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生老母,真空家鄉。
后世提起這八個字,第一反應就是白蓮教。
但實際上,無生老母的信仰,起于羅教,跟源遠流長的白蓮教相比,羅教至今的歷史不過五十年,是明朝正德時期才誕生的流派。
不過從嘉靖到萬歷年間,羅教迅速發展,以運河漕工為基礎,以南直隸和浙江為主要根據地,信徒眾多,大肆招攬民眾,包括沿海的徽商,都多有信仰無生老母。
這份速度引起了各方的警惕,佛教說它“雖非白蓮,而為害殆有甚于白蓮”,明廷則認為其“皆諱白蓮之名,實演白蓮之教”,因此從萬歷四十六年開始,全面查禁羅教,銷毀羅教典籍,此教貶為“邪教”,無生老母也就成為了“邪神”。
然后預言成真了。
被貶為邪教的羅教,真的與白蓮教相融合,無生老母后來居上,取代彌勒佛,成為白蓮教中最廣大的信仰,到了清朝時,教徒皆侍奉無生老母,如釋迦摩尼、彌勒佛、燃燈佛都成了無生老母的下屬。
正如趙公明由厲鬼、到瘟神、最終成為財神,中國神祇多有變化,無生老母的最終版本就十分牛逼,她無生無滅,開創天地陰陽,陰陽對應伏羲與女媧,結合后生出九十六億皇胎原靈,遣往東土,但是這些原靈在紅塵中迷失了本性,無法返回,無生老母不忍,差遣神佛,下凡臨世,領著兒女返歸天界,也就是真空家鄉。
所以她不僅是創世神,又是救世主,什么釋迦摩尼、太上老君,都是無生老母派下來的,道佛都成了小弟,偏偏還能取得普遍的信仰,根據后世分析,是因為父嚴母慈,深入人心,對慈母的依戀與敬慕,在宗教信仰中得到體現…
都是媽媽生的,自然要信仰老母。
當然,現在這個年代,無生老母還是一個新興的、能行走在陽光下的祭祀信仰。
李彥記得自己剛剛蘇醒,小倩騎在他身上時,看管的兩個書生張環何竟交談,就有提到“無生老母在上”,因為在東南地區,廣泛分布著羅教的信徒,和去道觀寺院里祭祀,拜龍王拜土地一樣,沒什么忌諱的。
“無生老母會和白蓮教會產生糾葛么?”
陸炳自己雖然說出了無生老母,卻也不太相信這一南一北,兩個本來扯不上的教派,會有什么聯系。
不過身為錦衣衛,他還是有一套驗證辦法的:“李神醫,我有一個想法,不妨收集宣揚無生老母的寶卷,送去五絕洞,當著那些蛇妖燒毀,看看它們作何反應…”
蛇妖失去內丹后,正處于最虛弱的期間,難以掩飾真實情緒,李彥表示贊同:“陸都督此舉簡單明了,可以驗證。”
陸炳對著朱四關照:“你做此事前,與陶公子溝通好,五絕洞是友非敵,不要產生誤會!”
“請都督放心!”
朱四領命,行禮離開,邁開雙腿,飛速去辦。
李彥道:“久聞陸都督禮賢下士,如今所見,名不虛傳。”
陸炳笑道:“何為下士?在我看來都是能人,便是那蛇妖也是有本事的,自當尊敬!”
他有了“瓊香丹”,與朱四正常接觸,之前的驚懼散了大半,恢復平日里的狀態,眼見煉丹告一段落:“不知李神醫家中可有酒水,我們暢飲一番如何?”
李彥道:“家中并未備下,我喚一位幫忙買些吧。”
陸炳本來想拉一拉關系,聞言有些尷尬:“這倒不用麻煩…”
話到一半,他的眼睛勐然瞪大,就見一個滿身腱子肉的老頭,從地上躍了出來:“尊上有何事?”
李彥簡單地寫了一份菜單,再將一個錢袋遞了過去:“去城東的醉春風,訂些酒菜,再送兩壺玉流香過來,多謝了。”
“嘿,不客氣!”
腱子肉老頭接過,鉆入地下,消失無蹤,表情還挺欣然。
陸炳既覺得詫異,又有些理所當然:“這…這是土地神?”
李彥道:“土地正神要回應信仰,庇護杭州,這是污穢信仰凝聚出的邪土地,接下來隨著污穢的清除,他的自我人格即將消失,回歸到正神體內,就希望在最后時刻做些事情…”
陸炳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誤解了,這位并沒有將神祇隨意驅策,倒是發出感慨:“所以跑跑腿也好么?沒想到神祇也是如此!”
李彥道:“世間生靈,都有七情六欲,諸般煩惱,神仙相較于凡人,自是長生逍遙,其樂無窮,卻同樣要渡三災九劫,有所述求,并不奇怪。”
陸炳不自覺地點點頭:“這么一說,我好受多了,神仙也有煩惱,我們凡人有個煩心事,又算個什么呢?哈哈!”
聽得這位樂觀大笑,李彥也微微一笑。
而就片刻的功夫,邪土地已經鉆了出來,兩手提著醉春風的食盒,不愧是土地神,索超見了都只能汗顏。
李彥招呼著一位錦衣衛頭頭,一位當地土地邪靈,入了堂內:“一起用膳吧。”
三人各自入座,最為饑餓的自然是陸炳,迫不及待地用起佳肴來,邪土地同樣風卷殘云地吃著。
李彥慢條斯理地夾了幾快子,就不感興趣。
自從修煉金丹大道,內外境界越來越純粹,凡俗美味佳肴于他而言,已是雜質居多,近乎于半辟谷的狀態。
從某種意義上,他修煉下去,會和龍女一樣,要求越來越高,必須吃靈食,最好也參加蟠桃盛宴,享用天地靈珍。
陸炳當然沒有這個麻煩,雖然自己的體香蓋過了酒香,依舊咕都咕都痛飲下去,勐地一抹嘴,發出了無比愜意的聲音:“活過來了…”
他自己過了癮,又倒上酒,雙手舉杯道:“李神醫,我敬你,大恩不言謝!”
李彥舉杯。
陸炳看出了這位對于酒菜興趣不大,敬酒表明態度后,也不再討嫌,轉而跟邪土地碰杯,喝得倒是挺暢快。
直到一股奇特的香...
奇特的香氣,再度從這位都督的身上彌漫出來。
相比起之前的肆虐,此次的奇香,首先與涂抹在體表的瓊香丹氣,展開一場較量。
一股氣息代表著金丹大道的長生向往!
一股氣息代表著扭曲貪婪的長生誘惑!
無法嗅到氣味的陸炳一無所知,直到眼角余光一閃,李彥金絲飛出,瞬間纏繞上來,從袖口鉆入,如同藤蔓般蜿蜒爬行。
他勐然意識到,那氣味又來了,身軀僵住,一動不動。
雙方離得實在不遠,心頭說不戒備是不可能的,萬一眼前之人也如那些…
但陸炳很快就不擔心了。
因為從李彥臉上看到的,不是貪婪與狂熱,而是皺起眉頭的失望:“是活物沒錯了,恐怕按捺不住,想要試探一下,發現不對,立刻縮了回去。”
之前的猜測被驗證,無疑是一大進步,但哪怕反應已經快到極致,金絲依舊慢了一拍。
僅僅有一瞬間的交錯,他清晰地感到,陸炳衣袍下的皮膚一陣蠕動,然后消失不見,奇香也隨之被瓊香丹的味道壓下。
關鍵是靈性比他所預料的,要強得多,相當難纏!
陸炳先是松了口氣,然后感到渾身不自在起來:“如此說來,我身體里面真的藏了一個怪物?”
李彥目光閃動了一下,回答道:“確實如此,不過這怪物應該不具備戰斗能力,只能藏頭露尾,瓊香丹也可以壓住它散發出來的奇香,已經不足為慮了…”
陸炳咬了咬牙:“那就好,至少確定了病癥,又不會再落得被旁人撲咬的境地,接下來就要想法子將它弄出來!”
李彥想到華佗對曹操說打開頭顱的場面,同樣閃過剖腹手術的念頭,他對此還是有些把握的。
但首先要保證患者的安全,再談治療效果,否則火化是解決所有病癥的最有效途徑,并且絕對不會反復。
在不了解這靈性生物的真正戰斗力的情況下,那還是冒險了,容易逼得對方魚死網破,拉著陸炳陪葬。
放棄手術方案后,李彥稍稍沉吟,取出剛剛寫酒菜的紙筆,在上面寫下一句話,在邪土地面前晃了晃:“你剛剛感受到什么了么?”
邪土地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更不明白為何要寫下來,十分茫然地搖了搖頭,趁機多夾了幾口菜。
陸炳剛要開口,就見李彥做了個噓聲的姿勢,指了指他的身體:“繼續用膳,小心監聽,說話別出聲,我能看懂。”
陸炳面色立變,慢慢地做出口型:“我們現在所說的話,那怪物能聽到,稟告給無生老母?這樣就不會被發現么?”
李彥寫道:“這個怪物的靈性比我原先預料的還要強很多,好在無法控制你的身體,對于外界的情況分析,最可能的是依靠氣味,其次是聽覺,視覺和觸覺不太會擁有,真要擁有了,我們也無法防備。”
陸炳點了點頭,表示明白。
李彥無聲地換了張紙,落筆寫下對邪土地的問題:“之前蘇州的土地山神,也能免于這股奇香,據你所知,有什么手段是其他生靈深受影響,神祇則直接免疫的?”
如山神土地這般小神,還真不見得比凡俗強大多少,大妖更是能狠狠使喚他們,所以這般鮮明的差距,無疑是引人深思的一點。
邪土地也被問愣住了,想了又想,終究還是搖了搖頭,表示愛莫能助。
陸炳看著提問,突然舉起酒杯:“李神醫,我再敬你!”
同時又趁著敬酒時做出口型:“會不會與舊神和新神有關?這些山神土地是舊神,那位無生老母是新神,后者的法術無法對前者起效?”
李彥微微凝眉,說實話在他心中,無生老母與山神土地簡直是天地之別,無生老母的法術對山神土地無效,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但仔細想想,那確實是受了后世思維影響,單從這個時代來看,無生老母還是個萌新,好像不無道理,開口道:“干!別為那些煩心事攪擾,先等五絕洞的驗證吧…”
驗證很快來了,三個時辰不到,朱四就再度返回。
不過這次他還未到門前,就被邪土地率先截住,看到了李彥的囑咐。
心領神會后,朱四在外面寫了一封信件,藏在袖中,走入屋內:“都督,先生,我回來了,五絕洞的蛇妖沒有異常,看來與信仰祭祀并無關聯,還要從別的方面追查。”
說話的同時,取出袖中信件,無聲展開,上面才是真實的情況:“都督的法子沒錯,我燒了那寶卷,那群蛇妖立刻哭天搶地,一副要與我拼命的模樣,都是信了無生老母,要回那什么真空家鄉,才會甘愿將自己的內丹奉上,被它們的大王氣得徹底打回了原形!”
陸炳故意嘆了口氣:“這條線又斷了,那還是等老三醒來,問一問他們,蘇州城外的官道上,到底發生了什么。”
實則眼神里殺意畢露,悄無聲息地道:“沒想到真是羅教,這等邪教,定要誅滅!”
一句無聲的話語,羅教就被打為邪教,絕非氣話,而是陸炳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勢,完全能夠辦到的事情。
朱四開口道:“三哥還沒蘇醒,但根據醫師診脈,脈搏越來越強盛了,應該沒幾日就會蘇醒,二哥和十二弟在陪著他們,一旦收到消息,立刻回來通知我們。”
攤開信件,就見后面寫著:“二哥、十二弟他們帶著人馬,已經在調查蘇州的羅教人員,只待一聲令下,就將這群賊子統統一網打盡!”
陸炳大為期待,一語雙關:“好!好!我就等著那一刻到來了!”
這兩人加密通話的時候,李彥雙目微空,運轉第六感,落在陸炳身上。
在這種超感官的心覺觀察下,他隱隱“看”到,兩只小小的手印,從這位都督的腹部兩側浮現出來。
緊接著一張臉的輪廓,又從中間緩緩凸顯,側著臉聆聽片刻,在發現無生老母沒有暴露后,放心地沉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