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煊站在那里,羅青手捧十八顆熊牙微微彎腰站立一旁。
那些已經得到過熊牙的巨熊幫成員,一個個神色都是肅然無比。
而那十八位還沒能正式加入巨熊幫的“編外兄弟”們,一個個眼神更是熱切無比。
羅青掌中原本很普通的十八顆熊牙,變得仿佛比金子還要閃耀。
羅青手捧熊牙,在人群中走過,將一顆顆熊牙分發出去。
可以很明顯的感受到,人都還是原來的那些人,可在領受熊牙之后,從氣質到精神狀態,似乎都有了一絲細微的轉變。
一個人的變化過于細微,旁人還看不出來。
可當這種變化擴展到三五個,七八個人,乃至更多人身上,幾乎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其中差異。
耿煊看著這一幕,心中也是感慨不已。
他帶著這些人一起橫穿赤烏山,不僅極大的拖累了他的行動速度,還極大的增加了他的消耗。
但他還是要將他們帶上,目的從來不是為了他們能在戰斗中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事實上,若是以實力論,有他們沒他們,對他這一次行動的成敗都沒有任何影響。
甚至,若自己強把他們帶進戰場,很可能還會極大的拖累自己的行動節奏。
他真正的目的,就是眼前這一刻。
在對這支車隊有了想法之后,耿煊很自然的就想到了自己的“巨熊幫”。
以及如此前幾次經驗那般,利用白運、黑運的變化以增加行動的成功率,以及安全性。
而當他心中生出這樣的想法時,直接在康樂集的地下駐地完成對“巨熊幫”的再一次擴容,然后自己孤身橫穿赤烏山的想法就被他否掉了。
因為他若是這樣做,因“黑運”而引來的劫數大概率只會在康樂集附近爆發。
這不僅對他的計劃沒有任何益處,反而還會變成阻礙自己行動的障礙。
通過多次的親身體驗,對于白運和黑運,耿煊都有了自己的理解。
按照燧珠給他的解釋,“身入塵網”即得白運,凝練卻晦澀。
而耿煊凡事都喜歡往深處、往細處琢磨,結合前世的一些經驗,他也漸漸有了一套自己的理解。
有句話叫“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而“白運”本質上就是這種“社會關系”。
若是再確切一點,這個“社會關系”還可以加兩個前綴,即“穩定的、有著強約束的社會關系”。
所以,鄰里街坊,臨時的獵隊都不會產生白運。
對自己同樣有著傳法之恩,比那個素未謀面的師父“更師父”一些的柴爺,但這樣的關系同樣沒有白運產生。
對比那些給自己帶來白運的幾個事件。
成為攤販市場的護衛,僅是名義上;
彭家武館的彭館主代師收徒成為親傳,沒有情誼,只有各自的謀算;
創立巨熊幫,如同兒戲;
成為藍袍護衛…
由此可知,白運的產生,和情誼深淺、自己這個當事人心中的愛憎、亦或者即將加入的那個社會關系本身的善惡傾向,沒有任何關系。
它就是對一段“穩定的、有著強約束的社會關系”的客觀反映。
這個“強約束”也很有意思,太微妙,具體解釋起來會很繁瑣,但有一句古話,卻是一塊極好的“他山之石”。
惟名與器,不可以假人。
這個“名”,就是強約束。
他和柴爺固然有著一些師徒之實,但雙方都沒有挑明,也都沒有承認這種關系,他們彼此間自然也不存在師徒之間的責任與義務。
即便他在柴爺危難之時予以援手,那也只是他情感上的選擇,而不是因為“師徒”這種羈絆。
而如巨熊幫這些人,自己與他們并無情誼,即便有情誼,那也是在他們加入巨熊幫之后。
自己會幫助他們,危難時刻會救他們,只可能是因為大家都是巨熊幫的一員,而不是其他。
這就是“無名”和“有名”之間的差異。
而白運數量上的多少,則取決于這段社會關系的規模以及能量。
規模越大,能量越高,白運就越多。
反之就越少。
而黑運,簡單的理解,自然就是殺了某人之后,有可能遭遇的來自其親友的劫數反噬。
若是和白運聯系在一起,則可以理解為“一個人的社會關系因其死亡或者說缺位而可能向其他社會關系傾瀉的能量”。
之所以說得這么繞,是因為前者是單線的,一一對應的,與實際的經驗并不完全相符。
而后者則是一個更加復雜、龐大、將所有人都囊括其中的混沌體系,這也解釋了黑運的轉移。
——殺掉某人得到的黑運,最終卻以一種與死者毫無關聯的方式爆發出來。
用這樣的視野去理解,黑運的運行反而變得更加混沌莫測,難以琢磨。
它可能以任何一種表現形式爆發出來,并非真的需要死者親屬殺上門來。
比如自己加入藍袍護衛隊,得到五點白運。
相應的,五點“附著”在自己身上的五點黑運被“釋放”了出來,借助藍袍護衛、康樂集這個“社會關系”爆發。
至于它究竟會以何種形式爆發,耿煊也不得而知。
可能是坐館之間的內訌,再次上演一次類似于彭家武館的慘案;
也可能是有隱藏在康樂集內的、某些心懷叵測之人因為某些原因終于爆發,給康樂集帶來巨大傷害;
也可能是外敵入侵…
以康樂集處處漏風、到處都是破綻的尿性,可能性實在太多。
最終,以“藥行臧子高徹底下定決心,參與進無憂宮與安樂集的計劃”為爆發點,也是耿煊沒有想到的。
而這次事件,也給了耿煊很多啟發。
首先,“附著”在自己身上的黑運,一旦因某段社會關系而釋放,必然就有相應的能量圍繞這段社會關系爆發出來。
而若恰巧這個時間點正有針對這個社會關系的大圖謀在醞釀,那么,它很可能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也是最關鍵的一根羽毛,將更大的能量引爆出來。
這就像是蝴蝶效應一般,本來只是蝴蝶扇動翅膀的能量爆發,最終卻有可能“扇出”一股龍卷風。
其次,既然這個能量爆發是必然的。
那么,自己若是帶著某段社會關系去到一個完全陌生的、與周圍其他人群不存在任何恩怨糾葛。
甚至是完全沒有其他人的所在,那這種爆發最終會以什么樣的形式呈現呢?
總不能是隕石天降吧?
不過,隕石可不是社會關系的一部分,這種自然災劫,和黑運劫數完全不是一回事。
這可以留到以后去驗證。
耿煊從這個啟發中得到的,是另一個靈感。
“我若是帶著他們遠離瓜葛太多、爆發點也太多的康樂集,去到雙方關系較為純粹的百源集附近,再特意留下一些蛛絲馬跡。
這個時候我再將黑運釋放,會不會讓這本來混沌的、難以預測的爆發變得更加精確可控?”
耿煊覺得,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想法。
正好,他也不想直接去硬沖一個車隊。
雖然那畫風也很美,但考慮到自己的修為和實力,那實在是太魯莽,太無腦了一些。
萬一那車隊的煉髓境數量比自己預料的更多,實力也更強呢?
就在耿煊心中閃過這種種念頭的時候,羅青已將十八顆熊牙逐一放到每個新加入巨熊幫的兄弟手中。
十八位新入幫的兄弟同時大禮拜下,朗聲道:“幫主!”
得白運八點。
與此同時,耿煊發現,原本還有一百三十點的黑運,迅速降為一百二十二點,少了八點。
耿煊立刻考慮起很可能馬上就會到來的“劫難”之上。
耿煊看向羅青、丁勇幾人,問:“我離開這段時間,你們對這附近可有探察?”
幾人點頭。
“那我若讓你們挑選一個適合作為伏擊的地點,你們可有什么建議?”
眾人都是悚然一驚,紛紛意識到,很可能“正菜”要上席了。
羅青問:“幫主,可是有敵人要來了?”
耿煊點頭。
“有煉髓境?”
耿煊正要回答,忽地感到遠處密林中大黃傳來一股急切的情緒。
他對羅青等人道:“你們先等等,我去去就來。”
說著,也不待眾人反應過來,便閃身消失不見。
等眾人回過神來,哪里還看得見耿煊的身影。
見到帶著八小鉆出草叢,快速湊上來的大黃,耿煊問:“發生了何事?”
大黃看了耿煊兩眼,然后轉身面朝叢林的某個方向,沖著那個方向“嗚嗚”叫了兩聲,又扭頭來看耿煊。
“你讓我跟你去那個方向?”
大黃點頭。
耿煊本來想說,等我把正事做完之后再陪你去看,但他卻感受到了大黃情緒中的堅決,繼而又想到大黃此前的種種表現,便問道:“遠嗎?”
大黃搖頭。
“那帶我去看看吧。”
“汪汪”
大黃興奮的叫了兩聲,載著八小的身形快如離弦之箭,迅速沖入叢林之中。
耿煊緊跟其后。
沒多久,兩人便已行出數里,來到一處已經可以遠遠看見百源集輪廓的山崖斜坡之上。
當耿煊來到這里,只隨意掃了一圈,眼神就被一段看似與其他區域沒有任何不同,同樣長滿草木的斜坡所吸引。
如果他的辨土識土能力沒有退化,耿煊基本可以肯定,這片土不是自然而來,乃是人為棄土。
耿煊立刻想到了什么。
還不待他有所動作,大黃扭頭看了他一眼,便跑到了那處特別的斜坡旁邊,一頭扎進一片濃密的灌木叢中。
“汪汪汪”
大黃的聲音從灌木叢中傳出,卻有著孔洞幽深的回音。
耿煊跟著鉆了進去,一個通往山體內部的隧洞赫然出現在他面前。
耿煊盯著這個隧洞入口,怔然許久。
再次想起柴爺曾經說過的有關元州地下隧洞的故事。
“還真的貫穿了整個元州不成?!”
“嗚嗚”
大黃再次來到耿煊身邊,一副邀功的表情。
耿煊好奇問:“我父親曾經帶你來過?”
大黃嘴里嗚嗚兩聲,腦袋輕輕左右搖擺。
“不是啊?”
耿煊點頭,心中莫名松了一口氣。
若是如此,這前身的父親就太神通廣大了一些。
不過,既然如此——
“那你是怎么發現的?”
大黃忽然抖了抖身子,將背上八團毛球全部抖落下來,然后張嘴叼住其中一個獻到耿煊面前。
這只小狗通體黑亮的絨毛,唯獨雙耳處各有一枚銅錢大小的黃色。
耿煊驚訝道:“黃耳?是它發現的?”
大黃嘴里叼著黃耳,一邊“嗚嗚”叫喚,一邊點頭。
“你怎么發現的?”耿煊盯著黃耳,好奇詢問。
被母親叼在嘴里,小小一團的黃耳,聽了這話,眼中盡是茫然,嘴里發出清脆的“汪汪”聲,完全汪不明白。
耿煊無奈的揉揉小黃耳的腦袋,他估計,這小東西自己都說不清。
不過,這也是好事。
好歹讓他看出了一些它身上異于其他兄姊的地方。
耿煊起身又看了藏在灌木叢深處的隧洞入口一眼,然后對大黃道:
“你帶它們躲到林子里去,在我喚你之前,別靠近這里。”
大黃“汪汪”叫了兩聲,當即就載著八小遠遠的跑開了。
耿煊離開了這處斜坡,以最快的速度返回數里之外、羅青等人停留的山坳之內。
他剛一出現,羅青就上前稟報道:“幫主,關于適合伏擊的地點,我們覺得…”
耿煊卻立刻打斷道:“都收拾東西,立刻跟我走。”
說著,對怔在那里的羅青解釋道:“我找到一處更合適的所在。”
不僅羅青,其他幫眾都呆愣了一下。
這…出去一會兒就找到了?
是不是太玄了些?
或者,幫主麾下還有另一支他們所不知道的力量在為他效力?
不管心中如何想,眾人都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了所有東西,做好了出發準備。
耿煊將裝著全身重甲的布袋提在手中,大步走在前方帶路。
走在隊伍最后面的幾人,很自覺的將眾人行走之后的道路做了一些處理,減少痕跡的存在,以盡量消除被人沿著痕跡追蹤的可能。
耿煊見了,卻立刻制止道:“別多事,都趕快跟上。”
幾個想要掙表現的家伙聽了這話,表情忽然都變得有些呆呆的,過了好一會兒才眨巴著眼睛重新活泛起來。
雖然心中想法不少,卻也不敢再做畫蛇添足之事,趕快跟上前面的隊伍。
很快,耿煊就領著一行人再次來到那斜坡處。
他當先鉆入灌木叢,其他人都緊隨其后。
很快一行人便進入隧洞之內。
眾人對隧洞都不陌生,可在這遠離康樂集的陌生之地進入一個陌生的隧洞,還是讓他們驚奇不已。
耿煊領著一行人在隧洞中也就行了數十步的距離,就遇見一個丁字路口。
往右側是深入赤烏山的方向,往左則是通向百源集的方向。
這和那條從常平坊通往赤烏山深處的那條隧洞,是完全一樣的設計思路。
耿煊站在這個丁字口想了想,喚來羅青幾人,道:
“待會兒,你們帶人再往右走一段距離,弄出一點動靜來,但又要注意不要弄出太大的動靜來。”
幾人若有所思,努力領會耿煊的意圖。
王襞低聲道:“幫主,您是不是要我們做出很小心低調,但又不小心露出一些痕跡的模樣?”
“…嗯,你總結得很到位。”耿煊點頭贊同。
王襞道:“那我們知道應該怎么做了。”
幾人商量了一陣,羅青、丁勇二人便領著其他人轉入右側深入赤烏山的隧洞方向,并在行出大約二三十步之后讓所有人都停了下來。
王襞和滕宇二人則再次返身出了隧洞,從外面尋了許多干草枯枝進來。
很快,一團小小的篝火就在眾人聚集區域燃了起來。
但為了避免火光傳得太遠,他們又故意做了許多遮擋,弄得遮遮掩掩。
眾人圍著篝火聚在一起,彼此交頭接耳,仿佛是在這本就隱秘之地低聲密謀著什么。
燃燒的火光將眾人的身影映照巖壁之上,張牙舞爪,扭曲跳躍,氛圍顯得非常詭異。
耿煊提著布袋進入左側昏暗無光的隧洞內,他將布袋解開,熟練的將一件件甲胄穿戴在身上。
身甲,腿甲,臂甲。
然后是長靴,手套,最后是頭盔。
耿煊將那柄巨大的長刀放在了一邊,一來,他沒有修煉過使用這種重兵器的法門,勉強使用,效果并不會好。
而且,這樣的環境,武器太長太大并不適合施展,反而小巧輕捷一些更加方便。
耿煊試了試與重甲配套的鐵手套,心道:“只要使用得法,這也是一件極好的武器。”
而后,耿煊又仔細確認了一下,確保所有連接處都銜接穩固緊密。
做完這些之后,把自己全身都藏進甲胄之內的耿煊,仿佛真的變成了一具冰冷的死物,與周圍黑暗巖壁融為一體。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王襞等人用于營造氛圍的小小篝火都已經續了好幾次,他們尋來的大捆柴火眼看著越來越少,還沒有任何變化發生。
耿煊所做一切,仿佛都是他的自娛自樂。
耿煊卻不為所動,依舊與周圍黑暗巖壁融為一體。
某一刻,耿煊仿佛聽到,灌木叢的窸窣輕響。
緊接著,有腳步輕輕落地的聲音。
“來了。”
耿煊心中正想著,那落地行走之時已經足夠輕盈的腳步聲迅速接近。
只不過,或許來人在身法腳步上面確實不太擅長。
他的那種小心輕盈,落在耿煊耳中,卻清晰可辨,絲毫不漏。
下一刻,一道身影已經無聲出現在丁字口岔路之中。
這身影背對左側隧洞,看向右側一群圍坐在火堆旁,被映照的影影幢幢的身影。
有人似乎察覺到了什么,猛地扭頭看向他,臉上浮出驚懼的神色,嘴里下意識發出“啊”的一聲叫喚。
“你們——”
此人張嘴欲言,忽覺后頸一片冰涼,頭頂莫名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