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崇嶂剛剛躍至山峰,臉色微變,強行止住了身形。
只見在前方不遠處,一個精瘦的老者身著麻衣,早就負手立在了那里,遙遙注視著無名山的方向。
“師父。”閻崇嶂趕忙抱拳行禮,忽然又覺得自己沒腦子。
對方身為合道境修士,在這搬山宗內與天地無異,又怎么會察覺不到無名山發生了什么。
“您也看見了。”
閻崇嶂臉色攜著按捺不住的激動,連嗓音都有些干燥嘶啞起來。
這可是整個搬山宗的大機緣。
這座開宗后便被搬到此地的山,終于有了一絲被徹底解開的希望。
那極有可能是一式完整的仙法!
但讓閻崇嶂有些意外的是,師父的臉色并沒有太多異樣,眼眸中看不出喜怒。
他不由訥訥道:“您不想得罪南洪七子?”
聞言,搬山宗主側眸瞥了閻崇嶂一眼,并沒有過多解釋的意思:“收起你這副急不可耐的模樣,一切照舊,該怎么對待就怎么對待。”
只是招攬一個弟子,又不是要殺了他們的道子。
以搬山宗的實力,還不必如此懼怕偏居一隅的南洪七子。
但那青年的身份確實有些詭異。
有的事情最好還是查探清楚再說。
如此天驕,壽元悠長,南洪七子也不可能真的將其置于危險之中,不急于這一時半會兒。
就是不知道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才能讓其另投宗門。
搬山宗主神情平靜。
不知道許諾一座未來的合道寶地可夠?
若是真能解開無名山中的密藏,他絕不會吝嗇,可先前觀那青年的反應,對方在領悟神岳真意的過程中,似乎并不順利…
再說難聽一些。
沈儀的大部分反應,更像是那種極為愚鈍的修士,隨時都會被無名山排斥出來的表現。
但玄妙之處就在于,他能用極其恐怖的速度消化掉這些不良的反應,而且能抵抗住無名山的排斥之力,兩者相加之下,才有了這駭人聽聞的結果。
然而對方退出無名山以后,那看似平靜的面容下,卻隱藏著令搬山宗主都略感心悸的巨大后患。
沈儀那雙眼眸之中的疲憊,就像是抗了萬年的山,走了無垠的路,連精神都近乎崩潰。
這可不是枯坐短短三日時間會有的反應。
若是讓人打個比方的話,更像是那種透支身軀的邪門手段,壓榨壽元來獲得瞬間的提升,只不過這墨衫青年透支的是神魂,至于付出的代價是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但無論如何,都讓人很難相信,他還能復刻此次的舉動。
“呼。”
身為一宗之主,老人需要考慮的事情有太多太多,絕不能太過浮躁。
不過…不管怎么樣,提前交好這位年輕修士,總是沒有問題的。
一式神岳法而已,人家有這個能力取出來,別管用了什么手段,那就合該贈給南洪七子。
事后為難這種舉動,實在太掉價了。
“徒兒明白了。”
閻崇嶂鞠了一躬,目送師父的身影慢悠悠踱遠,然后徐徐消散而去。
待對方離開后,他才重新站直身軀,用力揉了揉鼻梁。
正常對待?
自己現在哪有那穩固的心神,去平靜對待沈小友。
一看見對方那張白凈臉龐,就總感覺自己這數萬年吃的苦,都像是白吃了一樣…腦子也挺白癡的。
無名山下。
楊運恒看著閻崇嶂略帶失落的去而復返,皺了皺眉,好像猜到什么,但礙于旁邊還有幾位南洪道子,只能旁敲側擊道:“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
“沒什么。”
閻崇嶂勉強笑著搖搖頭。
好不容易有窺得第二式完整山法的機會,卻要強行按捺住心思,換了誰能受得了。
“唉。”
楊運恒沒忍住嘆了口氣。
魏元洲三人沉默移開目光,全然當作沒聽見。
搬山宗的心思就快寫在臉上了,他們都是人中龍鳳,哪里會看不出來。
但先前沒人會在意搬山宗的小心思,白巫甚至還心生玩味之意,畢竟誰能像南洪七子那樣,拿出一座合道寶地和宗主的身份來留下沈儀。
現在卻不同了。
在沈宗主表現出如此驚異的舉動后,搬山宗若是咬咬牙…說不定還真舍得!
要知道搬山宗的體量可是比兩個以上的天劍宗還要大。
在這里當宗主,跟在落魄的南陽寶地當宗主,差別可不要太大。
看閻崇嶂的態度,這人應該是不介意把主宗寶地留給沈儀,自己去分宗寶地當道子的。
故此,就算是蘇紅袖,此刻也不會出言再提及此事。
免得出門一趟,結果把一位宗主給拱手讓人了,哪里還有臉回南洪。
兩方心思各異,陷入沉默。
沈儀卻似那場外人般,拿著養魂寶丹,一把一把的往嘴里送去。
“咕咚。”
楊運恒咽了咽喉嚨,看得是心驚肉跳:“沈小友慢著點…這是丹藥…”
“我知道。”
沈儀頗有禮貌的點點頭,自己就是再沒見識,曾經也是親手煉制過天凰丹的,勉強也算的上一位丹師。
說罷,順手又服下七八枚丹丸。
還真別說,外面是比南陽富裕多了,反正在自家宗門內,是很難看見這種好東西的。
三五瓶寶丹入腹,方才還萎靡不振的神魂,此刻居然是漸漸好轉起來。
當然,神魂歸神魂,在無名山如此厚重的壓迫感下,拼死拼活硬修了三十七萬年,此事對精神的巨大折磨,也只能靠著意志力去慢慢消化了。
“…”楊運恒只能求助似的朝閻崇嶂看去。
“小友不必客氣,不夠還有。”閻崇嶂念及師父的吩咐,反正自己現在情緒有些不對勁,也不知道什么叫正常對待,那只要不得罪就行了。
“我——”楊運恒被嗆了一下,悻悻盯著道子。
自己是這個意思嗎?
這又不是他楊某人的丹藥,輪的他來吝嗇么,問題是丹藥這東西,哪有這個樣子胡亂吞的,也不怕吃出什么問題。
沈小友這般良材美玉,哪怕被丹毒污濁了一絲,也直叫人痛心不已!
“您不觀山了?”楊運恒移開了話題。
“不觀了。”閻崇嶂嘆口氣,受了如此大的打擊,估計很長時間他都不會再過來“放松”了。
說罷,他目光忽然銳利起來。
正好借這個機會,把心里的郁悶給泄出去。
資質悟性這種東西乃是天生的,比不過也只能認命,但身為道子,這身橫壓搬山宗的修為實力,卻是靠著自己實打實練出來的。
所謂勤能補拙,再加上自己又虛長這么多年歲 沈小友這般年紀,想要追上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辦正事吧。”
閻崇嶂揉了揉手腕,朝著大長老看去:“這次需要你跟我一起了。”
聞言,楊運恒怔了一下:“你來真的?”
在搬山宗內,除去合道境的宗主之外,道子和大長老乃是實力最強的兩人,很少有什么事情需要兩人聯手去做,更多的時候都是一人離宗,另一人鎮守宗門。
能讓道子做出這個決定,那他想要做什么已經很明顯了。
在搬山宗附近,能得到這般待遇的妖群,其實不太多。
“我實在是不想再和那群驕縱之輩打交道了。”
閻崇嶂垂下雙臂,朝著南洪幾人笑道:“待我了結此事,如果沒有負傷過重的話,便立刻抽身去南洪一趟…雖搬山宗在西洪這塊地界,不如你們南洪七子那般庇佑四方,但在抵抗龍宮上面,還是出了不少力的。”
顯然,他其實能猜到南洪幾位道子所求為何。
先前一直不愿提及,只是單純不想和南洪七子來往太密而已,搬山宗又不是什么小勢力,哪怕真要去南洪與龍宮廝殺,也沒必要做的像七子的附庸一般,聽從對方的差遣。
“有勞閻道子了。”
魏元洲點頭致謝,卻沒有了先前那般的熱切。
他也不傻,這位搬山宗道子的態度能有此改變,大概率還是看在沈宗主面子上的緣故。
這哪里是想來南洪幫忙,這分明就是想來南洪搶人的。
所謂吃人嘴短,拿人手軟。
請援歸請援…但要拿沈宗主去換,弄得像和親似的,這成什么體統,況且也太不劃算了些。
想到這里,魏元洲突然注意到旁邊的沈儀。
只見楊運恒就候在對方身旁,寶丹像不要錢似的給,沈宗主來者不拒,已經吞服到第六瓶了…
魏元洲強忍著讓白巫給清月宗主傳訊的心思,又和蘇紅袖對了個眼神,隨即踏出一步,拱手道:“若是西洪局勢真如閻道子所說,我等也沒有別的去處,不知閻道子所為何事,我等能否搭上一把手。”
沈宗主吃掉的東西,可以用別的方式來還,反正要人是肯定不行的!
“嗯?”
沈儀消化著藥力,有些好奇的瞥了過去。
雖現在精神仍舊萎靡,但要是和妖魔有關,那倒也可以聽聽。
先前那頭死的毫無價值的黑毛巨獅,可是讓他到現在還念念不忘。
念及此處,沈儀又朝著楊運恒伸出了手掌。
他不是不通世事的傻子,也知道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但唯有真正見過那座無名山的真容,震撼其神奇,才能共情到搬山宗那無比急迫的心情。
至少到目前來說,這宗門里應該是沒有人能解開其中秘藏的,否則那道子也不會流露出如此神情。
沈儀并不自負,但他覺得,只要有足夠多的妖魔壽元,自己還是有點希望的。
只要能破開秘藏,和搬山宗分享其中的功法,就憑那座山的玄妙程度,別說是幾瓶丹藥了,就是要的更多,搬山宗應該也不會拒絕。
況且等會兒還得推演神岳法,若是神魂虧空,必然是有影響的,自己這點妖魔壽元掙得也不容易,能省點就省點。
就當提前預支酬勞了。
“搭把手?”
閻崇嶂愣了一下,隨即拱手嘆道:“諸位太客氣了,閻某雖對南洪不太了解,但這雙眼睛可不是瞎的,以幾位的實力,便是來西洪,同樣也是聲名赫赫的頂級天驕,能有諸位相助,此行可謂是絕無意外。”
說這話時,他的目光在蘇紅袖和魏元洲的身上掃過。
那雙精光閃爍的眼眸中,同樣蘊著不少躍躍欲試的沖動。
到了這些道子的層次,其實是很缺對手的。
合道境太強,交起手來全無抵抗之力,其余修士又底蘊太薄,哪怕同樣是開了三城的白玉京修士,無論是道兵還是功法,乃至于天生的殺伐本能,都遠遠比不上他們。
“說事吧。”
蘇紅袖垂眸而立,并沒有拒絕。
這件事情是不需要問過沈宗主的…以她對沈儀的了解,現在對方應該已經迫不及待起來了。
“無量道皇宗想要妖魔天驕,胃口也是越來越大,從最開始的返虛四五層妖魔都要,到如今返虛十二層的妖魔也是入不了他們眼界。”
閻崇嶂咬咬牙。
要知道,無量道皇宗要的是妖族天驕,所謂天驕,那必然是與同族有相異之處的,神通血脈都要不同凡響。
這種存在,哪里有那么好找。
況且這掃蕩群妖的舉動已經持續了不短的時日,那些妖族能逃的逃,被抓的被抓,能剩到現在還穩坐泰山不動的,沒有一個是好相與的。
“閻某仔細想了想,也就那地冥幽蟒一族的少主,應該能符合他們的要求。”
“…”涉及這般大事,楊運恒不由皺了皺眉。
那幽蟒一族,以妖軀著稱,同境界內很少有修士能與之正面交鋒,這天生地長之物,倒是與搬山宗的理念相合,習慣也類似,故此靠的很近。
但這一族乃是被龍宮驅逐出水域的,故此家底較薄,并無堪比合道的大妖庇佑。
可惜它們攀上了一座不錯的靠山。
借著那靠山的震懾,倒也活得有滋有味。
楊運恒擔心的就是,以崇嶂知進退的性格,肯定不會去求宗主出手,畢竟在洪澤這塊地界,每個合道境巨擘,都是互相鉗制的,否則也不會留這群大蟒這么多年。
但若是僅靠白玉京修士,想要滅掉這幽蟒一族,乃是一件頗為棘手的事情。
現在有幾位南洪道子出手相助,倒是令人放心了許多。
唯一需要考慮的就是。
“它們身后那…”楊運恒輕聲問道。
“堂堂無量道皇宗,若是連妖魔都震不住,往后誰還會幫他們辦事,況且我搬山宗也不會懼了它們。”閻崇嶂挑了挑眉,談及這種事情,他顯然是重新找回了底氣。
“諸位道子,趕早不趕巧,若是沒有別的事情,崇嶂現在就打算出發。”
看得出來,他是真的不打算再和那些人打交道,如今只是為了宗門前程,盡一盡道子之責罷了。
“大概需要多久才能恢復?”
蘇紅袖并沒有回答,而是朝著沈儀走了過去。
然而令她有些沒想到的是,沈宗主給出的答案,竟是和她預料的截然相反。
這尊殺坯,居然拒絕了?
“我就不和你們一起去了。”
沈儀沉思一瞬,朝著閻崇嶂搖搖頭,隨即繼續調整著氣息。
“確實,好好蘊養神魂才是真的,就在搬山宗歇息一段日子。”白巫也是沒搞懂蘇紅袖是什么意思,哪怕沈儀真的實力高強,也不用事事都要這位宗主帶著吧。
況且別人剛剛才經歷了那古里古怪的山中之秘,真當神魂是鐵打不成。
蘇紅袖沉吟一瞬,突然捕捉到了沈儀話音里的細節。
他沒說他不去,他只是說不想一起去。
念及此處,蘇紅袖緩緩回首看向閻崇嶂。
果然。
這位搬山宗道子顯然也是品出了其中意味。
閻崇嶂沉默看著沈儀,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他會生氣的時候。
卻見他那堅毅的唇角間,緩緩掀起了一抹復雜的笑,長舒一口氣嘆道:“沈小友,好生坦蕩,令閻某佩服!”
如果說先前閻崇嶂只是震撼于沈儀的天資悟性,那此刻,他才算是真正開始審視對方這個人本身。
這句話里的意思很明顯。
那就是他沈儀也想要爭奪一下這頭妖魔,乃至于想要在無量道皇宗的事情里分一杯羹。
對于一個剛剛吃完搬山宗丹藥的人來講,這話很不合適。
但相較于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最后鬧得不歡而散來說,能提前表明心思,已經足矣見得其心性如何。
更何況…閻崇嶂不覺得對方會看不出自己先前藏著怎樣的想法。
沈小友完全可以用此事做要挾,來攫取更大的利益,別說是一頭妖魔了,哪怕是更多的東西,也不是沒可能。
閻崇嶂重新拱手抱拳:“那就兵分兩路,諸位南洪道友,咱們各憑本事。”
以搬山宗的實力,大家堂堂正正爭奪起來,也絕不會輸于這幾位南洪道子。
魏元洲雖不知道沈儀想做什么,但宗主都發話了,哪有不遵從的道理。
當即便是帶著白巫朝另一邊走去。
場間唯有蘇紅袖一動不動。
她眼中涌現幾分古怪。
果然,下一刻便是看見沈儀疑惑蹙眉,大概是發覺這些人誤會了什么,只好又解釋了一句:“我說的你們,其中也包括他們。”
不止是和搬山宗分開,同樣也包括了南洪的幾位道子。
他純粹就是想一個人行動而已。
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卻是讓場間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