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賢坊。
卞國公府。
泉獻誠眉宇間帶著憂色,快步走到了內宅,在門外就恭敬地拜下,對著屋內喊道:“父親!”
里面傳來一道略帶沙啞的聲音:“進來。”
泉獻誠又恭敬地拜了拜,才走入屋內,看向榻上坐了起來的男子,他的父親,曾經的高麗太大莫離支,如今的大唐汴國公,泉男生。
而看著父親的蒼老病弱之態,泉獻誠露出難過之色,趕忙叩首道:“打擾父親安歇,孩兒死罪!”
泉男生哼了一聲,語氣剛硬地道:“也就是一場病痛而已,大唐的良醫多,你父親我沒那么容易倒下的,莫作小兒女姿態,來此有何要事,說!”
泉獻誠收斂雜念,稟告道:“是新羅的金仁壽將軍,他今日宴飲的時候,被內衛從府邸中帶走,同時帶走的還有英國公徐敬業。”
泉男生臉色微變:“是內衛哪位閣領出面?”
泉獻誠道:“是李元芳。”
泉男生神情變得嚴肅起來:“那就難怪了,這位李閣領所辦的,可都是大事,金仁問恐怕真的圖謀不軌了,而非污蔑迫害…你緊張來此,是害怕我府上受到牽連?”
泉獻誠確實有著擔憂:“父親,我們與金府一向來往密切,今日受其邀請的客人就有五人,內衛查案不比其他,一旦涉及各國要事,是能向我等國公府發難的,那英國公可是李老將軍的孫子,都被帶走了,我們不得不防啊!”
泉男生緩緩地道:“只要問心無愧,就不必擔心內衛發難,關鍵是府上有沒有人和賊子暗通往來?”
泉獻誠目光閃動,下意識地垂下頭去。
泉男生看著他,眼神凌厲起來:“看來你也清楚,是有些人不安分了,為何不早早下手,將大唐叛逆除去?你忘了為父給你起的表字么?”
泉獻誠當然知道,他及冠后所取的表字“獻誠”,是很有深意的。
好吧,其實就是非常直白地向大唐表忠心。
我等泉氏一族,真心誠意地將高麗獻給大唐,宣播王化于遼東。
但也正因為這樣,讓泉獻誠的心里生出了逆反,他出身高麗最顯赫的家族,威望更甚王族,憑什么向滅了高麗的大唐獻誠?
泉男生不用看兒子的臉色,都能猜到對方的反應,淡淡地道:“如果金仁問不出事,接下來的話,我是不會對你說的,因為你原本不需要知道那些,但現在是不說不行了。”
“你以為我族落到這個地步,是因為大唐?錯了,這是早就埋下的禍根!”
“你祖父手持五把金刀,戮群臣,殺吾王,確實鑄就了我族的權勢,卻也遺患無窮,我出巡各地,你叔父突然在王城發難,你以為單純是他的野心么?”
“他只是個被敵人利用的蠢貨罷了,背后挑唆的那些人,是欲向我族復仇的王室,視我們為眼中釘的群臣,太多的人想看我淵家內斗而亡了!”
“你祖父其實早就有幾分預感,他病重的最后幾年,讓我多多關注吐蕃,言明我族和吐蕃的噶爾家族,頗有幾分相似之處,從噶爾家族身上能學習應對之策…卻沒想到我們出事的比他們更快。”
“所幸父親去世之前,也留下一策,告訴我家族若有覆滅之威,就南下投降大唐,引唐兵來攻王族,以高麗之域,成我族存續…”
泉獻誠已經聽呆了:“可我等是高麗之民,豈能引外敵來犯國土?”
泉男生嗤笑道:“若真是對王忠誠,為國效力,我族早該統統自盡了,你是弒君之人的后人,為什么還活著坐在這里?因為我們本來就不忠!”
“既然我族本就是為了自身權勢,又何必顧忌那些虛名?我族若不當權,那高麗的存亡又與我等何干?”
泉獻誠大腦一片混亂,就見父親的手掌探了過來,按在他的頭頂上:“獻誠,那些族人的挑撥之言,是別有用心,他們自己明明對高麗沒有忠誠,卻故意挑起你的怒火,為的就是取而代之!”
泉獻誠咬牙道:“可他們有些話說得并沒有錯,唐人看不起我等,我在二館求學,也被歧視,被罵作高麗奴…”
泉男生淡淡地道:“那我問你,你在二館學習時,那些漢人學子可有被辱罵的?”
泉獻誠怔了怔,在父親的逼視下,不得不回答道:“有。”
泉男生道:“看來你心中也清楚,只是用最容易的方式找原因罷了。”
“你覺得自己被辱罵,是完全因為出身高麗?還是因為你的家族權勢不及他們雄厚,你的文武之才不及他們,你的朋友沒有他們多…”
“你不去想后面那些,因為那些需要你自己去努力改變,反倒是糾結于前一個,就能順理成章地將自己的失敗,全部歸結于出身之上。”
泉獻誠閉上了嘴。
泉男生道:“我們現在已經是唐人,你說的大唐話比我的好,到了你的兒子,再到你的孫子,會越來越好,數代之后我們就徹底融入大唐之中,再也不分彼此,難道其他漢人學子被罵一句田舍奴,就會一蹶不振么?”
“至于敵視,那是避免不了的,只要你沒有與對方站在一起,對方就會想著法子挑你的毛病,圣人都要將百官帶來洛陽,就是不讓關隴的家族得利,你還當如何?”
“孩子,你要做的是從學受教,讀書制文,結交目前不得勢的學子,等到有一批人聚集在我們泉氏周圍,你就可以找機會,讓那些侮辱你的人永遠閉嘴了,而不是對自己的出身耿耿于懷,甚至生出一些不該有的念想!”
“我是大唐的國公,這才是你可以入二館學習的原因,將來你也將繼承這個爵位,離開了它,我們就變成了亡國之人,什么都不是了。”
泉獻誠臉色數變,拜倒下來:“父親,我明白了!”
泉男生嘆息道:“你沒有親生經歷過,是不會完全明白的,所以我才要活著,等你真正明白時再去與父親相見,現在說吧,你所知的族人,有多少與金仁問有來往?”
泉獻誠道:“我也不能肯定,但三房那里與金將軍…金仁問走的格外的近,孩兒曾經見他們有私下的密會!”
泉男生冷笑起來:“不奇怪,我等來了大唐后,雖然不比以前的大權在握,但在生活享受上更甚高麗之時,他們則是樣樣不如了,當然要心懷不軌,只是聯合新羅,實在是丟我族的臉!”
聽這位對于新羅異常不屑,泉獻誠請教道:“父親,此一時彼一時,新羅以前弱小,可現在總歸是遼東之地最后的國家,大唐似乎也奈何他們不得,你為何那般瞧不起金仁問?”
泉男生呵了一聲:“新羅借大唐之勢,確實滅了高麗與百濟,可你想過一點沒有,他們以往為什么是我三國最弱?”
泉獻誠搖頭。
泉男生道:“正因為上下之民,皆以骨品為尊!”
“偏偏圣骨已絕,金春秋父子是以真骨血統繼位的,在一眾貴族當中存有質疑聲,再加上他們借助大唐之勢,本是利用,但如今倒是看到了皇權的誘惑,積極推行王權專治,打壓剝奪貴族的權力。”
“你看著吧,大唐的皇權在握,不是每個小國都能學的,尤其是新羅,上下麻木,不愿變通,金春秋和金法敏如此作為,必然遭到激烈的反抗。”
如果李彥旁聽,也會贊賞這位的眼光,果然同為三韓苗裔,就是了解彼此。
歷史上金氏父子在位時,借助大唐之勢滅掉了百濟和高麗,一統遼東半島,所以威望極高,他們活著的時候自然可以掌握王權,打壓貴族的權力,等到金法敏一死,貴族階層立刻開始反抗,甚至直接爆發了造反。
也是這國家運道好,正好碰到了大唐這邊是武周時期,應付吐蕃、后突厥就夠頭疼的了,連契丹小部都敢反抗,顯然沒精力顧及新羅,在沒有外部壓力的情況下,國內動蕩逐漸消退,又恢復到貴族鉗制王權的老樣子。
如果是高宗朝前期,新羅國內這樣折騰,肯定步上高麗和百濟的后塵,被滅得干凈了。
泉男生不知歷史,卻由衷地羨慕:“相比起來,大唐制度之美,寒庶小民也能得官入仕,褐麻者也可求進有門,更,科舉制還糊名了,就為了進一步做到公平,以后你的子孫只要有才華,都能得以公平入仕,這有多好!”
泉獻誠也不自覺地點頭:“科舉糊名制對于我等是好的,唉,如此說來我是早該制止三房,現在他們事發,會不會牽連到我們?”
“你或許還不知道,剛剛周國公府遞上拜帖,將入府拜訪,內衛已經盯上我們了。”
泉男生一句話讓兒子色變,又問了一句看似不相關的事情:“我讓你結識弓家的弓五郎,你做的如何了?”
泉獻誠不解,卻趕忙道:“我按照父親的吩咐,與他來往密切,他的奴隸會場還有我幾分紅利。”
泉男生首度緊張起來:“我之前一直沒問,怕你露出端倪,被對方察覺,你經過這段時間的觀察,弓家事發后,家產是真的帶回汴州了嗎?”
泉獻誠道:“是真的帶回去了,我還去汴州看過了,他們又重新變為了那地方望族,在洛陽的資產大部分都賣給了江南的謝氏商會,少部分無法及時變賣的,就被弓五郎拿來開辦了奴隸會場,家族元氣是保存下來的。”
泉男生長松了一口氣:“圣人仁德,內衛也不趕盡殺絕,乃我等之幸!”
泉獻誠醒悟過來:“父親的目的,是讓我以弓氏為鑒,指明我族之路?”
泉男生道:“當然,我不信市井流傳之言,那弓五郎或許只是內衛推出來的傀儡,如果弓氏被牽連滅族,族內事態又嚴重,說不定還真會逼到殊死一搏的慘烈境地…”
“好在圣人和內衛有容弓氏的肚量,就能定下心將族內的賊人好好梳理一遍了,這也利于你日后掌管門戶,現在泉氏的族人太多了,多殺一些,沒有壞處的。”
泉獻誠聽得這位談及殺自己家人時那種冷漠,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手腳發寒:“是…”
泉男生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我族是從殺戮中闖出來的,你只有過了這一關,才是我泉氏未來的家主!你若是不愿意這么做,會有人愿意的!”
泉獻誠臉色變了:“孩兒愿意,孩兒不會糊涂的!”
泉男生這才重新躺了下去,擺了擺手:“去內衛尋李元芳,弓五郎就是跟著他的,別的閣領我不放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