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趙宋亡了?皇帝還被金人弒殺?”捺缽行宮內,耶律延禧看著使臣,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似哭,復雜非常。他很看不上南朝趙宋,覺得那是一群孬種。更看不上弒母無能的趙佶,認為對方做壞事都能被發現,簡直愚不可及。可趙宋和趙佶真的沒了,耶律延禧又感到一股寒意。畢竟雙方先是打了五十年的仗,再締結澶淵之盟,成為兄弟之國,和平百年,恩怨糾葛極深。現在趙宋沒了,下一個是不是就輪到…眼見遼帝半天不見回應,使臣無奈,只能低聲道:“陛下,燕境群情激奮,燕王再三通牒…”耶律延禧回過神來,冷笑道:“燕軍莫不是要借道?還是要迫使我大遼與金人開戰,好坐收漁翁之利?”使臣低聲道:“燕王并未明示,卻有言不允與女直人交易,否則將關閉互市…”想到貿易互市的脖子被燕國卡住,耶律延禧眉宇間露出煩躁之色:“告訴燕王,女直人今已立國,非我臣屬,我遼不會與金互市,國內受災,也難以出兵征討,若還有其他事情…拖著吧!”“是!”使臣聽得那聲音里蘊含的怒意,不敢再言,垂首領命,只是心中暗嘆。遼國夾在兩頭中間已經夠難受的了,遼帝如此作為,豈不是兩邊都得罪?等到使臣退出,耶律延禧又處理起了政務。自從蕭兀納死后,這位天祚帝倒是有了奮發圖強之勢。可惜國內的事務已經堆積如山,蕭奉先等一批親信任職樞密院要職后,效率比起蕭兀納時代又慢了太多,耶律延禧看著各地傳來的受災消息,眉頭緊鎖,怒火越來越盛。恰好就在這時,斡魯朵傳來通報:“稟陛下,奚王求見!”耶律延禧大怒:“他又來討糧,不是說過沒有了么,怎的這般不知趣!不見!不見!”這道吼聲遙遙傳出行帳之外,奚王回離保雖然沒有完全聽清,臉色也陰沉下來。“奚王,陛下…”等到斡魯朵帶著尷尬的表情出來,想要解釋時,這位竟是冷哼一聲,掉頭就走。在遼國,如果將各個民族的地位排個名,最高的無疑是契丹,其次就是奚族。奚族其實與契丹是同種異族,起于漢末,曾稱庫莫奚,后來遼太祖稱帝,奚各部歸附,王族世與契丹貴族通婚,轄下十三部、二十八落、一百一帳、三百六十二族,到了如今,早已是遼國內僅次于契丹的第二大族。所以作為奚族六部共推的奚王,回離寶在遼國內的地位亦是舉足輕重,他有這個資格甩臉給遼帝看。便是耶律延禧這般剛愎自用之人,聽到回離保連半點禮節都不遵守,就憤然離去,都沒有想過下令責罰,而是頭疼地道:“各族無糧,朕難道不知么?他們難,朕也難!你們說說,該怎么讓上下勉為其難,將日子過下去?”帳內以蕭奉先為首的一眾親信,面面相覷,沉默不言。局勢其實很明了,今年遼境受災,再加上沒了燕云供應的糧食,各族都陷入饑荒窘境。而最大的矛盾點,實際上不是大家都沒吃的,恰恰是其他各族沒吃的,唯獨契丹貴族依舊故我,甚至花天酒地,完全不顧災民死活,揮霍儲備的糧食。耶律延禧其實也想改變這點,但阻力相當之大,好不容易從契丹貴族手中摳出一些糧草來,都是杯水車薪,根本不夠分配,所以才不愿見奚王,見了也是無話可說。眼見氣氛太過凝重,擔心這位喜怒無常的陛下爆發,有親信建言道:“陛下不妨效彷先帝,令流民自賣,有償改嫁,一旦有了錢財,就可以買米買糧,還可以用吃不掉的米換錢,繼續做買賣…”蕭奉先以前也會說這種不是人話的話,但想到蕭兀納最后的囑托,終究還是道:“陛下,蘭陵王臨終前有言,此番大災,萬萬不可讓良人自鬻,還是要出錢栗,振貧民,免稅賦啊!”耶律延禧聽到蘭陵王之名,不禁嘆了口氣,對著蕭奉先道:“既如此,此事就交予蕭樞密,振貧民、免稅賦、赦役徒、減常貢,不要讓朕失望!”蕭奉先咬了咬牙:“臣遵旨!”耶律延禧點了點頭,頓時覺得解決了一個大難題,看了看御桉上的奏本,往邊上推了推,起身道:“走!打獵去!”…“我奚族人不是大遼的子民么?陛下竟和先帝一般不公!”奚王回到帳內,忍了又忍,終究還是忿忿不平地痛罵出聲。大災來臨,各族受苦,唯有契丹作威作福的局面,不止發生在今朝,早在耶律洪基時期就是如此。從遼太祖到遼興宗,其實一直在效彷前唐的民族漢化制度,以契丹為首,團結各族,形成了一個多民族共治的包容國度,使得遼國成為東北亞最大的霸主,影響深遠。直到耶律洪基上臺,開始過于抬升契丹貴族的身份,那么自然而然的,就要剝削壓榨其他民族。女真人貢獻與收獲極不平衡的矛盾是在那時期埋下,漢民官員也遭到打壓,甚至一度出現不許漢民打獵的歧視規定。這用后世的眼光來看,其實就走民粹主義,搞契丹至上,而這位昏君在位整整四十六年,一系列打壓其他族群的政策,從官員的任選,到科舉,最后到基層的災民,可謂全方位影響。長期的分裂行為,罔顧先祖民族融合的百年努力,使得遼國在耶律洪基去世二十多年后,四分五裂,轟然崩塌。要知道歷史上,金亡國時,統治區域內的漢人在面對蒙古軍隊壓境時,表現出的抵抗程度,甚至到了毀家紓難的地步,也即是捐獻出所有的家產,幫助國家減輕困難。反觀遼亡國時,各族成為遼金戰爭的看客,漢民不幫遼國倒也罷了,奚族和其他邊地部族也很快倒戈,單就這方面,耶律洪基的統治政策要背大鍋。奚王忿忿不平的關鍵,正在于此。如果只是一代倒也罷了,連續兩代遼帝都是如此,就證明這樣的待遇會長久執行下去,不滿的情緒逐漸堆積,已經到了爆發的邊緣。倘若說以前遼帝還有威嚴,那么經歷過南征失敗,燕云丟失,女真獨立,就已是威嚴喪盡。女真獨立尤其關鍵,這個曾經的奴族,如今在東邊建立起了自己的國家,威風凜凜,讓其他族群看了,也萌生出了新的想法。奚王此時轉了轉,招來親信:“現在還能聯系上那位燕人糧商么?”親信精神一振:“能,數日前他還在中京出現過,此人言明只要大王出面,我族就有足夠的糧食!”奚王并不高興:“南朝富饒,我們等著救命的米糧,在他們眼中不算什么…可惜以前趙宋弱小,我等可以兵力壓制,掠奪邊境,現在燕軍強勢,只能老實買賣了…”親信低聲道:“大王,有了米糧,度過難關,等到以后再說吧!”奚王搖了搖頭:“不是如你想的這般簡單,一旦依附于燕王麾下,想要脫離怕是難了…耶律得重還在東京道么?”親信怔了怔道:“南院大王近來一直奉命鎮守邊境…”想到那位曾經占據中京道的御弟大王,奚王有些嘆息:“可惜了,他當年若是再狠一狠心,如今遼帝的寶座,或許就是這位飽受排擠的御弟大王坐上了!”…“對于那時的選擇,本王并不后悔!”遼陽府城墻上,耶律得重遠眺渤海,澹澹地道:“如果真的割據中京道,大遼四分五裂,本王才是契丹的罪人!”站在他身邊的男子,一襲道袍,面容剛毅,正是公孫昭:“遼國有大王這般皇族,有蘭陵王那般能臣,貧道佩服!”耶律得重側頭:“燕廷刑部尚書一直空缺,公孫道長本可回去官居一品,卻一直在苦寒之地停留,是在下感佩才對!”公孫昭道:“我亦愿歸刑部,然女真為心腹大患,不平此族前,暫不歸國!”耶律得重道:“昔日趙宋積弱,如今燕廷強大,女真不過偏居高麗之地,也值得如此忌憚么?”公孫昭道:“貧道有位兄長曾言,獅象搏兔,皆用全力,永遠不可小覷對手,尤其是女真這般在白山黑水的苦寒條件下,磨礪成長起來的族群!”耶律得重眉頭揚起:“不知此人是?”公孫昭道:“正是燕王殿下了。”耶律得重恍然,倒也更加敬佩,作為燕王的親信,這位卻能忘卻自身私利,一心為公,實在太過難得,而那位燕王有此魅力,也是合該為開國君王:“燕王殿下要什么?”公孫昭道:“南院大王亦是能人,我等不會隱瞞,天祚帝昏聵膽怯,放任女真坐大,我等助閣下上位,正是為了剿滅女真,至于是否有兩敗俱傷,燕廷得利的可能,這點確實無法否認…”耶律得重沉默下去,片刻后道:“燕為友邦,女真乃家奴,于我大遼而言,自是寧與友邦,不予家奴!”公孫昭豎掌行禮:“大王高見!”耶律得重下定決心,也迫切地詢問起來:“不知燕廷要如何助本王?女真人一直虎視眈眈,也在游說邊境各部,燕軍直接出動的話,并非良策啊!”公孫昭微微一笑,目光望向他的背后。耶律得重心頭一驚,飛速轉身,才發現不知何時,一襲寬袍大袖的身影,站在遼陽府城頭,負手而立,俯瞰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