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圓月高懸,氤氳的霧氣不時遮蔽村莊四周。
鎮上超過半數的房子都門窗緊閉,燭火的殘光從垂掛的包米穗之間透出來,暗紅的流螢揮灑,如同血色。
“蛇...閃電...黑暗...刀刃...大海...”
“蛇...閃電...黑暗...刀刃...大海...”
“蛇...閃電...黑暗...刀刃...大海...”
重復的低語自挨家挨戶傳了出來,人們在門窗緊閉的家中竊竊私語,嗤嗤傻笑...像瘋子一樣,沒有人聽得明白他們在說些什么。
聽上去每個人都瘋了,就像被困在房間里,和另一個可怕的自己對話。
噩夢般的陰霾開始籠罩整片村莊,陰影像是長了腳一般飛快游走。
然后燈火開始熄滅。
一家又一家,門窗都用木條釘得嚴嚴實實,但燈火都無力地熄滅了。
人們的瘋語也開始消失,四周突然安靜了下來,似乎整個村子在同一時間陷入了永遠的沉睡。
只剩下一個聲音,顯得尤為刺耳。
某個東西在老鐵匠鋪后面的田野中沙啞地叫,自言自語,囫圇地說著什么“蛇...閃電...黑暗...”,像是人類的語言,但又有說不出來的怪異感。
“德米爾?!”
有人向鐵匠鋪摸索過去,試探著低聲詢問,他提著燈籠在又長又深的排房穿行,燈籠的光在四面八方照出詭異的影子。
“蛇...閃電...黑暗...”
沙啞的叫聲又響了起來,那聲音邪乎的很,就像被人用燒紅的鐵釬攪動腦漿,直往內心深處鉆。
沙啞的音調漸高,似乎正向鐵匠鋪靠近。
“德米爾?”那人舉高燈籠又叫了一聲。
“德,米,爾。”有什么玩意回應了他。
但那絕對不是德米爾本人,雖然聲音很像,但給人感覺像是硬擠出來的,喉嚨像是被腐蝕過的鐵銹,嘎吱嘎吱,刺啦刺啦,透著渴望的亡者之音。
到了這個時候,舉燈籠的人頓住了腳步,他感到害怕想要后退,那種怪異、悚然的回應令他感到恐懼。
不知何時,似乎就在恐懼誕生的瞬間,他看到了一張臉——如果可以用“臉”來形容的話。
那張臉正和他對視,整張臉徹底歪斜扭曲,面皮由簡單的粗麻布做成,枯黃的稻草塞滿身體,嘴里還吐著銹鐵的尖牙...
面對著這張臉,那人的臉瞬間白了,他幾乎要驚叫出聲。
毫無疑問,他面前的根本不是人,甚至不能算作活物。
“德,米,爾。”剛才那種詭異的聲音再度自那張嘴里發出,甚至帶著一絲嘲笑的意味。
“不!法師!!不——”那人終于從極度的驚恐中回過神,他歇斯底里地喊叫著,瘋了般向外狂奔。
嘎——嘎——
幾乎在他驚呼的同時,那張歪曲的面皮后撲出了上百只烏鴉。
許許多多眼睛,猩紅的光芒掠過,在凄厲的慘叫聲中,燈籠“啪嗒”掉在了地上。
來的快去的快,一切又重歸寂靜。
掉在地上的燈籠被幾只烏鴉托了起來,送往插滿稻草的手上,不...稱之為利爪更為貼切。
擁有利爪和稻草的主人,歪著頭提著明晃晃的燈籠,像極了拿著金幣蠱惑凡人的惡魔。
一瞬間,所有的烏鴉都消失了,鐵銹般沙啞的聲音在無邊暗夜中回蕩,一下一下像是午夜驚魂的鐘聲。
村莊上空的灰霧濃郁集結,將一切光亮隔絕在外,久久不散。
薩德維納城,金坡鎮。
“塞拉斯大人,我們初步搜查過了,整個鎮子...無一活口。”
薩德克匯報的時候,臉上帶著一種難言的情緒,有同情,有哀嘆,有震驚...當然更多的是恐懼和敬畏...
他匯報的對象是剛剛抵達小鎮的塞拉斯,對方正褪下兜帽,打量起周圍環境。
這里是位于德瑪西亞東部的偏遠小鎮,表面上看,這里和其他地方沒有任何區別,但僅在一夜之間,鎮子的人和牲畜就全都憑空消失了!
除了一些慌亂中留下的些許痕跡,幾乎什么線索也沒有。
這事聽起來就很詭異,更詭異的是,在禁魔令被廢除后,這已經是發生的第五起案件了,不得不引起雄都那些大人物的重視。
“帶隊徹查這里,把能用得上的東西都用上,我不希望在拉克珊娜大人來這兒前,我們還沒發現一點線索。”塞拉斯收回環顧的視線,語氣冰冷地下達命令。
他那雙深邃的眼眸,一如往日般冷漠,如鷹隼銳利的視線盯得薩德克有些不自在。
薩德克心里暗自叫苦,卻還是應了下來:
“是,大人,我會讓大家仔細找找。”
他們前幾天還被關在搜魔人的地牢里,被抓進去之前也不過是一群普通人,即使現在掛了個德瑪西亞魔法部門的身份,但他們哪懂搜查。
塞拉斯也心知這群人的素質,給出了一個方向:
“你們以前也出自鄉里,不要想著用那些專業或是魔法的方法,用你們平日看到或是聽到的常識。”
“明白,大人!”
薩德克立即明悟了,他干脆地應道就離開去挨家挨戶翻找線索了。
而塞拉斯仍站在鎮子的中央,他視線低垂,眉頭緊鎖,拳頭微微攥緊。
“該死,不要讓我知道是誰在背后搗鬼!”
時隔不到10天,5個村鎮相繼遇害,近萬無辜的人受到牽連。
這樣聳人聽聞的事件,已經很久沒有在德瑪西亞出現過了。
“嗯...金坡鎮、德克隆鎮、薩特村、休倫村...以及拉魯克小鎮。”
塞拉斯心里想著那些遇害地點,隨意地在小鎮中行走。
整個小鎮靜悄悄地,除了法師搜查小隊行動的聲響,沒有一點其他的異動。
然而塞拉斯并沒有安全、靜謐、輕松的感覺,他總覺得自己處在某種視線的注視下,而且這座鎮子,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有種詭異的感覺。
他并不是一個相信感覺的人,但是這種危險的氣息實在濃得讓人難以忽略。
可惜...他找不到任何魔法的痕跡,毫無探索追蹤的痕跡,這讓塞拉斯無比惱火。
能在短短一夜之間,悄無聲息地讓所有村民失蹤的只能是魔法,而魔法只要釋放就有跡可尋。
他能感知到所有魔法留下的痕跡,無論是人...還是物...
這是他與生俱來的天賦。
但現在,小鎮里什么跡象都沒有。
不僅是金坡鎮,其余村鎮也都是同樣的結果。
會是哪一種魔法?
為什么是這幾個村鎮?
沒有魔法...村民...究竟是怎么消失的?
從現場遺留的痕跡來看,一切進行得不可思議的順利,看起來就像是商量好的自愿性失蹤,毫無反抗、掙扎的痕跡...
這相當不合常理。
...許多疑問纏繞在塞拉斯的腦海中,他前行的腳步加重了不少,沉下心凝神四望。
他十分肯定金坡鎮一定藏著什么秘密,他需要再仔細、再小心一點地感受和觀察。
這件事已經被雄都定性為魔法事件,拉克珊娜處理好手邊的事情就會親自來調查,塞拉斯則是作為先行軍,先前往小鎮獲取現場信息。
目前所有村鎮唯一的共同點,就是極度仇恨魔法,這些鎮子或多或少都發生過抓捕和殺害法師的事情,是堅定的禁魔令執行者。
對于這些人,塞拉斯自然恨不得他們早點死,但他們不能死在這個時間點,死于不知名的魔法。
不然,這對拉克珊娜的處境很不利。
他夢想中的德瑪西亞還沒有建立,現在一切都只是剛剛開始,他再也不想回到那個牢籠中。
沒來由的,曾經在地牢內煎熬的片段在塞拉斯的腦海中回放,重復...擴大...他的心底似乎有什么東西破土而出,開出了恐懼的花朵。
似乎,某種神秘的力量正在慢慢勾起令他痛苦的回憶...
“塞...斯...”
一道模糊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塞拉斯有些迷茫,像是站立在懸崖邊,只差一步就會墜入無底深淵。
“塞拉斯大人!”
又是一聲呼喚,讓他從那種站立在懸崖邊的感覺脫離出來。
這下塞拉斯徹底回過神,他的視線迅速聚焦,認清了站在面前的是完成搜查的薩德克。
他按壓住太陽穴,將過往的記憶和亂七八糟的思緒拋在腦后,沉聲問道:
“薩德克,有什么新發現嗎?”
“一切正常。”薩德克遺憾地搖了搖頭,“小鎮里有不少人的家中擺放著進行到一半的活計,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屋子的主人只是有事暫時離開,一會兒還會回來。”
話是這么說,但是塞拉斯和薩德克心里都清楚,這些人永遠都回不來了。
一夜之間,沒有任何反抗,全部遇害。
“沒有發現血跡,破損或者野獸腳印之類的存在?”塞拉斯干脆將問題細化。
小鎮的常住人口大概有千余人,房屋數百。
只有村民失蹤,住所和設施卻沒有遭受任何的毀壞,這太不正常了。
“都沒有發現,所有人就像約定好了在睡夢中死去...呃,雖然這么說,有點不近人情,但我實在想不到合適的描述...”
薩德克壓抑住心里上涌的寒意,繼續說:“唯一有問題的是守夜人的居所。”
他邊說邊在前面引路,帶著塞拉斯來到村口。
在二人邁步離開后,塞拉斯所在的位置,靠近那棵粗壯盤曲的老槐樹下方陰影的位置,不知何時,不知是誰在那里插了一個稻草人。
稻草人的樣子很不起眼,就是尋常田野里常見的那種,剛才搜查小隊甚至都沒有人注意到它。
此時,不知是不是光影散射的緣故,它枯草扎成的面部似乎燃起了一簇猩紅光芒,明明它不具備任何五官,卻給人一種它正在笑的錯覺。
...塞拉斯跟隨著薩德克來到金坡鎮村口。
“大人,這里本該是守夜人值守的位置。”
薩德克伸手指了指翻倒的桌椅,以及地上散落的無數紙張。
“我們初步判斷,事情發生在深夜。一般村鎮的休息時間都比較早,生活也很規律。而這里,或許是目擊到兇手的第一現場。”
“第一現場?”
塞拉斯打量著周圍,示意薩德克繼續說下去。
“這一點只是基于我們的常識得出的結論,我們也不知道對不對。”薩德克如實說道:
“從翻倒的雜物可以看出,守夜人做出了一定程度的回應和抵抗,但如果是村內先遇害,這里不該如此凌亂。”
環顧一圈后,塞拉斯輕點下巴,肯定了他的說法。
確實,比起平靜的村內,這里異常得亂。
但這里表現出來的亂...和發生正面沖突的亂,完全不一樣。
桌椅翻倒在地,器皿炊具的碎片散落一地,火盆和火把不知到了哪里,取暖的炭盆倒扣在地上,碳灰灑得到處都是...
根本不像是反抗,反倒是像發了瘋的人,失去意識在肆意搞破壞。
“繼續說。”塞拉斯揮了揮手。
薩德克張了張嘴,猶豫著說道:
“大人,基于前面幾個小鎮也有類似的情況,所以我們推斷,這或許是一個大型的黑魔法。”
“黑魔法?你還懂這個?”
塞拉斯質疑、奇怪地望向薩德克,對方在魔法覺醒前,不過是一個商販。
這次讓他擔任小隊長,不過是因為他有一個還算聰明的腦子。
“那個...完全不懂。”薩德克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但我在被看守那段時間,聽過一些說法。”
“說說看。”
到這里線索基本斷絕,塞拉斯也不介意聽一聽。
“咳咳...”
薩德克咳嗽了兩聲,煞有其事地說:
“我聽說有一種能將人吞噬進黑暗的黑魔法,法師們伸手一揮,所有在睡夢中的人就會被黑暗吞噬...而那些仍然清醒的人,最后也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瘋掉,踢翻東西,砸爛鍋碗,瘋狂勞作...最后喪失精力沉入黑暗。”
“哼,要有這么強的魔法,德瑪西亞早就被滅了。”塞拉斯一點也不信這個。
“為什么?塞拉斯大人,魔法達不到這種程度嗎?”薩德克很沒有見識地追問,他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個多么愚蠢的問題。
剛剛的故事,其實是他進入村子,看到這些景象后腦補出來的恐怖魔法。
明明幻想這些會讓他感到不適、恐慌、戰栗,但他就是克制不住自己不去想。
他有無數次毛骨悚然的錯覺,在灌木叢的陰影中,在房屋頂層,在樹干背后,在每一個視線和陽光無法穿透的角落,有一雙雙窺伺的眼睛正注視著自己!泛著猩紅的光芒。
明明這里只有他和塞拉斯兩人,但他卻仿佛置身于熱鬧的街道。
薩德克不知道塞拉斯作何感受,在這種詭異的對比和氣氛下,他渾身緊繃,寒氣順著脊柱往上如墜入冰窖般寒冷。
嘶...
薩德克不禁打了個寒顫。
“行了,別想太多,魔法沒你想得那么厲害。”塞拉斯隨口安慰了一句。“這樣的魔法真要普遍存在,早被諾克薩斯學了去,然后用在我們身上了。”
如果真的有少數人掌握如此恐怖的力量,他想不到對方屠戮這幾個小村圖什么。
有這樣的實力,德瑪西亞集舉國之力都難以抵擋,何必大費周章地來欺負一些偏遠村民。
“哈哈哈,也對也對,大人說得在理。”
薩德克干笑了兩聲,他仔細一想,確實認為塞拉斯說得有些道理,他下意識伸手摸了摸后背,像是在給自己打氣安心。
“大人,那我再找找看,還能發現什么線索。”薩德克說。
“去吧,不用顧忌,哪怕翻個底朝天。”
塞拉斯朝他點了點頭,也沒在意對方的去向,矮下身撿起那些掉落在地的紙張,收集起來拿在手里快速瀏覽。
上面記錄得大多是些德瑪西亞近期的訊息,有關于拉克珊娜繼任魔法大臣的消息,也有關于搜魔人變更的一系列相關資料。
隨手翻閱這些紙張,塞拉斯也沒想著真找到些什么。
這些只不過是守夜人用以打發時間的讀物,并沒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地方。
翻到差不多末尾時,塞拉斯的眉峰忽然一挑,將手中的紙張單獨挑了出來,無聲瀏覽。
“王者十位,王座十張。”
“王冠九頂,加冕頭上。”
“只剩一人,掘土埋葬。”
“獨剩烏鴉,不死不生。”
雖然只有短短四行,但塞拉斯卻看了一遍又一遍。
這是一首流傳了數百年的德瑪西亞詩歌,塞拉斯也曾聽過。
他捏著紙的手開始顫抖,這張記載著詩歌的紙忽然變得異常沉重,上面早已干涸的墨跡如同陰影擴散的載體,讓塞拉斯渾身上下陡然一驚。
他知道!
他明白了!
十個王座...這首詩...曾經是吟游詩人傳頌恐懼,敘述惡魔詩篇的詩歌。
恐懼...惡魔...
塞拉斯的瞳孔驟然放大,他顧不上其他,發了瘋地朝村子內跑去。
等到他跑回那棵老槐樹下,就是剛才他自己心生恐懼的位置,卻找不到任何可疑的痕跡。
“大人,您有什么發現嗎?”
薩德克老遠就見到塞拉斯慌張地跑來,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只好氣喘吁吁地跟了上來。
“薩德克!”
塞拉斯的聲音,前所未地冷,甚至帶了一絲難以掩蓋的顫抖。
“剛剛這棵樹下,是不是有什么東西?”
“樹下面?”
薩德克不明所以,好奇地朝塞拉斯所說的方向望去。
在他的視野中,老槐樹旁,被一片陰影覆蓋的地方,有幾只黑鳥正落在那里,互相搶奪地啄著什么。
“大人說的是那些烏鴉?”
“不!我說之前,那個地方一定有東西!”
塞拉斯緊咬著牙,額頭上青筋暴起,他心底是難以言說的焦灼,以及無法描述的驚駭。
怪不得他感受不到任何魔法的存在!
惡魔!
是惡魔!所有人失蹤,都是惡魔在搗鬼。
可惡,他怎么之前沒往這方面想!
答案浮出水面,然而裸露出來的似乎不只是答案,正如冰面上的永遠只是一小部分,水面以下的體積永遠是無法想象的龐大。
塞拉斯難以克制地戰栗起來,這時他的腦海中,豁然響起了另一則詩歌:
“當田野歸于死寂,風聲平息...”
“快跑...快回家...”
“當烏鴉遮云蔽日,夜幕降臨...”
“立刻...躲起來...”
“大人,您沒事吧。我們要不要先撤退?”
薩德克見塞拉斯神情不對,趕忙上前一步扶住搖搖欲墜的塞拉斯。
“撤...”塞拉斯面色難看,“該死...恐怕...來不及了。”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們頭頂上的日光...消失了。
陰云層疊,薄霧彌漫,就像提前進入了傍晚。
周圍陰影的輪廓肆意擴張,就連附在肌膚上的風,似乎都已經徹底沒了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