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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六章 疫病之源

  倫敦霍爾本,格雷維爾街,倫敦免費全科醫院。

  如果只是初見,面前的這間不過幾個門面大小的紅磚房真的很難被人認為是醫院,以它規模很容易便讓人認為它是一個路邊隨處可見的私人小門診。

  但門診雖小,但卻五臟俱全,最難能可貴的是,自從1828年創立以來,倫敦免費全科醫院一直致力于為倫敦的窮人們提供免費醫療服務。

  而說到這家醫院創辦的契機,就不得不提到目前正兼任倫敦大學醫學院教授的威廉·馬斯登醫生了。

  1828年一個寒冷的冬季,馬斯登先生在霍爾本的圣安德魯教堂的臺階上發現了一個因疾病和饑餓垂死的女孩。觸動了惻隱之心的馬斯登先生見狀抱起女孩,希望能從附近的一家醫院尋求幫助。

  但是由于支付不起醫藥費,沒有一家醫院愿意接收她,而女孩也因為錯過了最佳救濟時間,最終在兩天后死去。

  這件事直接撕裂了馬斯登先生的心,為了防止這樣的事情再度發生,馬斯登先生便拿出了自己的積蓄在發現女孩的霍爾本地區創辦了這樣一所醫院。

  由于缺乏藥品、人手和穩定收入,這家醫院的運營一直舉步維艱。

  不過當倫敦大學得知了它的存在后,一直致力于功利主義原則的倫敦大學校董會很快便向馬斯登先生伸出了橄欖枝,如今這所醫院已經正式與倫敦大學醫學院建立教學聯系,成為了附屬于他們的教學醫院之一。

  而獲得大批實習醫生和大學資金支持的倫敦免費全科醫院情況也迅速好轉,算算時間,今年已經是它在倫敦運營的第三個年頭了。

  雖然這家醫院主要是與倫敦大學醫學院的學生聯系緊密,但類似亞瑟這樣其他學院的學生也經常來到這家醫院看病。

  雖然他們不能像是那些真正的窮人一樣獲得全額免費,但是這里低廉的醫療價格比起倫敦其他醫院還是頗具性價比。

  亞瑟靠在醫院前臺的柜子上,而坐在他身邊的正是馬斯登先生。

  作為一名醫生,他本來有著不錯的前景和一定的積蓄,稱得上優秀的年收入,一份皇家醫院的體面工作,不論從那個角度看,他都是中等階級紳士里足夠體面的那一批。

  但是為了維持這家醫院的運轉,他不止賣掉了自己的馬車、辭退了兩個仆人,甚至現在也只能和妻子以及兩個孩子擠在霍爾本的一個兩居室小公寓里。

  亞瑟望著診所里互相攙扶著進進出出的窮人們,還有一張張洋溢著青春氣息的大學實習醫生,他端起茶杯輕輕飲了一口,開口問道:“馬斯登先生,好久不見了,最近醫院的情況怎么樣?”

  馬斯登看樣子剛剛做完一場手術,他的額前爬滿了汗珠,甚至袖子上還沾滿了清晰可見的血跡。

  他抬手抹了把汗,不是很在乎形象的猛灌了一大口茶水:“比起以前要好一些。有賴于布魯厄姆先生…呃,或許現在應該叫勛爵閣下比較好。總而言之,由于他出任大法官,今年倫敦大學的捐款比起往年要多了不少,順帶著醫學院捉襟見肘的教學資金也變得充裕了。所以學院今年給教學醫院的撥款支持也直接翻了個番。不過雖然藥品短缺的情況有所好轉,但你也知道的,這也只夠我們勉強維持著,倫敦的窮人實在是太多了。”

  亞瑟聽到這話,他握著湯匙攪動著茶杯,似乎是在思考著什么。

  紅魔鬼見狀,不由皺緊了眉頭,阿加雷斯警告道:“亞瑟,別管閑事。”

  但亞瑟顯然是不聽勸的,他抬起手伸進懷里夾出一張一百五十鎊的嶄新支票放在了柜臺上:“這個,您先收下吧。”

  馬斯登又灌了口茶,他拿起支票看了一眼:“這是什么…一百五十鎊?是校董會讓你把明年上半年的錢捎過來了嗎?”

  亞瑟只是笑了笑:“算是吧。反正原本我也打算把這錢捐給學校的,我猜校董會拿到手之后,多半也會把這錢轉給您。所以,何必那么麻煩呢,我直接帶給您還方便了。”

  “這是你的捐款?”

  馬斯登放下茶杯上下打量了一眼亞瑟的裝扮,他斟酌了一下,終究還是把那錢推了回去:“亞瑟,伱是第一批畢業生里最優秀的,這事兒我聽好多教授都提過。但是你現在的事業也是剛剛起步,我雖然不反對你多投身于公益事業,但是你才工作沒幾年,這些錢應該是你全部的積蓄了吧?”

  亞瑟只是擺了擺手,他拍了拍自己綁著繃帶的胳膊打趣道:“您這么說可就有些小瞧我了,這一百五十鎊都是拿這條胳膊換的,我的儲蓄金可是一分錢都沒動呢。只是我覺得,這一百五十鎊是帶血的錢,所以它也應該用在帶血的地方。我找來找去,您的醫院或許是整個倫敦最合適的地方了。”

  馬斯登聽到這話,本想繼續勸說。

  但亞瑟卻輕輕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再勸了:“馬斯登先生,您的良心留著憐憫窮人就足夠了。一位蘇格蘭場的警司怎么也不該成為您憐憫的對象。我現在捐助一點善款,也不過是給自己找條后路罷了。如果哪一天我流落街頭了,您可不要用缺乏藥品的原因把我給拒收了。”

  馬斯登聽到這話大笑道:“得了,亞瑟。上帝不會眼睜睜的看你淪落到那樣的境地,而我的醫院也永遠不會拒收窮人。你設立的這兩個條件都是不成立的。”

  但收了亞瑟的錢,馬斯登總歸有些過意不去,向來是行動派的他指著亞瑟的胳膊開口問道:“我來給你看看吧。說實話,雖然我自認是個全科醫生,但我最拿手的還是外科。我向你保證,我從前還在皇家海軍的傷兵救護所干過一段時間,這種外傷沒有人比我更在行。”

  亞瑟當然不可能答應馬斯登,他的這點詐傷小伎倆絕對逃不過這位老醫生的法眼。

  “我這傷不算嚴重,您今天把我帶來的那位朋友好好看看就行了。如果可以的話,最好能再給他出具一份診斷證明。今天有人通知了貝特萊姆皇家醫院,如果您這里不能給他出具健康證明的話,他恐怕就真的得被抓進去了。”

  “貝特萊姆皇家醫院嗎…”

  馬斯登聽到這個醫院,頓時明白了亞瑟為什么會來找他。

  成立于1247年的貝特萊姆皇家醫院是全世界最早收治精神病的專業機構,而在它成立的初期,它其實并不是一家醫院,而是修道院。

  而在那個時候,不列顛也沒有精神病的概念,人們一般把精神病人稱為惡魔附身者。

  從這個名稱就能看出貝特萊姆到底會用什么手段對付它的患者,捆綁、鞭笞、毆打都是他們常用的驅魔手段。

  其中的一部分女性患者甚至會遭到嚴刑逼供,而一旦她們承認自己是女巫后,等待她們的將是火刑架。

  而貝特萊姆的這種惡劣療法幾乎一直延續到19世紀初期,直到那位亞瑟喜愛的社會諷刺漫畫家克魯克香克先生將貝特萊姆醫學內患者的悲慘遭遇付諸畫筆后,不列顛的社會各界才開始注意到這個問題。

  只不過,雖然臭名昭著的貝特萊姆皇家醫院已經進行了數次大規模整改,體罰懲戒等傷害性行為也逐步改良。但是由于精神醫學遲遲無法取得突破性進展,直到今天他們都還在沿用著許多變向虐待病人的療法。

  而在經過他們的‘精心’治療后,雖然瘋子不一定會變回正常人,但是正常人多半會變成瘋子。

  這也是亞瑟在得知惠斯通有可能被扭送貝特萊姆醫院后,便火急火燎的跑到這里找馬斯登開具精神健康證明的原因。

  明明只需要一把手槍就能治好惠斯通的社會恐懼癥,實在是犯不著對他動大刑。

  馬斯登對于貝特萊姆醫院的粗暴療法向來頗有微詞,此時亞瑟一開口,他自然是滿口答應。

  “恕我直言,把精神病人送去那里完全得不到救助。我從前參觀過那里,他們把病人綁在一個吊在天花板的椅子上,然后再以每分鐘100轉的速度進行旋轉,還美其名曰‘旋轉療法’。但是我除了看見病人從椅子上下來后不斷嘔吐以外,我沒有感覺到這產生任何療效。

  他們唯一的想法就是讓病人變得安靜,好讓自己的日子能夠過得清閑一點。更別提那里還有把病患弄到馬戲團上演畸形秀的前科了。首先,您的朋友目前非常健康,其次,就算他真的存在一定的精神障礙,也不應該送去貝特萊姆醫院接受治療。”

  語罷,馬斯登幾乎沒有多做猶豫,他立馬掏出紙筆開具證明:“剛剛我抽空去看了看您的朋友,他看起來或許是有一些憂郁的癥狀,但是癥狀不算嚴重,一次鄉村度假或許會有助于改善他的精神狀況。如果他的情況之后依舊沒有好轉,你可以把他送回我這里,我會找找看看有沒有辦法能幫助到他。”

  亞瑟從馬斯登的手里接過診斷書,又抬頭掃了眼在隔壁房間接受診斷的惠斯通,長舒了一口氣道:“真是萬分感謝您的幫助,他算是逃過一劫。”

  解決了當務之急,亞瑟也終于有機會和馬斯登閑聊:“現在布魯厄姆勛爵出任大法官,醫療衛生領域的事務也是交在他的手里負責。下周我正好要去大法官廳參加一個會議,正好能當面見到他。您這里有沒有什么話是需要我幫您過去的?我記得您從前不就是一直在抱怨斑疹傷寒和黃熱病的頻繁爆發嗎?”

  馬斯登聽到這只是搖頭:“亞瑟,傷寒和黃熱病不是增加撥款就能根除的。關于這些流行病的事情,其實我一直在進行研究。前段時間我也和查德威克先生聊過這個事,你應該認識他吧?就是那個邊沁先生的秘書,如今在大法官廳輔佐布魯厄姆勛爵做事的年輕人。”

  亞瑟微微點頭:“我和他見過一面,他來過一次蘇格蘭場。”

  馬斯登開口道:“查德威克先生前不久接受布魯厄姆勛爵的委派,負責籌備建立濟貧法委員會。而這個委員會的第一項工作就是調查不列顛各地貧困民眾的生活狀況。他們匯總統計了19世紀以來不列顛的幾次流行病大爆發,統計數據發現全國每年死于幾項特種疾病的十幾萬人中,有一半以上居住于城市區域。而疫病大流行也大多數集中于幾個工業大城,鄉村一般很少受到波及。

  有意思的是,這與我的流行病研究結論是一樣的,我認為這些流行病是滋生于污穢的城市環境當中,以瘴氣的形式進行傳播。你在倫敦生活也有幾年了,每當大雨到來的時候,各處街道上流淌的污穢物到底達到了怎樣的程度你應該心知肚明。

  而且不止是倫敦,伯明翰、利物浦、曼徹斯特也是一樣的。我在曼徹斯特住過一段時間,在曼徹斯特的議會街上,三百八十個居民只有一個公用廁所,它位于一條狹窄的通道上,臭氣熏天,危害四鄰。這種環境當然會成為滋生疾病的肥沃土壤。

  據查德威克先生說,他們今年派出去統計數據的教區官員有不少都在那些貧民區染病,有兩個到東區調查的倒霉蛋更是不幸感染傷寒沒幾天就病逝了。就像是華茲華斯的詩句說的那樣:工廠打破了鄉間平靜的生活,煙塵玷污了往日清澈的河水和豐饒的土地。我們生活在這樣的污水威尼斯之中,怎么可能健康的活下去呢?”

  亞瑟對于馬斯登的話也頗有同感,他開口道:“我也一直存在著這方面的擔心。我主管過一段時間的東區治安,我們的警員也有很多在那里患病甚至病逝的。雖然這事兒一直沒有拿到明面上說,但是撫恤金在蘇格蘭場全年支出中的所占比例其實并不算低。不過萬幸的是,現如今大法官廳好像是真的打算在這方面做出點事情了。”

  馬斯登聽到這話只是嘆了口氣道:“但是…怎么說呢?我也不知道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關于改善衛生條件方面,議會里好像吵得很兇,大法官廳內部也存在分歧。具體是為什么,查德威克先生也不愿意過多透露,所以我也不知道最后衛生改革能推動到什么樣的地步。”

  作為一名醫生,馬斯登對政治的關心不多,但是亞瑟卻從他的話里猜到了分歧的根本原因。

  自從1215年《大憲章》頒布以來,反對權威專制、尊重個人自由一直就是不列顛社會中的最重要傳統。而威靈頓公爵這種代表強權的標志性人物也才剛剛倒臺,大家伙兒現在滿腦子里裝的全是伸張自由權利這種事情。

  如果誰想要全面的對衛生健康領域實行步調統一的管制,那么很快就會成為眾矢之的,被人裱起來當靶子打。

  政客們向來都是愛惜自己羽毛的,況且哈里森議員的事情剛發生不久,誰也不打算在這個時候挑頭。

  亞瑟正琢磨著該怎么同馬斯登解釋這里面的曲折,在他恍神的工夫,一個戴著破氈帽、穿著麻布衫、手里掐著個藥瓶、面黃肌瘦的病人拖著他的露了一根腳趾的鞋子搖搖晃晃的從亞瑟的身邊閃過。

  他的肩膀和亞瑟輕輕的撞了一下,病人一個趔趄直接摔倒在地。

  亞瑟見狀,趕忙俯下身子打算攙他起來:“先生,你沒事吧?”

  病人捂著自己的肚子顫顫巍巍的摘下帽子,勉強的笑了笑沖著亞瑟致歉道:“抱…抱歉,先生,我…我今天吐了好幾次,飯也吃不下去,身上…實在是沒力氣。”

  亞瑟聽了這話,從兜里摸出枚硬幣塞進他的手里:“街角有家面包店,我做學生的時候經常去那里買東西,他們家的面包份量還是挺足的,您多少吃點東西補充點力氣吧。”

  病人聽到這話,只是搖了搖頭,將那枚硬幣又塞了回去:“先生,我是個有工作的體面人,幾個小鬼都靠著我養活呢。等這病好了,我們很快就會富裕起來的。很感謝您的善心,但是這錢還是留給需要的人吧。再見了,祝您今天好心情。”

  亞瑟見狀,倒也沒有再多說什么。

  他轉過身子正想和馬斯登再聊幾句,豈料還不等他開口,便聽見身后傳來咚的一聲。

  他連忙轉頭望去。

  只見那人已經倒在了診所外的磚道上,他的頭磕在墻上豁開了一條大口子,鮮血正順著他的腦袋越過面頰滲進街道的磚縫里與泥灰融為一體。

  馬斯登見狀一個健步沖了出去,還連聲吩咐學徒們道:“先生,您沒事吧?!約翰,馬克,你們趕快把病人扶回休息室!霍恩,你去給他準備一點容易入口的蜂蜜水和面包!”

  亞瑟也想跟出去看看情況,但是還不等他邁步,紅魔鬼忽然將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亞瑟疑惑道:“阿加雷斯?”

  紅魔鬼一言不發,他泛著紅光的眼睛就像是一臺錄像機,將無數畫面匯入亞瑟的腦海里。

  那是一個擠滿了人的舞廳,他仿佛看見了在舞廳里樂呵呵跳舞的海涅與大仲馬。

  音樂作響,小丑登臺,今天的表演依舊是那么有趣。

  但就像是一瞬之間,花瓶里的玫瑰凋零,光線也黯淡了下來。

  臉上涂滿白粉的小丑舞步忽的一停,他雙腿一軟轟然跪地,神情也顯得呆滯了下來。

  戴在他臉上的面具緩緩滑落,面具下,是一張已經青紫的臉。

  笑聲頓時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無數驚叫聲。

  馬戲團成員一個接一個的倒下,舞臺幾乎被血液染紅,就臉亞瑟的視線也被這些血模糊了。

  在血色的畫面中,一輛輛馬車呼嘯而出,他們就像是行軍中的蟻群,將這些狂歡者從舞場送往醫院。馬車上裝滿了尸體,沒有人會想到,不久前他們還在舞臺上酣暢淋漓的揮灑著自己的熱情,只有依舊穿在身上的狂歡服裝能夠給予他們說明。

  亞瑟的身體僵在了原地:“這…這是怎么回事?”

  沒有人回答他,唯一給予他回應的是耳邊魔鬼的低吟。

  “亞瑟,我說了,不要管閑事。如果你非要管的話,那就準備好吧。因為巴爾的爪牙…正在降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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