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之下。
折可適和種師道策馬飛奔,身后跟著西軍的精銳鐵騎。
折可適這個名字,不太了解北宋將領的人,或許會覺得比較陌生,但提起楊家將里的佘老太君,就是大名鼎鼎了。
佘老太君并不姓佘,她其實是折家軍人,也是折可適的先輩,從五代起,折家就已是武將輩出的世家,后來駐守西北邊境,直至北宋末年,功績顯赫,而折可適就是其中比較突出的代表。
北宋詩人張舜民在《挽折經略》里曾寫道:“藿食野人何不寐,只憂御敵失長城”,這里的長城不是建筑,恰恰是折可適這個人,而其墓志銘里的一句話,更能描述出這位大將的厲害:“四十余年,無一日不在兵間,每戰必克,屢立奇功,恩威并行,諸將無復居其右”。
如今的折可適已經五十多歲,兩鬢已經發白,依舊眼神專注,威風凜凜。
相比起來,與他并肩而騎的種師道名聲更大。
水滸傳原著里面,魯智深常掛在嘴邊的“老種經略相公”,就是種師道,實際上現在他應該叫種師極,歷史上后來被宋徽宗賜名。
此人同樣是將門之后,從祖父種世衡開始,種家便累世從軍,抵御西夏,成就了聞名一時的“種家將”,單以功績和對大宋的貢獻而言,比起戲曲里面大放光彩的楊家將要強很多。
而靖康元年,金兵南下,種師道奉詔任京畿河北制置使,力主抗金,然后京師解圍,他立刻被解除兵權,不久后病死,死后次年,京師失守。
不過有宋徽宗宋欽宗這對極品父子在,汴京怎么都會被送掉,種師道即便活著,說不定都要被氣死,甚至遭受生不如死的侮辱,還是病逝了好。
此時種師道同樣精神奕奕,目光閃動,思考著之前接到的密詔,等中途稍作休息時,開口低聲道:“強奪大名府,扣押蔡待制,此法定會盡喪河北民心,讓烽煙處處,絕不可行!”
折可適略帶沙啞的聲音響起,同樣干脆了當,沒有半分遲疑:“何相不知兵,更不知體恤西軍,我等只有拒不執行了!”
兩位老將軍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默契和憂慮。
西軍確實是大宋最精銳的部隊,但首先他們也是人,是人就要休息,而這數年來,西軍幾乎一直處于戰事之中,先是跟西夏打,后來遼國也來橫插一手,險些腹背迎敵,三國混戰,將局面攪得一團糟。
再加上后勤補給時有時無,若不是堡寨的特色之一就是自給自足的屯田,全靠后方運輸的話,朝廷遷都的那一段時間,西軍肯定就大敗了。
如今好不容易西境的戰事結束,西夏徹底退兵,連橫山地區都放棄了,但他們同樣沒有占下那片地區,反倒是當地的羌民突然團結在了一起,神神叨叨的,攻下不少堡寨。
這就夠倒霉的了,結果之前的金牌詔令,險些讓西軍嘯營。
官家下令,西軍被調派去南方,剿滅逆賊,拱衛京師。
這個調令的關鍵,還不是又要打仗了,而是要去南方。
當年狄青領軍去打農智高,戰場上直接被敵人殺害的其實很少,十幾萬士卒葬身廣西,就是因為水土不服,多是病歿。
相比起京營禁軍和北軍,最害怕南方環境的,肯定要屬西軍,因為里面有著大量的蕃將和蕃兵,就連折可適都是黨項人。
讓他們在苦寒的黃土高地上吃沙子,反倒能受得住,將他們調入潮濕炎熱的南方鎮守,這不是要命么?
等到折可適和種師道好不容易安撫住西軍眾將,宰相何執中的書信又傳來,讓西軍除去河北的賊子,還要一并緝拿與賊人勾結的官員。
雖然沒有直接說,但其中諸多意思,也算是明確暗示了,大名府知府蔡京,正是與賊人勾結的官員之一,大名府如今已是聽宣不聽調,必要時武力奪取大名府,將蔡京押解回京。
折可適和種師道起初覺得,何執中怕是瘋了。
且不說蔡京是封疆大吏,知大名府,北京鎮守,署理河北防務,就說此人在抵抗遼軍南下時所作的貢獻,就是青史留名的,如果大名府淪陷,那北方就完了,被遼軍的鐵騎肆意蹂躪。
現在遼人退了,要對蔡京下手,不吝于之前以莫須有的罪名,要處決高求,何執中身為宰相,豈能一錯再錯,簡直是亂臣賊子,蠱惑圣心!
但兩人都是老將,又是武將世家,從小耳濡目染,并非不通官場的魯莽武夫,再仔細琢磨琢磨,心里隱隱明白,經歷過高求一事后,何執中就算再湖涂,也不會做這種授人以柄的事情。
可如果不是何執中的意思,能讓一介宰相背黑鍋的,就只有…
所以商量之后,他們只當成何執中的意思,然后拒不執行。
這件事定下后,折可適又道:“至大名府,剿滅田虎的賊軍后,我等可與收服燕云的鄉軍聯絡。”
種師道微微搖頭,并不看好:“這鄉軍的情況我們已經查明,從建立到成軍,都是由民間支持,并無朝廷的糧草供給,也無朝廷的封賞恩賜…”
折可適接著道:“唯一直接對其有恩的高求,還被拿了入獄是么?”
說著,他嘆了口氣:“可我們如今已是別無他法了,西軍空有最強之名,剛剛收拾區區賊寇,竟有幾分力不從心之感,軍心動搖,士氣已喪啊!”
“鄉軍終究還是朝廷的名義,如果將他們也逼反了,是否能勝尚且兩說,即便勉強贏了,遼人再度南下怎么辦?四處的反賊又怎么辦?”
“我大宋的江山社稷,經不起這樣的折騰了!”
種師道沉默下去。
換成以往,他們這種久經沙場的百戰之軍,剿滅區區賊子,簡直是摧枯拉朽,犁庭掃穴。
可剛剛重新奪取真定府時,居然戰損數百,戰后還將同為西軍名將的劉法和劉仲武留下,安撫士卒。
西軍戰斗力很強,可其他方方面面都是焦頭爛額,處處掣肘,積壓到如今,正如折可適所言,已是力不從心了!
意識到這點,種師道開口:“鄉軍的態度,關鍵還在總教頭林沖身上!”
“我等麾下的將士,也都是聽從上將的命令,朝廷的命令傳達給我們,再布置下去,這還是在給予封賞和恩賜的情況下…”
“現在鄉軍上下,一定聽從那位總教頭的,此人也是武人世家出身,應有一顆拳拳報國之心,又不比田虎那等逆賊起兵謀反,一定要好好安撫!”
折可適苦笑道:“安撫封賞,我等鎮邊武將,又有何權利輕言許諾?”
“我等所能做到的,唯有展現西軍的強大,加以威懾!”
“只要林沖不走出那一步,一切就還有挽回的余地,萬萬不能直接逼反了,那就大勢已去了!”
兩位老將軍趁著行軍休息的空隙,再度交換了意見,繼續朝著大名府行軍,準備以最佳的狀態,出現在那個可能及及可危的戰場上。
然而很快,他們發現沒有必要了。
因為從丟盔棄甲,四散奔逃的田虎軍來看,戰事明顯已經結束。
而即便是黑夜,張清和孫立依舊領兵追擊逃兵,盡可能減少這些士兵逃散后禍害鄉里,在發現西軍,先是謹慎地上前接觸,傳遞了蔡京的書信后,再觀察片刻,就旁若無人地繼續追捕。
再往前去,是解珍和解寶負責羈押投降的士兵,這里面有普通士兵,有田虎選拔出的所謂虎豹營,還有原本前來救援的孫安和田虎這位晉王。
只是折可適和種師道領兵抵達時,大部分降卒已經基本被押進大名府內,府外主要是遍地尸骸的殘酷場景。
對于西軍上下,這一幕很熟悉,不熟悉的是,一個個士兵舉著火把,靜悄悄地走在被血水染紅的地面上,將尸體收整,完全沒有爭搶戰利品的舉動。
看著這井然有序的善后畫面,兩位老將軍被威懾到了。
如此軍紀!如此軍紀!
這就是鄉軍?
“還是要蔡知府回歸啊,你一出現,那田虎如喪考妣,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了!”
“這是哪的話,此戰全靠諸位將軍神威!”
此時大名府衙門內,蔡京和索超、徐寧、欒廷玉三將對坐,正在商業互吹,沒有半分睡意。
對于鄉軍能贏,蔡京絲毫不覺得意外,但以少勝多之下,贏得這么干脆了當,還是有些詫異的。
“這就是無法打逆風仗的軍隊,兄長曾經的擔憂,我今日才算是明白…”
索超則進一步正視了敵我的差距。
鄉軍訓練到現在,連他們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強,所以之前看到田虎軍隊死戰不退,人數又數倍于己方,還以為會是一場苦戰,結果正面交鋒,僅僅出動了兩個營,敵人就崩潰了。
一方面鄉軍確實強橫,另一方面還是田虎軍終究是賊軍,只能打順風仗,稍微受挫,士氣馬上會大起大落。
而鄉兵團原本也經歷過這個階段,李彥當時在進攻燕京時,就擔心出現類似的情況,所以先取薊州,將遼軍徹底逼到懸崖邊上,通過火炮一舉定功,奪取燕京,可以說將揚長避短發揮到了極致。
索超至今才有了深切的體會,突然開口道:“西軍也到了河北,不知這大宋的最強軍隊,與我鄉軍一較高下的話,勝負幾何呢?”
徐寧目光閃爍,欒廷玉則興奮起來:“我看能勝!不,我軍養精蓄銳,西軍久經戰事,一定能勝!”
由不得他不興奮,西軍是大宋朝廷最強的一支軍隊,也是最后的軍事依仗。
如果西軍不敵鄉軍,那接下來將會發生什么,就完全可以想象了!
而以前讓他們對上威名赫赫的西軍,或許還有些憷,但此次的勝利,極大的提振了信心,鼓舞了士氣,已是躍躍欲試。
來吧!讓我們較量一番,看看誰是漢人里的最強軍隊!誰又該為漢人之首,天下至尊!
蔡京感受到了這股沖勁,心里其實也很意動,但想到那位的戰略格局,又壓了下去,再仔細想了想自己與鄉軍武將之間應有的距離感,最后決定開口:“三位將軍稍安勿躁,如老夫對于田虎所言,朝廷軍隊之間,豈可自相殘殺?”
索超三將一怔:“蔡知府之意是?”
蔡京道:“普天之下,有人可當百萬師,林義勇林總教頭創立鄉軍,光復燕云,名留青史,無疑是其一,大逆‘左命’千軍萬馬,入陣擒王,也是其一,而大宋朝堂之上,也有一位置祖宗社稷于不顧,倒行逆施,自毀城墻,其實也是這樣的人,只不過是幫敵人當百萬師,注定遺臭萬年…”
說到這里,蔡京撫須一笑:“與西軍直接沖突,必然損傷不小,有那位在,何不略施小計,讓西軍自我消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