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物浦,喬治亞區,公爵街92號,蒙羅酒館。
如果說從倫敦乘坐火車來到利物浦最應該干的事情是什么,那么來到酒館點幾杯上好的杜松子酒和葡萄酒肯定會在不列顛的公民投票中高居第一。
雖然倫敦酒館里的酒水品質未必比利物浦的差,但是論起價格,處于國王腳下、身為皇城根的倫敦肯定沒有監管相對放松的利物浦那么便宜。
亞瑟雖然對于飲酒沒有特別的癖好,但是眼下這個特殊時期,喝酒反倒成為了一種防止自己身染重病的絕佳方式。
坐在臨街的座位上,亞瑟輕輕一聳鼻子就能嗅到街道上傳來的刺鼻氣味。
在中央衛生委員會向地方政府下發的預防霍亂指導意見中,重點強調了使用石灰水、熱石灰水、漂白劑清洗街道,并對擁擠和骯臟地區進行粉刷和煙熏的必要性。
而在相關建議中,委員會還委婉的表示:如果能夠要求房屋所有人用石灰將房屋內部從地面到天花板的所有墻面重新粉刷一遍就更好了。
不過由于政府并沒有沒有強制性要求私人場所進行清潔的法定權力,大部分新成立的地方衛生委員會于是便想出了免費為窮人發放刷子、桶和消毒材料的辦法,以便群眾自行粉刷房屋。
這種零元購式的消毒推廣方式很快就在不列顛各地取得了空前成功,本著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精神,上到國王居住的奢華白金漢宮,下到窮人們漏風的容身之處。
短短幾個星期,不列顛至少三分之一的房屋都被粉刷的煥然一新。
不過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會響應政府的號召,現如今在不列顛依然存在著相當多的民眾不拿霍亂當回事情。
由于缺乏對這種陌生疾病的認知,不少人認為霍亂不過是政府伙同醫生和商人制造出來的騙局。
亞瑟就注意到了前陣子在《紐卡斯爾晨報》上刊登的一則消息。
據報道,霍亂在紐卡斯爾幾乎成為了與諷刺同等含義的單詞。如果你當著一個紐卡斯爾人的面說他有感染霍亂的風險,等待你的很可能會是沙包大的拳頭,又或者是婦女們的口水。
而紐卡斯爾當地記者到一家通宵營業的酒館采訪時,一個攥著酒瓶子的酒鬼甚至聲稱:“我并不擔心這種小毛病,先生,就像你看到的那樣,喝酒包治百病,我這半輩子就是這么過來的,從來沒有出過什么毛病。我唯一擔心的是,喝醉之后千萬不要倒在哪個臭水溝里。”
雖然酒鬼們的判斷通常不準確,但是僅就霍亂來說,亞瑟不得不承認,這老小子居然罕見的蒙對了。
亞瑟原本也想要嘗試向衛生委員會建議這一點,但迫于自己在醫學界實在是沒什么好名聲,而且酗酒能夠防治疾病這一點也實在有悖于19世紀的醫學常識,所以擔心自己的話讓醫生們產生逆反心理的亞瑟只能暫時閉上了嘴。
不過亞瑟不說話,不代表其他半知半解的外行人不說話。
作為整個基督教世界最早的赤腳醫生,但進入近代后卻已經淪為無照行醫窘境的教士們在發現霍亂降臨后,又開始操起了他們那套傳承了十幾個世紀的說辭。
霍亂不是一種物質上的疾病,而是一種精神上的道德缺陷!
這是上帝對于社會陷入黑暗的懲戒!
埃克塞特主教先前批判倫敦即將淪為罪惡地獄的語言正在實現!
在這個困難的時期,我們要更加堅定自身的信仰,堅持去教堂聆聽布道和閱讀圣經將有效降低患病概率。
一般來說,當亞瑟看到這樣的新聞標題時,總會覺得這是教士們又在犯病。
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認,教士們在防治霍亂方面還是提供了一定助力的。
比如前陣子才批判完倫敦妓女問題的埃克塞特主教在當地爆發大規模疫情后,不止沒有從他的教區逃離,反倒走上街頭號召信眾為無力支付醫治費用的窮人募捐,而且在此期間他還一直堅持替因霍亂死亡的患者主持葬儀。
而主教的帶頭沖鋒在一定程度上也穩定了埃克塞特的動蕩局勢,以往每當出現這種大規模疫病,不列顛的中等階級一定會拖家帶口的逃離城市。
而這一次,霍亂卻并沒有擊潰社會秩序,商店依然在營業、工廠依舊在生產、港口依舊在運行。
而一位小商店主在聆聽了布道后,甚至潸然淚下的表示為自己過往的罪惡行徑感到懊悔,從今往后他將戒掉酗酒吸煙等不良習慣,改過自新好好做人。
不止如此,他還號召自己所在行業協會的所有人在困難面前勇敢的站出來。他們這些中等階級從城市中獲取財富,所以也不應該在城市陷入困難時眼睜睜的看著它淪為廢墟。
而在這位先生的號召下,埃克塞特在短短幾天的時間里便募集到了300多鎊的善款。雖然這聽上去好像并不多,但是對于人口只有幾千人的埃克塞特來說,這絕對是值得自豪的成績。
雖然亞瑟不知道這位先生在霍亂期間戒酒能不能稱得上明智,但是如果他能夠挺過這一次霍亂大流行,亞瑟覺得他將來肯定能夠賺到大錢,因為他的好人好事在幾天的時間里已經通過報紙傳到了不列顛的各個角落里。
亞瑟一頁頁的翻閱著今早從報攤買到的各色報紙,埃克塞特的好人好事固然感動人心,但是更多的消息卻讓他沒法高興。
醫學雜志上關于霍亂的各種特效療法看起來簡直是神仙打架、大能斗法。
即使亞瑟沒有系統性的學習過醫學知識,也無法發表專業性意見,但是這些五花八門的辦法他怎么看怎么覺得可靠性成疑。
不論是對病人使用生理鹽水、松脂和芳香劑調制的灌腸劑,還是讓病人服用氧化鎂、大黃與蓖麻油混合的催吐劑,看起來都不太行。
不過這些辦法還不是最讓亞瑟疑惑的,他覺得最費解的還是對那些處于彌留之際的病患使用在身體穴位及心窩、腹部等特殊部位滴灑沸水、硝酸或涂抹斑蝥膏等藥物的起皰療法。
醫生們堅持認為通過對皮膚刺激形成水皰能達到疏通經脈、行氣活血、調節臟腑、排除毒素的效果,進而實現內病外治的目的。
不過雖然看起來有些駭人聽聞,但和教士們的念《圣經》的相比,不列顛的老英醫最起碼已經可以讓亞瑟初步接受了。
不過在一眾論文中,亞瑟最為關注的還是《柳葉刀》提出了一種新療法,這群來自倫敦內科學會的權威醫生強調:熱風浴、罐裝或瓶裝的熱水,永遠都是可取的療法。
他們力薦有條件的醫院干脆給病人蒸個熱氣浴,浴后最好再搭配使用一些舒筋活血、摩擦起熱的按摩手法。
而且他們還列舉了一個采用了此種療法康復的案例,伯明翰的達頓醫生發文宣稱一個名叫巴拉特的八歲孩子原本已經全身脫水、持續呻吟,處于隨時可能死亡的危重狀態。
對此,達頓立即給患者服用了添加白蘭地和鴉片酊的蘇打水。同時讓助手在浴缸中放入了大約六加侖水和三盎司硝酸。
達頓自述說:“我讓人把他抬進浴缸里,讓其身體完全浸泡在水下,水面持平到下巴。在洗浴的時候,我讓助手對他做全身搓揉,時長達到20分鐘。”
而當巴拉特在浴缸里泡了十分鐘左右,還沒被抬出去時,其脈搏就已跳得很厲害了,干冷的舌頭雖然還未達到正常溫度,但也已經變得濕潤和溫暖了。巴拉特自己說感覺好了很多,想躺到床上去休息。
而拯救了一條人命的達頓醫生也忍不住在論文中欣喜地表示:“我的小病患現在似乎已從那種瀕危的崩潰狀態中恢復過來了。”
合上面前的醫學雜志,亞瑟一只手扶著腦袋悶悶不樂的抿了口葡萄酒。
雖然他覺得以自己的能力還不足以對醫學工作指手畫腳的,但或許是由于大法官廳覺得既然律師能在法庭里干法醫,那么派一個學歷史的警察去指導醫療衛生工作也很合理。
最起碼倫敦大學歷史系的學業金獎,肯定很了解中世紀是如何防治黑死病的。
所以這一趟亞瑟到利物浦來,不止要做他的緝私工作,而且還得負責監察當地衛生委員會的工作。
而為了能夠在衛生會議中給予相對合理的建議,他必須從一眾療法中選出相對靠譜的那些。
在亞瑟看來,這份工作可比他在蘇格蘭場的職責重大多了,刑事犯罪偵查部連著查上幾個星期也不過是破獲一樁命案。而如果對霍亂處理不及時,那可是分分鐘就能把蘇格蘭場幾十年的KPI給拉爆了。
正當他思索著該如何開展工作之際,酒館的大門忽然被人推開。
路易·波拿巴手里捏著一份薄薄的文件四處看了眼,他很快就找到了亞瑟的位置,走到他的對面坐了下來。
“亞瑟,密爾先生他們已經把報關單的信息粗略整理出來了。里面錯漏的地方有不少,初步統計應該最少涉及到了六千鎊以上的稅款。”
“嗯?”亞瑟并沒有伸手去拿文件,而是抬頭看了路易一眼:“這么快就找到錯處了?”
路易笑著點頭道:“沒錯,比咱們預計的好上不少。查的這么順利,密爾先生他們也沒想到。”
亞瑟聞言胳膊架在桌子上略微沉吟道:“六千鎊…利物浦每年的關稅收入在四十萬左右,百分之1.5的誤差,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不不不。”路易擺手道:“亞瑟,密爾先生說了,這六千鎊只是初步預計。如果等一切都搞定了,估計得翻個倍都不止。”
亞瑟將手邊的另一杯葡萄酒推到路易的面前:“那就按三倍算,百分之四點五,也算是合理范疇。不過能從報關單里查出這些錯漏,至少說明利物浦的海關署和關稅署沒有給咱們上特供的白清單。伱知道這代表了什么嗎?”
路易打著了煙嘬了一口:“他們肯合作。”
“沒錯。”亞瑟點頭道:“既然他們肯合作,那咱們就先玩牌桌上的籌碼吧。”
路易聽到這話,又從懷里摸出一份文件放在桌上:“既然玩牌桌上的,那這份文件你就先收起來吧,以后加碼的時候應該用得上。”
亞瑟瞥了眼那份文件道:“這是關于港務局擴建港口的?”
路易微微點頭:“利物浦不像是倫敦,咱們在這兒沒有可靠的線人,所以我只能自己去碼頭四處打聽。今天早上我在碼頭扮成了法國游客,和當地的店主們簡單聊了聊。
他們和我提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利物浦的上層階級都很喜歡購置房產,不論是富商還是政府機構的行政人員都一樣。喔,或許我不能這么說,畢竟在這地方行政人員和富商幾乎是劃等號的。據那些店主說,利物浦大概有三成的不動產是由那些家伙持有的。
而且這幫健談的家伙還信誓旦旦的告訴我,利物浦最有權力的機構既不是市政委員會也不是港務局和海關署,而是一個叫利物浦協會的民間商業組織。
利物浦協會是個擁有兩個世紀歷史的組織,我該怎么形容它在利物浦的權勢呢?據說,利物浦協會里誕生了七位利物浦市長,在它最巔峰的時期,利物浦的市議會里有九成的議員都是利物浦協會的成員。時至今日,它依舊把持著超過7成的市議員席位。”
亞瑟轉動著酒杯,他的泛紅的眼睛盯著澄澈的紫紅色酒液:“喜歡買地皮,利物浦協會的議員們…”
他忽的往椅背上一靠:“議員們買那么多不動產總不會是為了放著好看的。讓我猜猜,他們肯定還很喜歡炒地皮吧?而且還炒的挺成功的。不動產不買則已,一買就買在了擴建港口的規劃區域。”
路易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神秘的笑容:“亞瑟,你可真有想象力。”
亞瑟端起酒杯品了口酒:“利物浦的四個新港口花了多少錢?”
路易回道:“平均下來,每個在三萬鎊左右。其中每個港口的建設成本在六千鎊到八千鎊左右,剩下兩萬多鎊都是用來征地新建倉庫和配套設施的。”
“嘖嘖嘖…”
路易笑著問道:“怎么了?”
亞瑟晃蕩著酒杯回道:“沒什么,我就是覺得利物浦的葡萄酒喝起來有些辣喉嚨了。本來倫敦的白蘭地我感覺就已經挺重了,和利物浦的酒一比,那簡直就是淡的不行。”
路易聞言也舉起酒杯品了一口:“嗯…葡萄酒雖然味道重了點,但默西河的水比泰晤士河的水清啊!”
亞瑟一挑眉毛,放下酒杯微微點頭道:“說的有道理。我說利物浦的港務局為什么朝議會的公共工程委員會要了三回錢呢,原來是因為水質不一樣,所以興建港口的成本才要不斷追加的。當初我租房子給我的一位朋友時,他還嫌我給的價格貴了,說我的房子是金子做的。現在看來,他肯定是沒來過利物浦,金子做的房子原來在這兒呢。”
路易也開起了玩笑:“亞瑟,你肯定是沒看過《馬可波羅游記》,金子做的房子有什么稀奇的,馬可波羅說在大陸的最東端,就連街道都是金子鋪的。喔,對了,東邊的東邊那座小島上用的則是銀子。”
亞瑟聽到這話,到了嘴邊的葡萄酒差點被吸進鼻子里。
他連忙掏出手帕擦了擦嘴掩飾尷尬:“港口的事情,我先記下了。不過這方面不屬于我的監察范圍,咱們暫時也沒必要和他們鬧到那個份上。至少從報關單上看,他們還是表露出一些誠意的。”
路易回道:“我也覺得咱們管這事兒屬于越界了,不到萬不得已沒必要拿這個說事。而且干這事的應該也不止利物浦,靠這個發財的人多了,如果咱們貿貿然把事情捅出去,肯定要惹一身騷。”
亞瑟調整好情緒,捋了捋頭發問道:“除了這個以外還有什么新發現嗎?”
路易回憶了一下,又開口補充了一句:“除了港務局以外,碼頭委員會應該也不干凈。我簡單翻了一下他們的名錄,這地方長期被幾個家族把持著,而且替碼頭委員會公共業務提供服務的公司相當單一,大部分采購清單的供貨公司都是一家名叫格林德羅德的公司。如果繼續查下去的話,這里面絕對也有問題。”
亞瑟聽到這兒,大致也對利物浦當地的生態有了個基本了解,他抬斷道:“這方面的事情,我們心里有數就行了。在這兒先給他們記一筆,但是這些東西不能放在桌面上玩。我需要一點輕微的,但又不至于把整個利物浦的地皮掀起來的事情。”
路易聞言戴上帽子點頭道:“行,那我就再去打聽打聽。”
亞瑟開口叮囑道:“注意喬裝打扮好,出行的時候記得配槍。沒有穿警服的時候,你就真的只是個普通的外國游客了。如果你在哪里被人一棍子悶倒,一時半會兒我還真不知道怎么把你往外撈。”
路易一手按在胸前微微鞠躬道:“當然,放心吧,長官。”
亞瑟目送著他出了門,正打算再研究研究手頭的醫學雜志。
忽然,酒館的大門又被人推開了。
一個人走進酒館左顧右盼的看了一會兒,忽然瞅見了亞瑟身上的衣裳,旋即笑著來到亞瑟的面前問道:“請問,是亞瑟·黑斯廷斯先生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