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的!都是假的!
趙佶蜷縮在龍椅上,渾身發抖,一刻也不敢下來。
仿佛只有這個象征著九五之尊的寶座,才能帶給他些許安全感。
最擔心的事情,終究還是發生了。
那份衣帶詔,當年沒有從向太后的親信內侍郭開身上搜出來,趙佶就覺得要遭,后來聽到落到“左命”手里,才讓高求執掌皇城司,不顧一切也要將這大逆消滅。
不過后來“左命”并沒有直接將衣帶詔宣告,趙佶仔細想想,覺得對方肯定是擔心由其公布,無法取信于眾,倒也略微安心。
現在可好,直接由簡王公布。
天可憐見,他雖然設局想要簡王發動政變,然后將向太后之死栽贓給對方,但簡王府的那把大火根本不是他放的啊!
現在弒母殺弟的罪名統統到了身上,再加上此前遷都南逃,與遼議和,誣陷忠良,一個弒母無道的昏君做出種種行徑,連趙佶都沒法為自己開脫,這不被廢,真是沒天理…
可他依舊不愿意如此,眼中浮現出猙獰,環視左右,突然嘶吼起來:“你們誰能為朕殺了章惇?殺了章惇,朕重重有賞,裂土封王!裂土封王!
當這個聲音回蕩在殿宇之中,內侍和宮婢嚇得齊齊跪下,抖得比他還厲害。
“這些人根本不行的…”
而趙佶話一出口,其實就后悔了。
內廷的童貫、楊戩、賈詳等人早死,后來的梁師成見勢不妙,直接逃亡,這些能力出眾的大太監,都是在后宮這種激烈競爭的環境中慢慢磨礪出來,倒是能夠托付大事,剩下的這些奴仆,則根本辦不到。
何況此時的章惇,還握有兵權。
這位老而彌堅的相公,可不會任人擺布,復相后的第一時間,就找到了從牢中釋放出來的折可適與種師道,通過這兩位老將軍,將剩余的西軍牢牢掌控在手中,連帶著宮中的班直侍衛,也不知有多少人懔然聽命。
反觀外朝的何執中辭官歸鄉,江南派系的官員淪為一盤散沙,朝堂之上看似“請斬權相章惇”的呼聲不絕于耳,甚至諸多御史將他定為與燕云林沖沆瀣一氣的奸佞,但那些都是嘴上說說,而御史中丞陳瓘是真的被下獄了。
章惇展現出鐵腕般的治理手段,說不黨爭就不黨爭,這個時候敢跟他對抗的,統統完蛋。
所以趙佶后悔于自己的沖動,趕忙來到內侍和宮婢面前:“朕剛才的話,你們如果敢胡亂傳出去,就算朕被廢了,新君也容不下吃里扒外的人,明白么?”
內侍和宮婢畏懼地連連點頭。
趙佶又堆起笑容:“你們是朕的親信,朕會好好待你們的,別背叛朕,好么?”
看到他那扭曲的神情,內侍和宮婢更加畏懼了,瑟瑟發抖。
“呵…呵呵呵呵!出去,出去吧!”
趙佶笑了起來,笑聲滲人至極,袖子揮了揮。
一道道身影頓時狼狽地奔退出去,只剩下絕望的情緒充斥著寬闊的殿宇,大宋天子神經質地笑了半晌,最終跪倒在地,鮮血從嘴角緩緩溢出:“朕終究是眾叛親離了啊!”
“相公,這等弒母昏君,眾叛親離,當廢之!”
誠如趙佶所想,此時折可適與種師道,已經站到了章惇面前,發出請求。
昔日章惇去西北打西夏時,這兩位老將軍就在他的麾下領過兵,見這位復相,自然喜出望外。
果然一旦由章惇掌權,局勢立刻變得不同,不僅江南之地的禁軍連連出擊,將周邊地區掃平,郭康領團練使一職,往各州縣勸降賊軍,各種許諾,如今已聚集了十萬賊軍。
這十萬賊軍原本是對抗宋廷的,現在轉為宋廷所用,短短時間,一進一出,可見奇效。
本來局面不說一片大好,也至少看到了曙光,北上封王的一招更是兵不血刃的妙計,結果簡王與衣帶詔的出現,如同一個晴天霹靂,落了下來。
自己的弟弟手持母親的衣帶詔,去投靠反賊,告發兄長弒母罪行,請求反賊吊民伐罪,這不是眾叛親離,什么是眾叛親離?
他們被趙佶尋機下獄的時候,雖然悲憤,卻沒有說出要廢帝之言,此刻卻是再也忍不住,天子為萬民君父,豈能認一個弒母之人為君父?
相比起兩位老將軍的激動,章惇的臉色反倒十分平靜,眼神深處有股濃濃的悲慟,語氣卻是十分堅定:“勿信北方之言,這衣帶詔是假的,陛下沒有弒母,簡王早被林賊收買,已是亂臣賊子!”
折可適勃然變色:“章相,你怎能為那昏君說話?”
種師道則哀聲道:“章相,你又何必擔下這千古罵名呢?”
章惇揮了揮手,讓左右親隨都退下去,才緩緩開口:“老夫絕非為忤逆昏君承擔千古罵名,而是不得不如此,你們看看這幾份軍情。”
兩人接過,迅速看了后,眉頭皺起,總結道:“方賊停止擴張,構建荊湖防線,擺出防守的姿態,并且遣使入川蜀、漢中,尋求同盟?”
章惇道:“這方臘的威脅,還在預想之上,老夫原以為此人不過是邪教推出來的一個傀儡,不足為懼,如今看來,恐怕是明尊教為其所控,那威脅性就大為不同!”
“老夫回來得太晚了,各地的反賊多造罪孽,殘殺官吏,肆虐地方,不知害了多少百姓,那些官吏在官場中有同僚,百姓在地方上也有親屬,豈不深恨之?”
“而為了以賊制賊,老夫不得不許以高官厚祿,在軍中勢必引發巨大的不滿,將士用命,尚不及殺人放火受招安,長久下去,仇恨積壓,一旦爆發,后果不堪設想!”
章惇知道宋江一行就對郭康的封賞大為不滿,而軍中還有無數像宋江這些立下了功勛,卻得不到公正待遇的將士,被一群反賊后來居上,隱患之大可想而知。
折可適和種師道是身經百戰的老將,自然也清楚其中的關鍵,聞言臉色沉重下來:“如此說來,方臘轉攻為守,就是在等我們內部動蕩,不攻自破?”
章惇點頭:“不錯,從此人對于荊湖地帶的統治來看,也是謀定而后動,蓄勢而后發!”
“正如那林賊,治理了燕云整整一年,直至民心依附,才南下造反,可謂步步為營,這方臘也是等各方動亂一年后,才舉起反旗,自稱圣公,設置官吏將帥,建立政權…”
“我們不可將之當成一股尋常亂賊對待,此人是有黃巢之危的!”
折可適目光凝重,黃巢殺入長安,直接將搖搖欲墜的大唐拖入最后的深淵。
而種師道卻想到,結束大唐國祚的終究不是黃巢,如此說來,真正的危機還是在北方。
可章惇除了對北方那位改變了稱呼,顯然已經不指望封王之策,同樣也不再將北方當成對手,因為根本打不過。
為今之計只能先將南方平定,看看能否依靠長江天險劃江而治,勉強保住半壁江山,他詢問道:“以水師的操練,可否匹敵方臘的賊軍?”
折可適和種師道對視一眼,低聲道:“我們沒有把握…”
西軍已經不是鼎盛的西軍,他們是名將,也非全才。
西北之地有水域,但與水師作戰并無關聯,他們從無這方面的經驗,現在倉促為之,與南方本地人交鋒,實在是沒有多少信心。
章惇并不意外,輕輕嘆了口氣:“所以這個時候,你們還要廢帝么?”
折可適和種師道沉默下去,涌起一股感同身受的心痛。
章惇、折可適、種師道這些人,自始至終要護的,都是趙宋百年江山,而非趙佶這個人。
偏偏現在這個時刻,趙佶已經相當于趙宋江山。
一國之君的干系太大了,和平年代君王繼位,都有可能引發國家震蕩,被圖謀不軌之輩趁機利用,更何況如今的南方,已是烽煙處處,反賊四起,一個風雨飄搖的國家,是承擔不起舊帝被廢,新帝登基的風波的。
且不說簡王已經投了燕云,另外幾個神宗親子又確實不合適繼承大寶,就算這個時候有一位親賢臣、遠小人,能夠愛民如子的明君繼位,也不行。
時間根本來不及,沒有那個讓新君主施展拳腳的機會了。
再加上死不承認,尚且有部分對趙宋忠心耿耿的死硬分子,外界說什么都是不信,如果把趙佶廢了,相當于承認了衣帶詔的內容,那簡王投燕云的舉動,也代表著天命所歸的正是北方那位,接下來還反抗什么?舉國投降便是…
章惇起身向著兩位老將深深一躬,語氣堅定地道:“趙宋百年基業,即將毀于一旦,我等久食宋祿,豈能坐視?愚忠也好,罵名也罷,老夫擔著便是!剿滅方賊,江南可定,方有一線生機北克中原,收回汴京,恢復故土,前線之戰,拜托兩位將軍了!
折可適和種師道單膝跪下,斬釘截鐵地道:“定剿滅賊子,不負相公之托!
章惇將兩人扶起,目送他們步履鏗鏘地離去,長長嘆息一聲,方才的堅定蕩然無存。
絕望的情緒充斥著小小的屋子,這位大宋宰相痛苦地捂住了額頭,鮮血從他的嘴角緩緩溢出:“大宋終究是回天乏術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