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日已西沉,但橫亙在那條格外寬闊的護城河之上的吊橋卻并未有任何收起的跡象。
王明寅主動解釋道:“據說這是龍虎山天師的授意,不僅吊橋不收,就連襄樊城的正門也從不關閉,因為他們將這里當做鬼門,是留給那些冤魂離開襄樊的通道。”
他指著城墻上一座格外顯眼的樓臺繼續道:“那就是釣魚臺,里面懸掛著一張道教天符,上書有天罡盡已歸天罡,地煞還應入地中,據說當年龍虎山的天師親手繞城畫符書篆,并言道:何時此符燃燒精光,便代表著襄樊城中游魂已然散盡。”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蚩曜抬頭望去,只見那城樓匾額寫有“孤釣中原”四字。據說當年天下第一守將王明陽便是在那坐鎮了足足十年。
因此贏得了“魚臺一柱撐起十年半壁”的美譽。
不過如今,守城的將軍已然化作黃土,端坐其中的換成了數位身穿道袍,手挽拂塵的道士,一個個氣息渾厚,雖然不入一品,但最差也都有小宗師之姿。
似乎是注意到了蚩曜的目光,王明寅低聲道:“自從龍虎山的天師在這里布置了羅天大醮后,那座懸掛著天符的釣魚臺就成了襄樊城的禁地,除了龍虎山的諸位真人外,就算是靖安王爺本人也不得入內。”
哪怕是他這位天下第十,在龍虎山三個字面前也不敢多露鋒芒。
“羅天大醮么…”
蚩曜運起天蠱望氣術,一雙靈目湛然若神,仿佛視襄樊那厚厚的城墻如無物,打量著布置在城中的三萬多個醮位。
羅天大醮他也不是沒有親眼見過,相比起當年老天師張之維為了給張楚嵐鋪路而在龍虎山舉辦的那場大醮,這里的規模與聲勢無疑更加浩大。
一般情況下,羅天大醮中供奉的醮位大約在千位這個數量級上。哪怕是記載中最最隆重的一次醮禮,搭設九壇奉祀天地諸神,上三壇稱普天,由皇帝主祀,祀三千六百神位;中三壇稱周天,主公卿貴族祀之,設二千四百神位;下三層為羅天,由百姓供祀一千二百神位,總共加起來醮位也不足一萬,醮期不過七七四十九天而已。
但是這襄樊城中,竟然設有三萬六千個醮位!而且整整布置了十年之久!
最重要的是,聲勢搞得這么大,居然直到如今還未盡全功…
那道懸掛在釣魚臺中遲遲未曾燃起的天符,早已成為所有襄樊人心頭一道揮之不去的陰霾。
想到這里,蚩曜不禁搖了搖頭,不知道是該說這座鬼城中的怨魂太過于頑固,還是該說此方世界的龍虎山徒有虛名。
“不過既然我來了,那襄樊城的希望也就有了。”
蚩曜打了個呼哨,只聽護城河中傳來嘩啦一聲水響,小貔貅破水而出,兩三個騰躍來到蚩曜身邊,親昵地蹭了蹭他的衣角,嘴里嚶嚶嚶地傳達著“想吃”的意念。
“這是…”
王明寅距離最近,看得分明,這頭形似虎豹的獸類不僅額頭有角,還背生雙翼,顯然不是尋常凡獸!
蚩曜沒有理會王明寅的震驚,而是輕輕撫了撫小貔貅的腦袋:“想吃么,那就放開了去吃吧!這一城的怨魂,都是你的。”
“嚶!”
小貔貅得到了許可,分外高興,又蹭了蹭蚩曜之后,昂首挺胸地踏上了吊橋。
“昂吼——”
一聲長吼好似龍吟虎嘯,響徹整座襄樊城。這一吼之下,襄樊城中所有人都感到精神一振,好似有什么沉甸甸壓在心頭的枷鎖正在被緩緩打開。
如果說普通人的感受還不明顯的話,那么位于釣魚臺中的幾位龍虎山道士那就真的驚了!
因為他們駭然發現,那張自從懸掛于此便沒有過任何動靜的天符,竟然開始緩緩燃燒!
這代表著什么他們都很清楚——
那些滯留于襄樊城中十年不散的陰魂,居然開始消亡了?
“是誰?!”
幾位龍虎山真人驚怒交加,雖然說襄樊城中冤魂散盡是一件好事,但這也要看是由誰來做。
畢竟在多年之前,他們龍虎山就跟西域爛陀寺定下了一個賭約,誰人能解襄樊之局,另一方便要將勢力撤出襄樊,百年不變。若是龍虎山贏,以兩禪寺與爛陀山為首的佛門僧侶便要在百年中不得踏足襄樊。反之,則龍虎山要撤去周天大醮,搬離大小道觀,不得在城中傳經布道。
任何事情一旦扯上了利益爭鋒,它的初衷就不可能繼續純粹。
如果今日行此舉的是一位佛門高僧,那么礙于佛道兩教的面子,龍虎山就算不滿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畢竟技不如人,而且雙方都家大業大,被必要因為這個再起更多爭執。
但如果另有其人,那么這里面就有很多可以操作的空間了。懷揣著這樣的念頭,幾位龍虎山真人齊齊踏出了釣魚臺。
與此同時,比他們感受更加深刻的是正與蚩曜并肩而立的王明寅。
在他眼中,那異獸只發出了一聲似龍似虎的咆哮,緊接著整座襄樊城似乎變得熱鬧起來,萬千怨魂不知受到了什么刺激,竟齊刷刷地拋棄了它們徘徊十年不肯離去的城池,鋪天蓋地地朝著那座常年不閉的鬼門涌來。
鬼氣,除非修有靈目,或者心神與天地元氣共鳴,否則一般人是看不到的。
但此時此刻,這條法則已經被完全顛覆,因為聚集在襄樊城門外的鬼氣直如大雪一般鋪天蓋地,陰風怒號,吊橋搖曳,就連護城河都波濤洶涌,翻滾如沸,好似正有千軍萬馬奔騰而過。
雖然眼睛里看不到鬼,但周遭的一切無一不在表明,此時此刻此地,正有萬鬼夜奔!
而佇立在千萬鬼物對面的,是一只通體呈淡金玉色,身似虎豹、首尾如龍、背生雙翼的瑞獸。
只見小貔貅渾身散發出淡淡的金光,仿佛冬日暖陽一般的和煦,奔騰而來的怨魂在那祥瑞之光的照耀下,一個接一個地褪去了怨氣,化作純凈的真靈消散,轉入輪回。
哪怕獨自面對勢如雪崩的萬鬼夜奔,小貔貅也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在它的身前陰風怒號,鬼氣森然,在它背后,靜謐如常,安穩如初,仿佛兩重天地。
貔貅作為大名鼎鼎的瑞獸,它的天賦全能就是辟邪、天祿。
對付陰魂這種事專業再對口不過,于是曾經讓道教祖庭龍虎山困擾十年之久的襄樊鬼城難題,就在這一夜被徹底祓除。
什么儀式都沒有,什么醮位都不用設。
整個過程輕松的讓王明寅感覺恍然如夢。
困擾襄樊城,乃至于整個青州、離陽十多年無人可解的難題,就這么了解了?
被一只異獸?
“蚩兄,這到底是…”
一口氣超度了數十萬積年怨魂之后,小貔貅的體型又有增長,但成長最多的還是它的天賦神通。
蚩曜正在通過血契了解小貔貅的新本事,卻不防前面突然傳來一聲傲慢輕挑的呵斥。
“你這畜生,還不快隨我回山!”
蚩曜與王明寅循聲移目。
只見兩道黃衣身影從襄樊城樓之上飄然落下,其中一人竟伸手就要去捉小貔貅。
“糟了,那是龍虎山的嫡傳弟子!”
王明寅語氣急促地給蚩曜解釋道,“龍 虎山中只有趙姓本宗弟子才能穿黃色道袍,此人身后難保還有紫袍真人在,蚩兄千萬當心!”
天師府有黃紫貴人的說法蚩曜當然知道,黃袍一般代表趙姓弟子,紫袍則是天師、或者小天師等至尊至貴之人才能穿的服飾。
這家伙年紀輕輕便一身黃袍,可見背景深厚。
但…那又如何?
他心念一動,小貔貅一尾巴甩開那個年輕道士的糾纏,飛撲到他的身前,水汪汪的大眼睛仿佛在告狀,說有人欺負它。
蚩曜對它稍做安撫還沒來得及開口,那個年輕道士見即將到手的異獸飛了,當即氣急敗壞地看了過來,用居高臨下的語氣吩咐道:
“那邊的,快把我的異獸還回來!”
這話讓蚩曜眉頭一皺:“你是何人?”
“哼,我乃龍虎山天師府趙凝運是也!那頭異獸是我們龍虎山專門找來處理襄樊之事的,你們兩個都是襄樊人士吧?還不快快過來謝恩?”
趙凝運一臉桀驁。
但是蚩曜和王明寅兩人聞言,表情卻分外古怪。
王明寅攝于龍虎山道門魁首的名頭尚且有所收斂,但蚩曜可就一點面子都不給,當場笑出了聲。
“你說我這小家伙是你們龍虎山找來的?那你叫它一聲,看看它答應嗎?”
面對這毫不留情的嘲諷,趙凝運臉色陰沉如水。
這套說辭是他發現解除襄樊鬼患的居然是一頭異獸之后臨時想出來的說辭,目的就是為了侵吞這個功勞。
眾所周知,這天下最初的異獸,排名第一的是呂祖在武當山上養的仙鶴,第二是龍虎山上一代天下無敵的齊玄幀座下一頭聽道十年的黑虎。
他若是能收復這頭可以化解襄樊鬼災的異獸,別的不說,就憑這個名頭,便足以讓他登上龍虎山的小天師之位,從此黃紫加身!
更別說還有幫助道教戰勝佛門,贏得在襄樊傳教這個賭約的功勞…
凡此種種疊加起來,簡直讓趙凝運心神顫栗,不能自已。
感覺這是天降機緣,自己平步青云的機會終于來了!
所以蚩曜的嘲諷一下子就引爆了他的怒火,在趙凝運看來,阻止他收服異獸,就是在阻斷他的道途,此仇不共戴天!
所以他毫不猶豫地就出手了。
拂塵一甩,銀白色的拂塵上包裹著厚厚的氣勁,威力絲毫不遜色于鋼鞭長槍。
一出手便是龍虎山嫡傳的拂塵十六式!
但見他出手,蚩曜卻微微搖頭,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似你這等實力,實在不配讓我出手。也罷,小貔貅,你親自去給他點教訓好了。”
蚩曜揮了揮手,小貔貅興奮地大吼一聲,瞬間化作一道黃色閃電。
壯碩的龍尾與拂塵正面相撞,趙凝運只感覺虎口一陣劇痛,回過神來的時候,拂塵已然脫手,而尖牙利爪卻近在眼前!
他臉色慌張,勉力扭動身形試圖躲閃,但最終卻只能留下一臉的絕望。
“唉…”
眼看著他就就要命喪龍口,一直在他身邊默不作聲的另一位黃袍道士長嘆一聲,甩出拂塵擋了一招,這才讓趙凝運狼狽地撿回一條命來。
“這位居士,此番是凝運孟浪了,還望看在貧道的面子上,能夠化干戈為玉帛。”
“你又是誰?”
蚩曜皺眉,對于那道士的話不置可否。
剛才趙凝運威風凜凜、得意洋洋的時候你不出聲,現在見拿不下來了才 提出要化干戈為玉帛,合著是打是和就憑著你們龍虎山一張嘴說了算唄?
“貧道趙凝神。”
不過比起趙凝運的蠻不講理,這位聽名字跟他同一個輩份的趙凝神說話倒是有理有條。
“閣下攜此異獸渡盡襄樊陰魂乃是天下幸事,但此事尚有內情。”
接著,他一五一十地將道教與佛門關于襄樊的賭約說出,“我們立約,原本是篤定除了佛道兩家之外,再無人可以處理此事,卻不想天下竟除了此等異獸。如此一來,便讓賭約之事徒生變故。”
“就不能算作平局嗎?”
王明寅出聲詢問道。
“就算要當做平局,也需要我們與爛陀山商議之后才能下定論。”
趙凝神回道,“但夜長夢多,今日我龍虎山若是錯過了閣下,誰知道異日你們是不是已經入了爛陀寺門下?要知道,那幫子僧尼最擅長的就是度人入門。聽說爛陀山還有一位六珠菩薩尚在挑選可以雙修的有緣之人。誰知道她們會不會因為襄樊之事而邀請閣下?而面對六珠菩薩的雙修邀請,我也不信閣下能夠把持得住。”
蚩曜算是聽明白了。
說白了龍虎山現在陷入了一個類似于囚徒困境的局面。
如果龍虎山與爛陀山雙方現在都在現場,那么他們面對面談妥了,事情也就輕松解決。
但偏偏現在只有一方在場,那如果龍虎山不趁現在將這份功勞納入門下,誰知道今天過后,爛陀山會使出什么手段來?
難道要他們相信蚩曜能夠抵擋住爛陀山的所有誘惑嗎?
事關佛道之爭,這種事情怎么可能寄托在對一個人的信任上!
更何況他們還一點都不了解蚩曜。
萬一這家伙是個色中餓鬼,被六珠菩薩一個眼神就魅惑了,那龍虎山豈不是倒了血霉?
“所以…”
趙凝神一甩拂塵,做了個道稽,“就算閣下不愿加入龍虎山,也請暫時留在襄樊,待我們與爛陀山之間談妥了有關于此事的所有后續,再行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