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佛寶所傷,這倒是奇了!”
在百鬼夜行圖陰氣的溫養下,原本已經澹到幾乎要被夜風一吹就散的陳洪,終于緩了過來,被昏昏沉沉地收入圖中,李彥則通過他所受的傷勢,做出了判斷。
小倩奇道:“佛修不是統統閉門不出了么?他為什么會被佛寶所傷?”
如果陳洪是被一柄懸掛在門上的桃木劍所傷,都屬于正常情況,可現在被佛門寶器打傷,就實在古怪得很。
而從昏迷之前的簡單講述,陳洪先去了西苑,沒有找到常安公主生前被賞賜的黃玉如意,后來又進了紫禁城,是在寧安公主的屋外被傷,那短杵很像是守株待兔,靜候上門。
李彥道:“鬼物出面,會被佛寶傷害,活人偷入紫禁城,則難以取信那位小公主,這很可能是陶仲文所做的防備。”
小倩依舊不解:“神霄天師為何用佛寶?”
李彥道:“從目前看來,有兩重目的。”
“一是佛寶對于鬼物克制極強,此次若非三藏真經庇護,陳洪必死無疑,就算是你去,都兇多吉少;”
“二是佛寶不好追查來歷,即便暴露,也難以追查到他這位道門魁首身上。”
小倩生氣了:“他好可恨!”
李彥接著道:“不過準備得再好,畢竟是紫禁城內,其實也是要冒很大風險了,由此可以推測出一種可能,陶仲文很害怕你回來。”
“鬼物之說,原本很難取信于人,何況你如今還失去了記憶,根本不能證實是被陶仲文謀害,但對方依舊極為忌憚,背后應該大有蹊蹺!”
如果問陶仲文做了哪些壞事,赤煉其實早早就揭露了。
比如當年嘉靖南下,那時還是高士的陶仲文預言行宮失火,結果一語成讖,并非神機妙算,而是她偷偷燒的。
嘉靖在那場火里面險些被燒死,是陸炳闖入火中,將這位奶兄弟背了出來,這事是殺頭的大罪,夠嚴重了,但李彥從來沒準備用它來扳倒陶仲文。
因為證人是一位蛇妖,不足以取信于人。
同樣的道理,小倩如今是鬼,還失去了生前的記憶,就算她是常安公主,指認陶仲文,又有幾人能信?
小倩跟在身邊耳濡目染,腦子轉得也很快:“對啊,我就算是公主,威脅度還不如那位陸都督,這老賊慌什么?”
李彥沉吟片刻,對著器靈道:“將陶隱喚出來!”
陶隱正在船內煉丹,嘗試找回以前的手感,得到器靈相招,很快出現在面前:“公子!”
李彥將陳洪探險,險些被佛寶轟得魂飛魄散的事情說了一遍:“接下來要雙管齊下,兩條線突破,第一就是陸都督對陶仲文的仇恨,第二則是小倩的身世與身亡之謎。”
陶隱早就想要報仇了,臨到近處,反倒冷靜下來:“我們畢竟初來乍到,是不是先準備一二,再與之較量?”
李彥道:“陶仲文畢竟得寵近二十年,在京城根基極深,拖延下去對我們并無益處,能速戰速決是最好的,現在就有了這份希望,對方越是不愿意暴露,越要揭露出來。”
陶隱目光一亮,頓時想到了那個苦兮兮的小天師:“那我去見一見陶世恩?我還挺想他的…”
李彥道:“從陶仲文目前精于算計,狠毒無情的風格來看,明面上的傳人,不見得是他最為看重之人,你可以接觸,但不要將陶世恩當作突破口。”
陶隱醒悟過來,恨聲道:“出海之時,那老賊就現于陶世恩體內,如此手段勢必是一種傷害,他卻完全沒有顧慮,看來不光是對我這私生子,對嫡親的兒子也是利用居多,簡直沒人性!”
李彥問道:“那時你與正一道的其他分支,是否多有來往?”
陶隱點頭:“太一道玉璣子、凈明派靈虛子、東華派元鼎子…我都與他們言談甚歡,從表面上來看,這些道門長輩是很欣賞我的。”
李彥微笑:“那時是流于表面,接下來就不再是了,你拜訪一下這些道觀,多多往來,交流醫術針法。”
陶隱想到這位傳授的針法,精神大振:“領命!”
曾幾何時,神禁控制,是卑微的陶氏私生子,想方設法認祖歸宗…
掙脫自由,再入京師,則是可以去往各大道門拜訪,成為座上賓客的存在。
只因他的身后,站著守靜修真凝元致一真人!
“三十萬兩銀子修龍神廟和真人府?”
就在陶世恩踏足道門各派時,身為工部堂官的嚴世蕃,看著面前的戶部侍郎,怒瞪的眼睛里閃爍著毫不掩飾的陰狠光芒:“你把話再說一遍!”
明明與他平級,卻矮了不止一個頭的戶部侍郎,趕忙解釋:“小閣老,今年戶部庫存的銀子已經用光了,接下來又得給百姓加征賦稅,可便是加稅,一時半會也收不上來,有些省份已經把賦稅征到五年之后…”
“我不要聽這些!”
嚴世蕃直接打斷,五官扭曲起來:“朝會之中,你們當知陛下多么重視龍神與真人,尤其是龍神,若非她停了暴雨,一旦發了水澇,京師要損失多大,三百萬兩都遠遠不足以平息災情,你居然敢以區區三十萬兩,來羞辱龍神?”
戶部侍郎慘然道:“小閣老,龍神之功,大明千萬臣民感激涕零,可這修廟實在太急,我們從各部勻了又勻,只有這么多銀子,也已上報了內閣…”
嚴世蕃不管什么禮數不禮數,直接抓起那戶部侍郎:“走,隨我入宮,面見陛下,你再把剛剛的話重復一遍!”
“不…不…”
戶部侍郎嚇得都快跪下了,卻毫無作用,被嚴世蕃往外拖著往外走去。
這位小閣老是真的怒了。
在嘉靖的三令五申下,他好不容易決定不貪污一次,這是多么崇高可貴的無私精神,現在居然就給他三十萬兩,主持這兩大工程的修建?
真要是別的事情,三十萬兩偷工減料足以湖弄,但這龍神廟和真人府,嘉靖說不定都要圣駕親自看一看的,倘若修得不滿意,責任不全是工部的?
那么為求陛下滿意,是不是還要他倒貼錢啊?
嚴世蕃就沒受過這委屈!
誰都不會傻到去陛下面前訴苦,戶部侍郎不敢,嚴世蕃其實也不敢,直達西苑,準備向嚴嵩告狀。
內閣值房。
紅得像血的朱砂,在桉頭的紫金缽盂里,輕輕蕩漾著。
嚴嵩和徐階手持樞筆,伸進去蘸了蘸,然后將筆鋒在硯臺里慢慢探著,眼睛望著面前的青紙上,琢磨著下面的詞句。
青的紙,紅的字,一流的館閣體,毫無疑問,這是在寫青詞。
天下政務等待著內閣批示,兩位閣老居然在做這種事情,簡直荒誕不經,但這就是嘉靖朝的現狀。
多少軍國大事,君意臣心,都于青詞中埋著伏筆,如何讓青詞深愜圣意,是嚴嵩平日里考慮最多的事情…
所幸這回的難度并不大。
龍神現世,神道復蘇,感謝上蒼,期許成為神仙中的一員,與天地同壽,日月同輝,重點莫過于如此。
而當嚴嵩費了好大勁,將最后一個字寫完,擱下筆時,卻不禁發出感嘆:“老了!老了啊!”
徐階仍有三句沒有寫完,這時也不得不擱下筆,帶著幾分欽佩道:“閣老寫完了?”
嚴嵩輕輕捶著后腰:“三百六十字,竟寫了快兩個時辰,不服老不行啊!”
徐階其實挺羨慕嚴嵩的身體,畢竟七十多歲的年齡,磕著陛下賞賜的丹藥,還能寫下這樣的青詞:“閣老如此說,我才該告老了,也是三百六十字,我還有兩句沒有想好呢…”
“少湖啊!”
嚴嵩望著徐階,這一聲叫得十分溫情:“憑你的才情,你的精力,兩個時辰不要說三百六十字,三千六百字也早就寫好了,你是在等老夫啊!”
嚴世蕃走到門前時,就聽到老父說的這句話,臉色頓時一沉。
相比起嚴嵩總覺得那個李神醫不簡單,他總覺得這個徐階是禍患,看似老實乖巧,唯命是從,卻兩面三刀,將來背后捅他們父子一刀的,指不定就是這個人!
不過這次他是來訴苦的,倒是沒工夫搭理徐階,入了門行禮道:“大人!徐閣老…”
徐階立刻還禮,態度甚至有些恭謹:“小閣老!”
嚴嵩看著他風風火火沖進來的模樣,卻有些不滿:“說過多少次,工作的時候稱職務,這里沒有你的大人,只有大明的臣子!”
嚴世蕃暗暗撇嘴,但也換了稱呼:“請嚴閣老看看戶部的撥來的銀子,工部這次沒法辦差了!”
嚴嵩和徐階看著他遞過來的奏本,皺起眉頭:“三十萬兩?各部只能勻出這么點銀子了么?”
“不錯,真就這么一點!”
嚴世蕃將憤怒的情緒宣揚到了極致,力圖將責任撇得干干凈凈:“三十萬兩銀子尚且不夠建一座真人府,現在卻要將龍神廟也給包了,這事怎么辦得成?”
嚴嵩沉默,徐階也隨之沉默,堂內一時間安靜得只有嚴世蕃粗重的呼吸聲。
直到一道稍顯尖細的聲音從門口傳了過來:“咱家這倒是有個不成熟的提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