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武承嗣的呵斥,金仁問無動于衷,只當聽不見,不與這個國公爭辯。
但聽了金良圖所言,他瞇了瞇眼睛,卻忍受不了,冷冷地道:“金郎中,我亦是朝廷三品大員,無憑無據,你怎可如此犯上!”
在姓氏上,他的音調加重,明顯意有所指。
金良圖并不動怒,冷靜分析道:“金將軍,我自從執掌都官司以來,所見的賊人也很多了,那些沒有販賣唐人的奴商,見到官吏固然畏懼,卻不會躲躲閃閃,唯有叵測之輩,才會做賊心虛,頗多遮掩。”
“我現在雖無證據,但所問疑犯本就展露出新羅口音特征,貴府又與新羅人來往密切,并非毫無關聯,許多案子未審之前,也無實證,難道就止步不前么?”
“金將軍的官品確實在我之上,尊卑法度不可亂,我金良圖若是完全污蔑了閣下,問我的罪責,罷我的官便是!”
聽了這番話,李敬業都不禁為之動容。
雖說這些達官權貴,真要查起來都不干凈,但金良圖身為朝廷五品要員,敢說出這等話來,若不是以前沒聽說兩人有什么矛盾,他都以為這是不死不休的仇恨了,真狠啊!
金仁問也沒想到碰上一個如此盡職的,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開始高喝道:“唐人有句話,叫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們無緣無故,因為嶺南的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對我如此逼迫,豈不是正合此言?”
金良圖冷笑道:“金將軍剛剛所言,可是在用大唐的官職壓我,你腳下站的是大唐的土地,享的是大唐俸祿,卻仍舊心懷故國,那回去便是,你雖是質子,但以我大唐泱泱大國之風,并無限制囚禁,你可以歸國的。”
還真是這般,金仁問曾七次歸國,又七次來唐,卻是不敢不回來,尤其是之前要借助大唐的軍隊,滅百濟和高麗的時候。
金仁問被這綿里藏針的話刺得又羞又怒,胸膛起伏不定,武承嗣見了又得意起來:“說不出話了?我越聽你口音,越與當年的疑犯相似,說不定就是那人!”
這就近乎于直接指認了,金仁問原本不想理會,此時不得不針鋒相對:“周國公莫要說笑了,你們剛剛有言,那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以閣下的記性,怕是根本記不得那么久遠的事情吧?”
武承嗣愣了愣,面孔飛速漲紅:“你什么意思?”
反正也撕破臉皮了,金仁問干脆直言道:“現在東都的博士都對閣下避之不及,為了不教閣下學那孩童啟蒙,甚至不惜請辭返鄉,我對此略有耳聞,你說你記得十多年的事情,不僅我不信,傳揚出去,也無幾人相信吧?”
這個事實武承嗣自己其實也承認的,但他自己能說的,被這新羅人說起卻是無法忍受,武承嗣猛然起身,竟是要往金仁問撲去:“你敢辱我!抓起來!一定要把這賊子抓起來!”
郭元振眼見不好,這要是起了肢體沖突,有理的也變成沒理,一把抱住他:“周國公切莫激動!切莫激動!”
金仁問也沒想到這家伙如此沉不住氣,心頭一喜,趕忙轉向李彥:“李閣領,你們是要仗著權勢,硬要拿我嗎?”
李彥神情淡然,不答反問:“金將軍可認得金漢林和金三光?”
金仁問喜意立消,聲音不自覺地低了下去:“他們是新羅重臣之子,在我之后來大唐為質,此前包庇賊人,我并不知,十分痛恨這種行徑…”
李彥提醒道:“若論關系,那個罪人是令兄之女,新羅公主金智照。”
金仁問斷然道:“雖是如此,但我與此女從未見過面,更無聯絡。”
李彥擺了擺手:“金將軍不必緊張,我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若是如你所言,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在金智照一案時,早就有內衛入府拜訪了。”
金仁問張了張嘴,終究是啞口無言。
李彥接著道:“事實是我等查案并不妄作牽連,但這也不代表我內衛是好欺瞞的,你若問心無愧,不必設宴邀客,也沒必要讓英國公為你出頭,所作所為近乎不打自招。”
金仁問眼中浮現出悔意,后悔自己明知李元芳久負盛名,還是低估了其能耐,以為借著英國公李敬業的官職和家世,可以與之周旋,誰知對方的跟班里面就有一個國公…
李彥最后總結:“事已至此,金將軍就別想置身事外了,將知道的線索說出,可以免去內獄受審,也能為貴國保留最后一絲體面,否則上次金智照就在洛陽城內圖謀不軌,新羅國請罪被拒,陛下已是記在心中,再有此事發生,或許我大唐天軍就要北上遼東了。”
相比起金良圖的不留余地,武承嗣的暴跳如雷,李彥這一番話說完,金仁問冷汗涔涔,不敢再有辯駁,又求救地望向自己的好友。
明明這位拍著胸脯承諾,有他在必不叫李元芳放肆的,現在怎么沒聲了?
金仁問轉過頭,印入眼中的,是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面容。
那寶相莊嚴的模樣,比起少林寺的僧人都要虔誠。
金仁問呼喚:“大郎!大郎!”
李敬業四大皆空。
李彥開口:“英國公若是累了,不妨去休息吧,此事本就與你無關。”
李敬業遁入紅塵,如蒙大赦地起身:“那我就不打擾你們了,我走了啊!”
李績從隋末亂世到貞觀之治到高宗一朝,雖然巔峰戰績沒有李靖那般輝煌,但在軍隊里的綜合影響力,比起李靖大得多,門下部將眾多,否則后來李敬業在揚州造反,也無法在短短時間內弄出那般陣仗。
看在那位老將軍的面子上,李彥哪怕不太瞧得上這個勛貴子弟,也沒有為難對方的意思。
然而李敬業剛剛起身,失去最后希望的金仁問卻尖叫起來:“你不能走!”
李敬業腳步一停,就聽金仁問道:“李閣領,你詢問的那人,英國公也認得,他也必須留下。”
此言一出,李敬業勃然變色,氣得幾乎跳腳:“金仁壽,你敢污我!”
金仁問道:“我絕對沒有誣陷之意,事實上剛才講述時,我確實想到了一人,符合李閣領所言的特征,曾與一位唐人醫士學習醫術,又走訪各地,行醫問診。”
武承嗣來勁了:“很好,終于承認了,你若無疑犯沒有關系,剛剛為什么要隱瞞?”
金仁問苦笑:“我們確實有關系,我第一次出使大唐時,此人曾經被父皇命為侍衛長,護送我前來大唐。”
李彥眉頭微揚,這關系真的很近了:“這位侍衛長叫什么名字?”
金仁問回答:“他姓樸,名正恩,沒有表字。”
李彥了然:“金、樸、昔三姓,是新羅的統治階層,如果那人姓樸,說明也是新羅貴族,按照真骨級別,至少是四頭品以上的出身吧?”
金仁問瞳孔收縮:“沒想到李閣領對我新羅這般熟悉,不錯,這位樸正恩也是出身真骨,只是早年犯案,后來逃入大唐,學了一身本領貴國,父皇賞識他的能耐,特赦其罪過,護衛我的安全,此人英國公也是見過的。”
其實說到這里,李敬業仔細想了想,依稀間還真的有些印象。
他好不容易當上太仆卿,豈會愿意沾染這等案子,有印象也要說沒印象,趕忙道:“時間久遠,我記不清了。”
金仁問卻不放過他,指著武承嗣道:“連周國公這般人,李閣領都帶在身邊,不放過線索,英國公現在雖然記不清了,但說不定隨時就能想起來呢?”
武承嗣勃然大怒:“我是哪般人?你把話說清楚…說清楚啊!”
李敬業也氣得七竅生煙,干脆指名道姓:“金仁問,我何時對不住過你,你要這般拉我下水?”
眼見兩位國公都想撲過去揍人,李彥微微皺眉,也有些厭煩:“閣下的小心機未免太多,回答問題便是,那樸正恩現在何處?”
金仁問道:“他十多年前就離開我的身邊,不知所蹤了,我并不知道他在何處,甚至就連具體相貌都有些模糊,所以才要讓英國公幫我一同回憶…”
“李閣領恐怕不知,我與李大郎是近二十年的交情了,永徽五年,先帝行幸萬年宮時,我隨侍同行,當時有四十多位王公貴族扈從隨行,剛剛及冠的李大郎也在其中,我們結下友誼,后來常常宴飲聚會,他是見過樸正恩許多次的…”
李敬業急得跳腳,趕忙撇清自己:“李閣領千萬不要聽這賊子胡說,他出身新羅小國,若不是一直曲意奉承,我才會偶然入府一聚,心中連這賊子都是看不上的,更別提他府上的下人了。”
雖然稱呼一降再降,但令李敬業一顆心沉到谷底的是,李彥稍稍沉吟后,還是揮了揮手。
“英國公所言,我十分理解,可既然金將軍一口指認,你又確實與嫌犯有過接觸,那還是要去我們內衛走一趟的,這也是你為朋友出面的責任。”
“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