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渺真人說罷,便是噙著一絲溫和笑意,靜靜注視著面前的青年。
沈儀沒有急著回應,而是將眸光投向了杯中的清水。
這些三教的大人物,話音里總是藏著玄機。
對方的態度十分客氣,讓人挑不出毛病,但其表達出來的意思,卻是和旁邊那位粉緞女子是一樣的。
什么叫來去隨意?
那是客人才有的待遇,而非三仙教眾,更不是靈虛洞門徒。
自己欲要留在靈虛洞,可以,但只是借住而已,雖不限期限,菩提教的人也不可能跑到這里來找麻煩,聽起來很不錯,至少能解決暫時的性命問題。
可一旦應承下來,那接下來他沈儀就變成了個散修,徹底與北洲的事情無緣了。
畢竟只要離開靈虛洞,三仙教哪還有理由護著自己,若是打算爭奪什么,人家直接聯殺了你這個南洲破落戶都沒有任何問題。
除此之外,沈儀也沒資格在靈虛洞修法,仙門的大道,又怎會傳給一個外人。
想要獲得這個安全的棲身之所,代價便是一直窩在這里養老,但凡是踏出去,出了任何問題都跟三仙教無關。
人皇不愧是人皇,哪怕身處酒池當中,也一眼就看破了自己的結局。
所以才用那最后的幾句話,來撫平自己不甘的心。
就這么平淡的活下去,無需參與大劫,只要能活到最后,無論結果如何,都不會缺了你的一席之地。
沈儀閉上眼,輕輕吐了一口氣:“呼。”
這次過來,也算是給他開了眼界。
自大乾之初,沈儀便常常聽聞生靈涂炭四字,故而一直小心謹慎,不敢走錯半步,所幸運氣還不錯,到如今也未曾見過真正的人間煉獄。
沒成想這次卻是看見了。
那殘破的城池,遍地的廢墟,散碎的尸骸,若是南洲被破,大抵就和現在的北洲是一副模樣。
“這還不滿意?”
沈儀的遲遲不語,再加上這一聲嘆氣,像是踩中了靈素的痛腳,她眉尖一豎,略顯幾分潑辣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琢磨什么,少癡心妄想!”
“我教長輩親自出手,與那神朝的護國大將軍纏斗,加之我教同門費心費力,方才有了北洲的大好局面,你一個南洲修士,什么事情都沒做,舔著臉過來就想分一杯羹,你憑什么?”
“給你分個洞府,護你性命,還不滿足。”
“若是你那蟲妖師父教過你羞恥二字如何寫,你要么老老實實住下,要么就給我滾回南洲去!”
聽著靈素這連珠炮似的刻薄尖酸之言,云渺真人卻是罕見的沒有出言阻止。
他已經唱完了紅臉,也是時候該有人唱唱白臉,讓這南洲修士認清一下目前的局勢。
瞧對方來了靈虛洞后的行事舉動,應是個內斂知理的人,就憑這番話,足夠堵上這年輕人的嘴了。
在兩人的注視下,沈儀沉默良久,竟是突兀的笑了一下。
這笑聲讓云渺真人下意識蹙了蹙眉。
沈儀抬眸看向了那粉緞女子,神情間并未有太大波瀾:“北洲的一封法旨,讓我等盡數出山,在這個時候,是我們大教的謀劃。”
“菩提教打散了我的師門。”
“那個和尚斬殺了我的師尊。”
“我拼了命的逃遁,終于來了北洲。”
“現在,變成你們教了。”
清澈的嗓音在洞府內回蕩,沒有痛斥和泣訴,沈儀的臉上也無悲意,甚至唇角還殘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這些慘痛經歷,在他口中卻是平淡的有些可怕。
“你!”
靈素張張嘴,有些啞口無言。
隨即便是看見面前的青年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緩緩站起身子,來到了自己面前,居高臨下的俯瞰而來。
那張略顯朦朧的臉龐上,方才的溫潤如玉早已消失不見,一雙干凈的眼眸中,悄然涌上了一抹兇狠。
“如果我說…”
沈儀漠然盯著這個姑娘,唇角笑意中多出幾分出于心寒的譏諷:“這杯羹我一定要分呢?”
被這雙眼眸注視著,靈素渾身一震,本就還未組織好措辭去反駁,一時間更是滿腦漿糊,半天憋不出一句話來。
“嗤。”
沈儀并沒有給對方出聲的機會,徑直灑脫的掠過了這女人,大步朝著洞府外而去。
剎那間,他眸光變得凝重起來。
無論如何,即便是舍棄這棲身之地不要,三仙教這個身份是必須要保住的,在這鐵桶一塊的北洲,若是被打上了外人的身份,哪怕是身懷三頭六臂,也別想再有任何出頭的機會。
云渺真人的眼皮下意識跳了兩下。
他全然沒想過,這看似溫和的青年,性格竟是如此剛烈。
若讓此人出了這道門,剛剛那些話語落到了別的同門耳中,自己不僅沒能幫清光師伯解決掉這個問題,反而還有刻意去壞對方名譽的嫌疑!
清光洞不想負責不假,但旁人又不知道。
這南洲修士并未去請見那位師伯,而是先來了靈虛洞,等到時候傳出去,難不成自己這個小輩,還敢拿著鶴童的幾句話,去和清光師伯對質不成?
結局大概率就是師伯直接出手收拾自己這兩個不懂事的小輩,以此來開解“誤會”。
念及此處,他終于是按捺不住的抬起手:“等等!師弟留步!”
師弟這個稱呼,并不代表著收沈儀入靈虛洞,畢竟三仙教派系眾多,同門之間也是以師兄弟相稱,但至少是認可了神虛這一脈。
沈儀仿若未聞,干脆利落的離開了洞府。
見狀,云渺真人急了,徑直揮袖,一抹浩瀚劫力柔和的將青年卷在了原地。
“師弟且聽我一言。”
“我等北洲同門,與那菩提教相隔甚遠,實在不了解其余三洲的局勢竟是如此激烈,爾等為教中出力,我等又怎能薄待于你,靈素師妹少有下山,更是不懂規矩,她哪有資格能代表長輩的意思,你可千萬莫往心里去。”
沈儀安靜立于原地,沒有回頭。
眼眸仍舊如古井無波,但任誰都能看出他渾身的委屈,只是不屑繼續糾纏而已。
云渺真人快步上前,撤去了劫力,略帶歉意道:“師尊還未歸來,你且先行住下,放心,該補償給你的東西,師兄一力承擔。”
生怕沈儀不信,他徑直取出一枚玉簡,彈指在上面留下訊息,隨即以劫力化作靈禽,銜著這枚玉簡迅速沒入了云端。
很顯然,這位太虛丹皇并不是個任人揉捏的軟柿子,相反,對方極有主見。
想要安撫這種人,必須得拿出點切實的好處。
對方師門損失慘重,說是被滅了門也不為過,一路逃亡而來,所求的無非就是在北洲分走屬于他的那一份。
今日便拋了這張老臉,替這位丹皇要一塊地界過來。
就算暫時沒個結果,只要那群同門松松口,給對方一點希望也是不錯的。
“聽師兄的,安心留在靈虛洞。”
云渺擠出笑容,拍了拍對方的肩膀,隨即扭頭瞪了靈素一眼:“挑一處崖上的洞府,就安排在我等附近。”
能挨著幾位親傳弟子修法,幾乎也就等同于收此人進靈虛洞座下,只是要等師尊回來拍板罷了。
好處和前程,皆是安排的明明白白,一樣不缺。
沈儀瞥了云渺真人一眼,一言不發。
片刻后,他拱拱手,轉身重新回到了洞府。
見狀,云渺立在原地,緩緩收起了笑容,陰沉著臉,帶著靈素回到了半落崖上。
剛剛落地。
靈素便是怨氣沖沖道:“師兄怎么如此沖動,不僅收下他,還要以靈虛洞的名義去替他討好處…就算是他死了師父,又和我們沒關系,憑什么讓我等來擔責!”
“那你說我該怎么辦?”
云渺真人冷冷看去:“就看著他走?然后讓清光師伯失了顏面,親臨我靈虛洞問罪?”
“那也不能…”靈素被嗆了一句。
云渺真人嘆口氣,抬斷了她的話音,安撫道:“待到師尊回來,你如實向他稟報此子的底細,若是師尊不肯收,那就跟我等無關了。”
“知道了。”
聞言,發現事情仍有轉機,靈素也只得咬咬牙忍了下來。
她幾乎都能想象出來,若是這蟲妖弟子成了自己的師弟,以后出去得被多少人笑話。
“傳聞就是傳聞,真見了面,這人哪有鶴童說的那么優秀,我觀他也就是個初入三品的修為,還不如我呢…這樣看來,那被吹噓的降龍伏虎菩薩,也未必有多厲害。”
云渺真人思忖一瞬,輕輕點頭。
連這種境界的修士,都能從其手中逃命,那菩薩真正手段也可窺一斑。
自己的出路或許在南洲?
于此同時。
山中洞府內,沈儀坐在桌前,同樣取出了一封玉簡。
他思忖著往其中錄入消息。
在那兩人觀察自己的同時,沈儀也在觀察著他們,譬如那位身著紫云袍道人,稍稍出手,便是展露出了九九變化之極的修為。
對于這些大教,他還需慢慢了解。
沈儀其實也去過一躺南須彌,只不過沒有多留而已。
但似那大自在凈世菩薩所在的高峰,與之相仿的,須彌山中還有不少,底蘊著實令人心悸。
而要匯集三座須彌山,才能比得上北洲的三仙教。
隨便一個金仙座下弟子,便能擁有堪比南皇的修為,倒也不算出奇。
人皇說過,靈虛洞只是三仙教中并不出挑的一脈…想在北洲站穩腳步,難度確實有些駭人。
沈儀將近況錄入完畢,這才喚出了神虛老祖,讓對方遁入太虛之境,將這枚玉簡送回皇城。
他留在皇城里的那位,正是葉嵐。
兩人知根知底,沈儀也還算信得過對方,恰巧將其留在人皇身旁,在大局未定之前,神朝也能順手護住葉嵐的性命,算是一舉兩得。
至于一起離開南洲的智空大師,則是并未留在皇城。
這位曾經的菩提教行者,即便在經歷了千臂菩薩的折磨后,仍舊是沒有放下心中的那一絲善念。
用對方的話來講,雖僅有六品修為,但只要入了世,總能替這蒼生做些什么,哪怕拾幾塊磚,幫忙重建幾處村落,也比身處高墻內枯坐要強。
當然,他并不會回南洲。
對此沈儀也沒有再勸,放眼天下,隱隱已有善惡難分的趨勢,任何人做的任何事,似乎都和皇氣分不開干系。
唯有這位當初能被凡人老太用一扇破爛木門攔住的行者,一顆心還是如此的澄澈。
“還是先想想自己吧。”
沈儀無奈搖頭,雖然過程不太順利,但總算還是達到了目的。
有了三仙教的身份,往后在北洲行事會方便許多。
他閉上眼眸,沉入內視。
金光璀璨的菩薩果位,已然臻至圓滿之境,先前上面掠過的字符已經很久沒有再浮現過了。
而在另一側,呼嘯的神虛之風,則還保持著匯聚時的雛形,距離圓滿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只不過北洲亂成這幅模樣,想賺點妖壽應該不是難事。
單憑這些實力,想要出頭還是太難了。
沈儀早就看清了北洲的真面目。
有三位教主坐鎮,遍地都是同門師兄弟,牽出藤蔓帶出瓜,一脈連著一脈。
在這種地方,修為再高也高不過教主,故此相較于實力,更講究的是背景和根腳。
不能著急,先等靈虛真人回來再說。
又是數日時間過去。
半落崖間新開辟了一處洞府。
“丹皇師弟,看看可還有什么需要的。”云渺真人負手而立。
“有勞二位。”沈儀搖搖頭,他對這些外物并不挑剔。
靈素則是冷著臉立在旁邊,仿佛有人欠了她錢似的。
“那就好。”
云渺真人笑了笑,只要能暫時穩住這位太虛丹皇,區區一處洞府又算得了什么。
就在這時,天際靈禽銜著玉簡而歸。
他挑了挑眉,揮袖將其接了過來:“正好,師弟的事情也有消息了。”
說著,云渺真人徑直將神識沁入了玉簡當中。
隨著他觀閱完其中回信,臉上的笑容卻是悄然褪去,神情陰郁中透著幾分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