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府后院。
容娘正在劈柴。
她的姿勢標準,身材粗壯,劈出的柴火整整齊齊,已經是活脫脫的一副農婦模樣。
自始至終,容娘的表情都很平靜,直到一大摞柴火劈完,她直起腰來,看向紫微宮城的方向,眼中才浮現出一抹柔色。
她的孩子已經脫離苦海,拜了一位好師父,生活得相當不錯,惹得尚宮暴怒。
尚宮越憤怒,容娘越開心,卻也十分清楚,不能進一步激怒這個狡猾惡毒的老婦。
現在尚宮還有不少顧慮,手中更是有她作為人質,還能保持一定的克制。。
如果自己逃跑,鬧到魚死網破,接下來就要每日每夜,提心吊膽的防備尚宮最惡毒的報復了。
那老婦年紀已經很大,她的女兒則在不斷成長,終有一日,雙方的強弱將會扭轉,現在所要做的,是盡可能的穩住對方,
爭取時間。
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水,容娘又重新架起柴火,
繼續劈砍。
不過這一回,
遠處的喧嘩,
打斷了工作。
容娘原本不想理會,鄭府的一切與她無關,
但那道凄厲的慘叫傳來,卻是頗為熟悉。
她愣了一愣。
香秀?
那個十分嫉妒自己的女兒,偏偏又要扮成自己女兒的尚宮心腹?
容娘立于原地,
不知道該不該過去,不過很快別的仆婦奔了過來,焦急地道:“哎呀,
你怎么還在這里劈柴,你女兒不知被誰下毒嘍,快跟我們來!”
鄭府內的其他下人,
對于容娘的印象還很好的,
畢竟任勞任怨,
勤勤懇懇,以香秀如今的地位,
其母還做著最苦的活,別人還能說什么呢?
再加上香秀特別會做人,
府內上上下下都打點得很好,
雖然不可能人見人愛,
背后嫉妒的也不少,但與大部分仆人還是很友善的,因此她一出事,
立刻有人過來通知她的親人。
容娘被仆婦拉著臟兮兮的袖子,
往內宅而去,路上就見一個個“親人”也往那里匯聚。
明面上都是香秀的家人,
實則是尚宮麾下的梅花內衛,
略帶警惕的眼神,
在四周掃來掃去。
在鄭府的梅花內衛,都是尚宮的心腹,
梅花內衛的骨干。
人數雖然不多,
但個個都是精銳,出去都能獨當一面。
之所以聚集在這座刺史府內,
一方面是以洛州刺史鄭仁通為 首的山東士族,
近來想要借著弘農楊氏高官入獄的契機,與日漸衰弱的關內士族扳一扳手腕,
每夜都在宴客,仆從來去,正好收集情報。
另一方面則是外面內衛搜捕的越來越嚴,一批批犯人往內獄里面抓,尚宮對那位李機宜越來越忌憚,有意收縮力量,防止暴露。
不過尚宮極為謹慎,她將刺史府作為手下的據點使用,自己反倒很少出現,絕不給敵人一網打盡的機會。
這也是容娘最害怕的地方,一旦走漏了這老婦,那細如毫毛的無影針,就不知道會在何年何月,哪個角落,悄無聲息的射過來了。
抱著與其他梅花內衛截然相反的心思,她走入了內宅,看到在地上打滾的香秀。
這個一貫笑容甜美,處處討喜的貼身婢女,此時五官扭曲,發出到凄厲至極的哀嚎:“疼死我了!啊啊啊!!疼死我了!!”
容娘看著她痛苦到這個地步,想到自己的女兒如果還在尚宮手下,有遭一日說不定也是這個下場,頓時走上前去,用滿是老繭的粗糙手掌握住香秀的手,予以安慰。
然而香秀卻下意識地掙開,用一副你別想看我好戲的仇視目光瞪了她一眼,然后繼續打滾。
容娘眼神一黯,轉身朝著鄭氏兄妹拜下,
口中咿咿呀呀,雙手比劃著,
任誰都看出來她在請求。
香秀的其他“親人”見了,暗暗松了口氣,齊齊伏在地上:“請小娘救救孩子!”
鄭小娘子臉色鐵青,咆哮的聲音甚至有些嘶啞:“是誰!是誰給香秀下了毒!我鄭氏一向最重門風,讓我找出敗壞門風的人,我一定給他好看!”
鄭輝嘴角微抽,到這個時候妹子還不忘指桑罵槐,卻也只能附和:“沒想到府內竟出了這等惡事,一旦抓出兇手,定要嚴懲不貸!”
這兄妹倆本就演技精湛,再加上主子對仆從是生殺予奪的,一旦不滿意的,拖出去打死都是常見的事情,沒有人懷疑他們繞個圈子下毒,再賊喊捉賊。
仆從們的目光都在彼此身上轉著,想著誰平日里最嫉恨香秀的得寵,不少人甚至看向悶葫蘆似的白珠,腦補出貼身婢女爭寵的明爭暗斗。
至于尚宮的心腹,則根本顧不上追查大宅門內的勾心斗角。
她們必須保住香秀的性命,否則現在鄭小娘子再喜歡這位貼身婢女,一旦人真死了,這種高門貴女總不可能愛屋及烏到一直養著她的家人,這些人很快就會被府上管事趕出去。
見醫師遲遲不到,她們顧不上掩 飾,撲到香秀身邊:“我們家鄉有土方子,吐出來就沒事了,快來搭把手!”
三四個人按住香秀,又用筷子,又用酪漿,給她催吐。
谷衕她們都是久經訓練,遇事不慌亂,手法精湛,香秀很快吐了出來。
“啊啊啊啊——”
但痛苦卻沒有減輕多少,仍舊發出殺豬似的慘嚎,只覺得像是一把火在胸膛內熊熊燃燒。
其他梅花內衛只有不斷催吐,把香秀折騰得像是一條從水中撈出的魚,起初身子還打著挺,到了后面就只能拍一拍尾巴,示意自己還活著…
尚宮手下既是慶幸又是焦慮。
慶幸的自然是人還活著,看來所中的是市面上的普通毒藥,不是那種專業的劇毒,焦慮則是這種毒藥也不是毒不死人,瞧香秀的痛苦模樣,恐怕撐不了多久…
幾人對視一眼,默契的交換了想法,然后決定通知尚宮。
隱蔽的打出手勢,位于外圍的梅花內衛立刻退出,飛速離開鄭府,到了一條街外的指定地點,開始放紙鳶。
紙鳶傳遞消息,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奇思妙想,南朝時期的侯景之亂中,梁武帝被侯景圍困,城墻被包圍時,就放出紙鳶向外求援。
當然那是最危急的時刻,現在處于洛陽城中,其實完全不必如此,直接派人送信便可。
但尚宮有命令,哪怕是最危急的情況,也只能放紙鳶通知,絕對不能將敵人帶入她的所在,而她收到后,愿意露面時會主動露面。
那位梅花內衛看著飛速升起的紙鳶,抿了抿嘴,卻是默默祈禱:“弓氏并沒有得手,如果秀娘中毒身亡,鄭府再待不下去,我們在洛陽的處境就太艱難了,尚宮大人,你一定要收到啊!”
她放完信號,神色憂慮的返回鄭府,卻見醫士已經趕到。
畢竟是刺史府邸出事,肯定是第一時間趕來,態度必須到位。
而發現不是鄭師兄妹中毒,僅僅是一位下人在地上打滾,醫士頓時松了口氣,為香秀診斷之后,皺起眉頭,嘆了口氣:“毒入臟腑,恐藥石難醫,諸位節哀…”
鄭小娘子滿臉悲傷,周圍的仆從也默默抽泣起來,場面一片悲傷,唯獨香秀自己猛然瞪大眼睛,露出不甘之色:“我…我…還有救…”
她也是從小修煉勁力,對自己的身體有一定的了解,雖然那股疼痛前所未有,但自己的命并未絕,怎么到醫士嘴里就直接節哀了?
能當醫士的,都是洛陽名醫,這位也是根據 她的痛苦程度判斷的,一般疼到這種地步,毒性肯定滲入五臟六腑,再好的湯劑也救不回來了,常理上并無錯誤。
眼見醫士不給自己救治,在強烈的求生意志下,香秀已經顧不上其他,斷斷續續的道:“找阿婆…阿婆精通醫術…讓她救我…!”
醫士有些不悅,卻也不說什么,站起身來,鄭小娘子則上前握住香秀的手,眼眶中蓄了淚水:“香秀…香秀…你想見你阿婆最后一面,就趕緊去吧!”
其他梅花內衛一聽,頓時抬起她,一同朝著府外而去。
她們起初的腳步還像是正常的仆從,當四周沒人,就健步如飛起來,一溜煙出了后院,來到鄭府后門,默默等待。
這個等待的過程是煎熬的,不僅是因為香秀壓抑不住的慘叫,還因為她們意識到,以尚宮的脾性,必然會施以殘酷的責罰。
容娘是里面最淡定的,她甚至覺得以尚宮那謹慎到極致的性格,都不一定現身。
當然,她樂得對方不現身,失去了刺史作為遮蔽,這老婦的勢力將進一步收縮,自己的女兒就更安全了。
不過就在下一刻,后門處的其他梅花內衛勃然變色。
因為外面突然傳來交手呼喝聲。
“不好!香秀中毒是陷阱!”
“尚宮大人中計了?”
一眾梅花內衛屏息,聽得那雙方激烈碰撞,一位男子的暴喝中似乎蘊含著無窮的憤恨。
但很快,腳步聲飛速消失,似乎雙方一追一逃,飛速遠去。
院內的眾人頓時松了口氣,看來尚宮安然逃脫了,對方雖然苦心積慮設下陷阱,但想要抓住這位梅花內衛的副閣領,手段還是嫩了些。
直到外面陡然傳來一聲熟悉而陌生的蒼老慘叫。
熟悉的是那蒼老的聲音,明顯是屬于尚宮的。
陌生的則在于,那股驚懼絕望的慘叫,眾人以前從未在威嚴的尚宮口中聽到。
有人終于忍不住,探出頭去,然后駭然地看到街對面,一位狀若天神的男子,伸出白玉般的手掌,將一個婦人提在半空:
“初次見面,尚宮!”
“我是李元芳,婉兒的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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