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望不見盡頭的濱海平原之上,青草翠綠,和煦的微風拂過,將挺拔的牧草壓低,露出了遠處牧場圍欄里如同云彩般成群悠閑覓食的綿羊。
忽然遠方傳來了陣陣哐當哐當的劇烈轟鳴聲,方才還閑適的羊群被這突如其來的噪音嚇得驚慌失措四處奔逃,而伴隨著一聲尖銳的鳴笛聲,羊群的不安情緒瞬間提升到了最高點。
它們焦躁不安的盯著那座漆黑不見五指的山洞,自從去年開始,這樣駭人的地獄之聲幾乎每天都要從那里傳出幾遍。
每一只從小生活在利物浦的綿羊都知道,只要出現這樣的聲音,那就代表距離那只鋼鐵長蟲降臨已經不遠了。
果不其然,伴隨著尖銳的汽笛聲撕碎寧靜,濃厚的白色蒸汽頓時從漆黑的山洞中噴涌而出。
緊接著,綿羊們便看見那只通體漆黑的鋼鐵長蟲如同一匹脫韁野馬般沖破煙幕,顯露出了它酒桶般粗壯的身軀與數不清的圓輪狀小腿。
而在它的肚子里,還有無數直立猿正‘驚恐’的拍打著它的透明肚皮,似乎是在向羊群呼救。
膽小的羊先生伏在草地上,眼前飛速掠過一張張因為恐懼而變形的人臉,它的耳邊響起了一陣又一陣接近嘶啞的驚呼聲。
作為一位正直而又有教養的英格蘭綿羊,它確實很想去拯救這幫直立猿。但是理智卻告訴它,同這只鋼鐵長蟲作對是沒有好下場的。
上個月它的小老婆就是因為被汽笛聲嚇得挪不動身子,直接僵在了大長蟲的必經之路上,結果被它撕的粉碎。
羊先生只能在心里默念道:“親愛的直立猿啊!你們還是自求多福吧。我可沒有膽量去和這樣兇殘的動物做對手。”
羊先生默默地目送著這群可憐的小東西被大長蟲拉著一路遠去,忽然,它發現在這些被嚇破了膽的人群中居然有一位戴著大檐帽、手捧報紙、淡定抽煙的紳士。
羊先生見狀,只是哀嘆道:“可憐的小家伙,他一定是被嚇傻了,就像是我那個被撕碎的小老婆一樣。瞧瞧,他甚至連恐懼尖叫的力氣都沒有了。”
然而,正當他在為那位紳士默哀祈禱時,羊先生突然又發現車窗前出現了一張被擠壓到變形、幾乎蓋滿了整張窗戶的紅色大臉。
那是個與它一樣頭上長角的家伙,更糟糕的是,他還很不禮貌。
只見紅魔鬼沖著綿羊比了個中指,瞪大了眼睛大呼小叫道:“綿羊?我討厭綿羊!”
亞瑟瞥了眼紅魔鬼,他嘬了口煙問道:“討厭綿羊?為什么?就因為耶穌說了句:我是好牧人,我認識我的羊,我的羊也認識我?”
阿加雷斯回頭怒吼道:“沒錯,這群綿羊全是些恬不知恥的家伙。”
紅魔鬼拍桌道:“亞瑟,你得分清楚。引誘少女的是山羊,但是咱們現在討論的是綿羊。綿羊性情溫和聽話,所以他們才大力提倡。而山羊有角脾氣暴躁還好頂撞,所以他們就把山羊出現在神話里的時候就總是負面形象。”
亞瑟扣了扣煙斗里的煙灰:“這么說,你也是只山羊?而且還是只在地獄里都挺山羊的山羊。畢竟伱不止和上帝不對付,甚至連巴爾也和你尿不到一個壺里。”
阿加雷斯一挑眉毛,眼珠子幾乎都要頂到亞瑟的鼻尖上:“怎么?你有意見嗎?”
亞瑟夾起一塊糖放進茶杯里攪了攪:“阿加雷斯,我這可不是在貶低你,而是在吹捧你。你這個魔鬼怎么能好賴話不分呢?山羊,GOAT,你知道這代表著什么嗎?GreatestOfAllTime!歷史最佳魔鬼。巴爾和你比起來算什么,你才是地獄里最地道的家伙。地獄不是號稱是天堂的反抗者嗎?而你,我的朋友,你可是連地獄都要反抗的,其他魔鬼難道還能比你更強嗎?”
阿加雷斯聽到這話,這才慢慢消了氣,他坐在窗沿上翹著二郎腿道:“算你小子識貨。看在你這么懂事的份上,這次去利物浦,我給你一個小建議,你想不想聽?”
亞瑟心不在焉的回應著,他甚至都沒把視線挪到他的身上:“如果這只是朋友之間的一次閑聊,我不介意多聽聽朋友的建議。但如果是一樁生意,那咱們最好還是立個字據。不過說真的,阿加雷斯,我討厭和朋友做生意,這會影響到咱們之間的純潔友誼。”
紅魔鬼聞言,只是搖了搖頭,掐著眉頭一聲嘆息:“亞瑟,你這個小混蛋,占人便宜還非得說的這么動聽。作為對你耍滑頭的懲罰,我就只說一句。你最近在讀休謨的書,這很不錯,至少比你讀康德要好多了。”
語罷,紅魔鬼打了個響指便消散在了空氣之中。
亞瑟放下手中的報紙,扭頭看了眼車窗處阿加雷斯方才坐的位置:“休謨?”
他正琢磨著阿加雷斯的話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忽然,他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亞瑟扭頭一看,那正是興奮的在車廂內四處走來走去的大仲馬。
“我早聽說火車是個了不起的新發明,但是今天輪到自己坐上去,才知道這東西到底是有多么令人驚奇!倫敦到利物浦,200英里,只要5個半小時小時就能抵達目的地。亞瑟,你知道這是什么概念嗎?這代表了,如果我在馬賽組織一支起義軍,只需要半天的時間便能進入巴黎!然后我只要再花上半個小時的工夫,就能拎著路易菲利普的脖子把他從杜伊勒里宮的王位上給扔進塞納河里。”
一旁的路易·波拿巴聽到這話,也不由得補充了一句:“我親愛的亞歷山大,如果你從馬賽起義,那我便從瑞士的蘇黎世出兵。根據我對火車的速度和運載量的估計,我只需要三個火箭號火車頭,就可以在9個小時內將上百門火炮運抵巴黎。
而在那之后,我將先你一步在香榭麗舍大街組織市民建立街壘、搭建炮兵陣地,并率先向巴黎市政廳發起攻擊。
出于我對路易·菲利普當年在大革命早期曾率領法蘭西軍隊挫敗奧地利進攻的一點尊敬,我將允許他在實心炮彈、霰彈和葡萄彈中任選一款喜歡的使用。同樣的,出于我對他后來叛逃奧地利的憎惡,我將不允許他選擇炮彈口徑,在我看來,他必須得吃一發十六磅的。”
如果是其他人說這些話,亞瑟最多也就是笑笑就過去了。
但是深知歷史運行軌跡的他相當了解這兩個法蘭西反賊可不光是說說而已。
他們倆一個是已經有了相關前科,另一個則是隨時打算給自己整點前科。
聽到這里,亞瑟猶豫著想了半天,終究只能搖著腦袋微微嘆了口氣:“看來我得考慮給巴黎的維多克先生寫封信,讓他看看能不能以危害巴黎安全的名義力勸法國政府暫緩修建客運鐵路的計劃了。”
坐在隔壁桌看風景的海涅聽到這話,只是不屑的擺了擺手道:“亞瑟,你犯不著這么大動干戈的。據我所知,他們倆和我加在一起連你腰里別著的柯爾特左輪都買不起,更別提是一百門炮了。”
“喔?這么快就沒錢了?”
亞瑟端起茶杯一挑眉毛:“亞歷山大手頭沒錢我可以理解,畢竟他花起錢向來是一直大手大腳的,自從《基督山伯爵》掙了錢以后,他叫人擦鞋、洗衣裳向來是付雙份的。前兩天他看見別人不給小費,還故意多掏了一畿尼的金幣羞辱人家。
至于路易,他沒錢我倒也能理解,畢竟他現在拿的是二級巡警的工資,如果不接受他伯父的資助,想要維持皇室成員一貫的生活標準還是挺不容易的。
至于你,海因里希,你為什么會沒錢呢?我記得前天編輯部才剛把《旅行素描》的第一卷稿酬結算給你吧?哪怕是放在倫敦,二十鎊也足夠一位單身的體面紳士舒舒服服的過上三五個月了。”
海涅聽到這話,懊惱的抱著腦袋抱怨道:“如果只是單純的過日子,二十磅確實是一筆大錢了。但是,我這不是信了亞歷山大的邪嗎?前陣子我們倆看戲看膩了,亞歷山大于是就把我領去了一家賭場玩。而且他還和我說,前兩年有人在這里掙了大錢。我和他在那里玩的昏天黑地,結果你大概也猜到了,我們倆腰包滿滿的進去,最后就差光著屁股出來了。”
大仲馬聽到這話,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海因里希!是你自己說自己是老手我才帶你去的!如果我知道你牌打的那么差勁,我才不會帶你去賭場的。倫敦的慈善組織也不少,咱們捐錢給賭場,還不如去街頭給乞丐施粥呢!”
海涅不服氣的反駁道:“我可沒騙你!我當年在薩克森的諾德奈島旅行的時候,可是賭場里的常客。而且你不也看見了嗎?咱們剛開始的時候都是贏著的!”
大仲馬反問道:“你在諾德奈島上贏錢了?”
“那倒沒有。”海涅誠實回答道:“我四個星期輸了50個金塔勒。雖然我是整個德意志最有學問的人,但是我也不得不承認,只要一進到賭場里,我就蠢得像頭驢。在諾德奈島那次,我甚至不得不向朋友借錢回家。這一次在倫敦,不等到第二卷的稿費發出來,我估計也沒錢回巴黎了。”
德意志賭怪的發言聽得亞瑟眉頭直皺,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等等,你們倆去的賭場該不會是圣詹姆斯街上的那一家吧?”
海涅聞言先是一愣,旋即狐疑道:“你派人跟蹤我們?”
路易也像是想起了什么,亞瑟之前還專門派他去調查過那家賭場。
他開口道:“這兩年倫敦賭場里讓人贏過大錢的只有圣詹姆斯街上的那家,而且我們還知道贏錢的是誰。海因里希,聽句勸,他贏錢的辦法你是學不來的,對于一般人來說,還是及時收手不賭為妙。”
海涅聞言問道:“怎么,他是有什么必勝秘笈嗎?呵!我就知道,那賭場肯定有問題。我的牌術不可能差到那種程度,他們里面肯定是有人出老千了!”
亞瑟聽了這話,一只手扶著額頭道:“海因里希,我多希望自己沒有認識你。你這家伙,簡直把自己的形象在我心中破壞了個干凈。”
海涅聞言學著亞瑟的話回道:“亞瑟,我也多希望自己沒有認識你。你這家伙,也把警察的形象在我心中破壞了個干凈。如果普魯士的警察都像你這么干活的話,那我也不必離開那里了。”
大仲馬聽到這話,只是抿著嘴唇睜大了眼睛,他搭著海涅的肩膀搖頭道:“海因里希,你如果這么想,那死在他手里的那十幾個巴巴里海盜肯定不能同意。咱們的黑斯廷斯警官可是個不折不扣的狠人,你如果覺得他溫柔懶散,那純粹是因為他沒想要對付你。不信的話,你可以問問路易,他抵達倫敦后的經歷如果細究起來,也足夠寫一部短篇了。”
路易聽到這話,趕忙岔開話題。
畢竟那段故事對他來說可不是什么值得品味的美妙回憶。
路易將手里裝訂成冊的文件交給亞瑟道:“利物浦的相關情況我已經整理好了。只不過咱們走的太倉促,一些細節的內容,估計咱們只能到了利物浦再向相關部門繼續打聽。”
亞瑟聽到這話,忽然想起了剛才阿加雷斯那句意義不明的叮囑以及羅萬廳長在大法官廳前的猜疑。
他微笑著抬眼望向路易開口問道:“路易,你讀過休謨嗎?”
“休謨?”路易點頭道:“雖然不像讀伏爾泰那么多,但休謨的書我或多或少也看過一點,畢竟再怎么說他也是啟蒙運動的代表人物之一。”
“很好。”亞瑟道:“既然你讀過休謨,那么你想必一定知道他的無賴假設原則吧?”
這會兒不等路易接茬,那邊,德意志最有學問的人已經率先搶答。
海涅豎起一根手指背誦道:“休謨假定,人性是惡的,因而每一個進入權力機構的人都可能是無賴。在這個前提下,在進行權力機制的設計時,就必須緊緊盯著人性的弱點,確保從制度上對無賴進行嚴格的防范。
因為休謨認為在人的天性中,野心占的比值很大,所以欲望是非常難以滿足的。如果一個人在社會最底層生活,比如說一個小偷,那么他追求的就是自己所處層面的最頂峰,即成為小偷中的王者。
而一旦他達到了頂峰,成為了小偷之王,那么他就會去追求躍升自己所處的層面,比如說成為一名體面的紳士,又或者是去選個議員。并且他還會想盡一切辦法來逃避相應機制對自身的制約,例如銷毀自己的犯罪記錄,花錢掩蓋自己曾經做過的那些不道德的事情。”
亞瑟微微點頭,他笑著開口道:“沒錯,正是如此。不過休謨也承認了,把每個人都當成無賴顯然是不對的。但是當我們在進行制度設計的時候,就應該做最壞打算,而不是做最好預期。
休謨還強調了:在設計任何政府體制和確定該體制中的若干制約、監控機構時,必須把每個成員都設想為無賴之徒,并設想他的一切作為都是為了謀求私利,別無其他目標。
而我認為這一套理論是無比正確的,并且同樣可以用在咱們的斷案過程中。利物浦方面提供的資料我們當然要參考,但是其可信度必須要打上一個問號。路易,政府的資料到底有多可信,相信你在蘇格蘭場關于倫敦流鶯的統計數據上已經有了很好的發現。”
“這…”路易捧著文件,想了半天,這才立正敬禮道:“明白,長官。”
伴隨著一聲悠長的汽笛聲和一連串刺耳到幾乎有些凄厲的剎車聲,鐵軌迸濺出閃耀的火星子,火車緩緩駛入位于利物浦市中心的萊姆街車站。
列車員費力的拉開鑄鐵車門,然而還不等他緩口氣,兩排拄著手杖、一身正裝等候在車站前接車的紳士卻惹得他愣了半天。
其中的一些紳士他看起來還有些幾分面熟。
作為一名工作一年的老列車員,他記得在去年曼徹斯特利物浦鐵路通車時,這里面的幾位紳士也曾經出現在利物浦車站的月臺上等待首相威靈頓公爵的接見。
正當列車員猶豫著要不要上去同幾位大人物打聲招呼時,他忽然聽見身后傳來一聲溫和的嗓音:“先生,麻煩可以讓一讓嗎?”
列車員扭頭看了一眼,那是一張年輕的臉,這位先前一直靠在窗邊看報紙的先生不知何時已經換上了一身蘇格蘭場的制服,此時的他,正不慌不忙的戴上白手套。
在陽光的照耀下,他肩膀上的圣愛德華徽章與腰間掛著的國王御賜宮廷劍交相輝映熠熠生輝。
“當…當然,先生。”
列車員趕忙閃開身子。
在亞瑟的帶領下,拎著大包小包的路易等人同他一起走出車廂。
亞瑟松開扶著劍柄的手,他的目光先是掃視了眾人一圈,隨后緩緩抬起手朝著車站前等待著他到來的各位官員敬了個禮。
“自我介紹一下,亞瑟·黑斯廷斯,大倫敦警察廳高級警司及刑事犯罪偵查部門負責人,倫敦警務情報局局長,受樞密院及上院委派,大法官廳、海軍部、內務部及海關總署四部門委任,新任大不列顛及愛爾蘭聯合王國駐利物浦特派緝私監察專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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