作為警務工作者,亞瑟深知審訊犯人的基本要領。
赫斯特之所以一開始嘴硬,無非是覺得他的背后是一個群體,而自己身為群體的一份子,自然會受到保護。
但可惜的是,在許多情況下,這只是一種錯覺而已。
只要能夠拿出一些證據和問題,讓他認識到自己實際上已經與群體剝離,在這種情況下依然能夠扛得住問責壓力的人實在是少之又少。
而且那種人大多不會干出在公務賬單里單列一項‘醫療保健’支出的事情。
畢竟就連伯尼·哈里森先生這樣的人去花天酒地也知道要花自己的錢,而不是在他任職的下院外事委員會的預算里動心思。
不過哈里森不這么干也未必是因為他聰明,而是因為他在倫敦實在是排不上號。
而港務局長至少在利物浦的這一畝三分地上能算得上是個頭面人物。
至于在港務局內部,赫斯特局長更是可以做到說一不二的,而在自己的地盤上作威作福基本也算是各部門一把手們的通病了。
面對亞瑟拋出的問題,赫斯特很快就嗅到了一股‘我不是針對在座的各位,我就是單獨針對你’的不妙氣息。
面對著頭頂上掛著‘大法官廳和海關總署’兩塊衙門牌匾的亞瑟,赫斯特猛然驚醒,他終于意識到了,這里可不是被他視作安全屋的利物浦港務局。
而不安全感也進一步激發了人類趨利避害的天性,他很容易的就想清楚了一個道理——個人的最佳選擇并非團體的最佳選擇,反之亦然。
替利物浦協會擋刀子固然可以為他贏得當地鄉紳的支持,但是如果海關總署因為賬單問題把他從局長位置上擼下去,他要支持又有什么用呢?
勢利眼是一種人類改不掉的惡習,人走茶涼更是放之世界通用的規則。
難道他還能指望這幫逐利的商人記住他的恩情嗎?
當年財政大臣戈德里奇子爵之所以能夠在爆出挪用公款包養情婦后還不被打倒,是因為子爵閣下的父親是資深托利黨人——格拉漢姆勛爵,他的舅舅是擔任過愛爾蘭總督的哈德威克伯爵,他的妻子是白金漢郡伯爵的女兒,他的連襟是外交大臣、左右了維也納會議的卡斯爾雷子爵,而戈德里奇子爵本人同樣是托利黨坎寧派的領袖人物之一。
所以,即便當時戈德里奇子爵這事兒鬧得倫敦滿城風雨,但首相利物浦伯爵卻并沒有大動干戈的撤換他財政大臣的職務,而是選擇了冷處理,僅僅要求他在下院做出公開道歉便草草收場。
而在大伙兒忘掉這件事以后,戈德里奇子爵甚至在新首相坎寧爵士病逝后短暫擔任過半年的過渡首相。
雖然他這半年干得很糟糕,與輝格黨聯合組閣的計劃也不成功,甚至被國王喬治四世怒斥為‘一個該死的、流著鼻涕的、哭哭啼啼的傻瓜’。
而看他不順眼的國王也在忍了他半年后,最終命令屢次組閣失敗的戈德里奇子爵當面向他遞交辭呈,改由托利黨強硬派領袖威靈頓公爵上臺組閣。
而在威靈頓公爵上臺后,戈德里奇子爵雖然短暫的淡出了大眾視野一段時間,但是去年威靈頓內閣倒臺后,這位比起國王還是更善于同女士打交道的愛哭鬼卻如閃電般歸來了。
坎寧派集體加入輝格黨陣營,格雷伯爵受寵若驚、倒履相迎。為了表示對于戈德里奇子爵的重視,格雷伯爵剛一上任,便宣布了這位坎寧派領袖將在輝格黨內閣中出任戰爭與殖民事務大臣的職務。
雖然這個職務比不上過渡首相和財政大臣,但是戈德里奇子爵好歹也算是綻放了自己政治生涯的第二春。
但港務局長赫斯特先生深知無論是背景還是人際關系,自己都不能和坎寧派的愛哭鬼大佬相提并論。人家可以活出第二世,不代表他也可以復刻這個成功路徑。
如果他真有這個本事,那他就不是在利物浦港務局任職,而是應該在倫敦的公共工程委員會了。
對于赫斯特來說,下去了就是真下去了,他完全找不到翻盤的機會。
這個道理就像是達爾文頭上的虱子,那是擺在明面上的。
赫斯特明白,亞瑟當然也明白。
雖然利物浦的港務局長看起來似乎與新門監獄里的囚犯天差地別,但是對亞瑟來說,審訊他比審訊普通罪犯容易多了。
赫斯特見亞瑟一直不表態,剛剛還一副輕松姿態的局長先生很快就坐不住。
他掏出手帕擦了擦自己油亮的腦袋,低聲下氣的暗示道:“黑斯廷斯先生,經費使用不規范是常有的事。這就像是奶酪上的洞,有的大有的小,但是想要沒有,那是不可能的。而且,這算是港務局的傳統了,小威廉·皮特出任首相之前,還沒有整頓海關部門之前,他們弄得比這更糟糕。”
亞瑟倒也不著急表態,他只是笑著問道:“以前利物浦都是怎么干的?”
赫斯特一邊擦著汗一邊隱晦的回道:“這么說吧,18世紀的時候,你想在海關部門爬得快,娶個好妻子非常重要。當然,妻子好不好由你說了不算,得看她有沒有獲得上級領導的欣賞。”
“嘶…”正站在窗前抽煙的大仲馬聽到這話差點一口嘬出了肺癌:“不列顛,真是處處充滿了驚喜。”
屢屢追求堂妹受挫的海涅也大為震驚:“這么看的話,娶個德意志的鄉下姑娘倒也不算壞,她們能提供的安全感絕對是無與倫比的。”
路易只是悶頭做著筆錄,他翻開嶄新的一頁問道:“長官,伱覺得我怎么寫比較好呢?”
亞瑟十指交叉放在膝蓋上,他靠在椅子上微笑著問道:“這就得看赫斯特先生的態度了。”
赫斯特思前想后,最終咬著牙沖著亞瑟豎起兩根手指:“他們的底限是這么多,您照著這個數字談準沒問題。再多的話,弄不好他們就要投鼠忌器了。”
亞瑟聞言微微點頭,沖著路易朗聲道:“路易,你就這么記。利物浦港務局在里斯·赫斯特先生擔任局長期間,一掃上世紀的陳規陋習,做到了賬目嚴謹、條理清晰,大力禁絕局內雇員私下交易的現象。與此同時,還完美響應了內閣倡導的自由貿易風氣,將每一枚便士都花在了它想要去的部位…”
路易頭也不抬的做著記錄,他開口問道:“便士具體是去了哪個部位需要注明嗎?”
赫斯特聞言連忙勸阻:“這個就大可不必了!”
聽到這話,亞瑟忽然又將話鋒一轉:“不過,在實際執行層面,利物浦港務局也存在一些欠缺之處,比如在社會服務方面的失位問題…”
赫斯特聞言,剛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黑斯廷斯先生,這又是從何說起?”
亞瑟開口道:“赫斯特先生,我從您一進門開始就說了,這次與您的溝通對話是本著開誠布公的態度進行的。對于港務局的工作評價,我都是從您的嘴中了解的,不存在虛構的部分,頂多是微微潤色一下。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您之前提到了港務局的‘醫療保健’支出是專用于局內領導層,并不惠及普通雇員,更別提覆蓋到一般社會服務了。我現在采用您的說法,給您下這樣一個評語,應當不過分吧?”
赫斯特咬著牙問道:“黑斯廷斯先生,這事兒不是揭過去了嗎?”
亞瑟回道:“赫斯特先生,我這趟是來審計的,沒有什么揭過去不揭過去。港務局近五年的賬單上每月都有這么一筆,雖然具體數額不大,但將來如果海關總署問起來這筆賬是怎么回事,我總不能說是由于個人工作失職而忽略了吧?
而且現在這個霍亂爆發的檔口上,‘醫療保健’這個名頭也實在是太扎眼了,您總要給它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我給您一個晚上的時間,明天我要見到一份合理的書面解釋文件,一式兩份,一份留在港務局保存,一份由我帶回倫敦。最后提醒一句,您別忘了加蓋港務局的公章,那樣才有法律效益。”
赫斯特聽到這兒,總算明白亞瑟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他可以不追究這件事,但放過這筆賬目的前提是,如果將來東窗事發,他必須得有個受到港務局蒙騙的理由去搪塞上級。
赫斯特見亞瑟想要橫豎不粘鍋,又想到他有可能帶著那份解釋文件回到倫敦,腦門上的汗頓時又出來了。
他湊近了距離小聲嘀咕道:“黑斯廷斯先生,沒必要這么小題大做吧?每個月少則幾鎊,多的也就百鎊上下,在賬簿上隨便抹一抹這事兒就過去了。”
亞瑟微微點頭道:“也行,不過…我在港務局和海關署會議上就說了,審計人員是從東印度公司來的,你只要能說服他們不單獨列出這一筆,我倒也不是特別介意。”
赫斯特聞言一巴掌拍在腦門上。
讓他去說服東印度公司?這不是開玩笑嗎?
雖然現在已經不是東印度公司的全盛時期了,但是一個利物浦港務局長還不至于讓列位董事放在眼里。
再說了,來利物浦查案這事兒還是內閣主導的,他實在瞧不出東印度公司有什么非得放他一馬的道理。
赫斯特前怕狼后怕虎,一想到自己隨時有可能被從肥的流油的港務局長位置上踹下來,甚至有可能被關進新門監獄,他就心里發虛。
他小心翼翼的問道:“黑斯廷斯先生,您宴會結束之后有空嗎?或者…或者明天也行,哪天有空都行,耽誤您半個小時的時間去我家里坐坐?”
憋著壞水的法國胖子聞言轉身道:“赫斯特先生,您該不會是想玩點港務局傳統手藝吧?”
“不不不,怎么可能呢?黑斯廷斯先生的報告里也說了,那都是陳規陋習。”
赫斯特滿臉是汗,他訕笑著問道:“還未請教,您是?”
大仲馬提起燕尾服,露出腰間的手槍套:“我是負責保護黑斯廷斯先生安全的倫敦警務情報局特別雇員。出于安全考慮,我覺得黑斯廷斯先生不應當私下前往您那里。”
赫斯特只當是遇見了一只難纏的小鬼,他抿了抿嘴唇回道:“那您明天有空先來一趟港務局,我和您先單獨交流一下黑斯廷斯先生的安全保衛情況。”
海涅聽到這話,也暗地里使壞道:“那我呢?赫斯特先生,我是專門負責寫稿的。”
赫斯特聽到這話,只能咬著后槽牙回道:“都去,都去!明天一早,我在港務局恭候各位的大駕光臨。”
亞瑟見他的態度已經軟的像是一灘爛泥地了,也知道不能把他逼太狠。
好歹也是一名利物浦當地有頭有臉的紳士,還是得留點體面的。
況且,他從一開始就不是奔著敲赫斯特的竹杠去的。
亞瑟摘下煙斗開口道:“赫斯特先生,用不著這么麻煩。既然賬單上寫著‘醫療保健’支出,那你就按照這個名義執行就可以。不過連續五年都有該方面的支出,而港務局內部雇員又對此一無所知,那么您就只能從其他方面下手了。”
赫斯特先是一愣,他沒想到亞瑟居然會主動給他出主意。
“您的意思是?”
亞瑟從上衣兜里摸出一份名片推到赫斯特的面前:“我今天碰見了一位自稱是不列顛兒童保護協會主席的先生,他宣稱協會一直致力于將全國流浪兒移民海外,我不知道您聽沒聽過這個事情。”
赫斯特接過名片掃了一眼,很快就想起了這件事:“您說的是布倫頓先生吧?他之前還找過我,和我提起了這件事。說是他的移民船被港務局扣押隔離了,所以現在有幾百個孩子正在利物浦滯留。”
亞瑟問道:“他干這個事有多久了?移民許可走的是正規途徑嗎?”
赫斯特揉了揉太陽穴:“應該有兩年了。移民許可確實是走的正規渠道,殖民事務部也知道這個事。您是蘇格蘭場的警察,所以您應該也知道內閣的政策。
不列顛養不活那么多人,所以與其把那些罪犯留在國內,不如把他們送到海外殖民地發光發熱。只不過皮爾爵士當內務大臣的時候,不是一直強調要逐漸改變一貫的強硬執法風格和血腥的法條嘛。
現在死刑罪名比以前少了,流放的自然也比以前少了。但是這些重刑犯不流放,他們手里沒錢到頭來還是得作惡。所以殖民事務部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就推出了一些針對海外移民的補貼政策,希望有能力移居海外的都盡量走出去。
布倫頓的兒童保護協會也是抱著同樣的想法,只不過他們收留的流浪兒基本上都是父母雙亡、兜里沒錢的,給了補貼也不夠船費,移不出去的。所以他們就自發籌款,聯系海外的工廠和農場,打算趁著這群孩子還年輕,及早把他們送到外面做學徒。
等到學徒期滿,運氣好的話,手里也能攢下一點錢。無論是繼續做工,還是搞點小生意,又或者去墾荒,總歸比他們繼續待在國內強一點。”
路易聞言忍不住問道:“年紀這么小,扔出去真的不會有問題嗎?”
赫斯特抽了口煙:“那就不好說了。不過窮人嘛,一小半看努力,一大半看運氣。留在國內吃了上頓沒下頓,遲早也是跑去犯罪。等到被抓住判個流放,那還不如找布倫頓賭把命呢。
畢竟布倫頓給他們聯系的學徒工最起碼給點錢、還能學點手藝,而流放的話,做工不止是一便士都不給,而且大部分都是賣的苦力。同樣是八年期滿,學徒工挺過去就是海闊天空,流放的則是一窮二白重新開始。
布倫頓那里最大的孩子都十一二歲了,一般孩子八歲就要當家養活自己了,孰優孰劣他們自己應該能考慮清楚。而且從我個人角度而言,我覺得輿論界對布倫頓的攻擊是完全沒道理的。那就是一群自認清高、不愁吃喝的人在無病呻吟。
但凡他們來利物浦看看也知道,從利物浦發往各地的殖民船里大部分都是有些積蓄的雇農和工匠家庭。一張船票可不便宜,就算有殖民事務部的補貼,也不是一般貧民能夠承受得起的。布倫頓他們愿意無償補差價已經很不容易了。”
亞瑟聽到這兒,只是開口道:“既然您認為這是一樁好事情,為什么不跟著插一腳呢?”
“嗯?”赫斯特問道:“您是說…”
亞瑟回道:“現在利物浦的碼頭正困著幾百個孩子,而且又正值霍亂期間。如果不妥善解決好他們的問題,讓疾病在他們中間爆發,那新聞一旦傳出去,不止港務局和市政委員會要倒霉,我這邊…您明白的。從這個角度出發,我覺得港務局設立‘醫療保健’專項支出是完全有道理,且不可質疑的。”
“啊…”赫斯特聞言,頓時感覺撥云見日:“這…我倒還沒有從這個角度來考慮問題呢…原本是一件壞事,卻把它辦成一件好事,這確實是一種本領。”
亞瑟聞言,笑著搖了搖頭:“哪里有壞事能辦成好事的。能辦成好事只能說明,它一早就是件好事,只是大伙兒剛開始理解上出了問題。”
亞瑟話音剛落,吸煙室的門便被推開,格萊斯頓領著一位老紳士走了進來。
“父親,這位就是黑斯廷斯先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