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一。
耿煊趕在天色未明之前,便已早早醒來。
他又去了一趟地下,前后花了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給玄幽馬喂食,清理排泄物,順帶著將它們的情緒逐一安撫了一遍。
做完這一切之后,耿煊重新回到地面。
大約又等了半個小時,院外傳來陳榮山的敲門聲。
耿煊當即出屋,先和他一起吃了早飯,然后一路往康樂集而去。
此刻,耿煊已經換上了專門給藍袍護衛制作的衣服,將專屬于藍袍護衛的令牌也系在了腰間。
和同樣一身藍袍的陳榮山走在一起,自然而然便有了一種鋒芒畢露的氣勢。
當他們走在康樂集,往來行人都會自動為他們讓路。
兩人一路去了康樂館旁邊,當日對所有里坊子弟進行測驗的巨大演練場。
當他們進入時,發現場中已經非常熱鬧。
有不少黑袍護衛,還有藍袍護衛在修煉。
有的是獨自修煉,更多的則是在兩兩捉對戰斗,還有些則是在多人團戰。
那些兩兩捉對戰斗的,基本都是黑袍護衛和黑袍護衛打,藍袍護衛和藍袍護衛打。
但也有一些例外,而最惹耿煊注目的,就是演練場中央區域正在發生的一場團戰。
五個黑袍護衛與五名藍袍護衛正在進行激烈的交戰,而從這場小隊規模的戰斗,也能夠清晰的看出兩種戰斗風格的不同。
單從個人表現來說,黑袍護衛無疑更勝一籌。
相比于那些藍袍護衛,每個黑袍護衛的戰斗風格都更加鮮明,且每個都至少有一兩手拿手的絕活,時不時就打出讓人眼前一亮的操作。
與之相比,五個藍袍護衛組成的小隊,戰斗風格就要木訥呆板許多。
旁觀的有時候都會看得著急,“這一下怎就不能稍稍變通一下呢?”
可若縱觀整個戰局,就會讓人感覺非常驚訝。
黑袍護衛花招雖多,攻勢雖猛,時不時打得對面藍袍護衛節節敗退,可整體形勢上,藍袍護衛居然一點不落下風。
甚至,應對還在變得越來越從容。
而反觀那五名黑袍護衛,反倒越發有種氣急敗壞的樣子。
不僅剛進來的耿煊注意到了這場戰斗,場中還有不少人也同樣在關注這場戰斗。
就在所有人都已經看出來,局勢對黑袍小隊越來越不利的時候。
藍袍小隊中,那個修為最高、也是藍袍小隊核心的男子卻忽然護著另四人往后急退,與黑袍小隊遠遠拉開距離。
他對黑袍小隊拱手道:“就這樣吧,這場就算平手。”
黑袍小隊成員站在那里,神色陰晴不定,不知道該繼續進攻還是該順坡下驢罷了這場交鋒。
另四人的眼神都看向居中一位黑袍護衛。
此人咬了咬牙,忽然呵呵道:
“我們還沒這么輸不起,這場確實是我們輸了。”
說罷伸手入懷,將一個瓷瓶直接朝著開口說話的藍袍護衛扔了過去。
“五顆補血丸而已,我們還沒有小家子氣到這個地步!”
說罷,領著另四人轉身就走。
陳榮山帶著耿煊穿過演練場。
對于他倆的到來,那些黑袍護衛都只當是沒看見。
便是看見了,也只是隨意一瞥,便自顧自繼續自己的事。
倒是路經那些藍袍護衛時,都會投來友善的目光,有的還會與陳榮山隨意說上兩句,并好奇的打量耿煊幾眼。
就耿煊的個人感受來說,整體氣氛其實蠻不錯的。
便是與那些黑袍護衛看似有些不對付,但彼此都很注意把握尺度,最多也就互相不搭理,沒到互相視若仇讎的境地。
穿過演練場,陳榮山領著耿煊從側門進入康樂館的區域。
也就是當日樊綦、柴爺等人從康樂館來到演練場的一個門戶。
“你今天過來,正好將當日一些沒有做完的事情給辦了。”
陳榮山帶著耿煊一路穿廊過院,看得出來,雖然成為藍袍護衛只短短數日的時間,但他已經完全適應了這個身份,對康樂館也是輕車熟路。
穿過一個廊道時,正好看見樊大館主從對面走過來。
沒想到會有這么一場不期而遇的耿煊忍不住眼皮跳了一下。
樊大館主卻似乎有什么急事,腳步有些匆忙,也沒有留意到兩人。
不過,他沒注意卻不是陳榮山可以無視的理由。
他第一時間便站在了那里,待樊大館主走近時,恭敬道:“大館主。”
樊大館主腳步一頓,目光在兩人身上掃過,還在耿煊身上多停留了片刻,最后看向陳榮山,點頭問道:
“你們這是要去哪兒?”
陳榮山答道:“我帶他去館庫房。”
樊大館主點點頭,又看了耿煊兩眼,似乎在回憶。
“你叫耿煊,對吧?…你的箭術很不錯,今年多大?”
耿煊站在陳榮山身側,身子站得筆直,腦袋卻微微低垂,不與他對視,似乎有些害羞怕生的模樣。
此刻聽了他這問話,也只低聲道:“十八。”
樊大館主驚訝道:“這么年輕啊,看來你的箭術天賦真的非同一般。”
說著看向陳榮山,問:“他可有領選武器?”
陳榮山搖頭道:“還沒呢,這次帶他去館庫房,主要就是為這事。”
樊大館主點頭道:“那你待會兒給老李說一聲,將那柄銅胎鐵背弓給他。”
“啊?!”
陳榮山一臉的驚訝,完全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意外之喜。
緊接著他便用手肘碰了碰旁邊的耿煊,道:“愣著干什么,還不快謝謝大館主!”
“謝謝大館主!”耿煊趕緊道。
樊大館主點了點頭,道:“好好修煉,不要埋沒了你這一身天賦。”
說罷,不再理會二人,徑直從兩人身邊快步走過。
待樊大館主的背影消失在轉角,陳榮山這才領著耿煊繼續往前走,一邊高興的道:
“來得早還真不如來得巧,大館主居然將庫藏中唯一的一張銅胎鐵背弓給了你,要是讓那四人知道,還不得把鼻子氣歪?!”
說著,他忽然頓住腳步,扭頭對耿煊道:
“你最好注意點,這段時間別讓他們知道你領取的銅胎鐵背弓。
他們當初對這張弓可是眼饞了很久,但館庫的老李卻死活不同意,最后卻只各選了一張鐵背弓。
…要是實在沒有遮掩過去,讓他們看見了,也千萬別說只是因為和大館主多說了兩句話而已…
嗯,他們若真要問,你就說是給大館主辦了一件私事,諒他們也不敢去找大館主對質。”
耿煊點頭道:“謝謝陳叔,我會注意的。”
陳榮山說的另四人,自然就是當日和他一樣,以“神射”特長加入藍袍護衛的那四人。
當日,因為時間倉促,在正式入職藍袍護衛后,魏萬宗只是領著大家去駐地轉了一圈,各尋了一處可以在康樂集過夜落腳的房間。
再就是一起吃了個晚飯,領了特意給藍袍護衛的衣服和令牌。
但其實,還有一些流程并沒有完全走完。
絕大多數藍袍護衛,基本都在次日就將這些未完之事做完了。
畢竟,出勤值崗可以偷奸耍滑,但是領好處的事情,所有人都很踴躍的。
很快,陳榮山領著耿煊來到位于康樂館正殿后方的館庫房。
在正房前的院子里,一個一手托著鳥籠,正在學著鳥叫,逗弄籠中一對羽翅艷麗的小鳥的老者聽到兩人的腳步聲,扭頭看來。
他瞥了耿煊一眼,便看向旁邊的陳榮山,問:“陳榮山,你這時候來這干什么?”
陳榮山道:“我帶他過來領點東西。”
老頭再次看向耿煊,眼睛還在他身上的衣服和腰間的令牌上掃了兩眼,問:“怎么今天才過來?”
都不待耿煊回話,陳榮山已搶在他前面開口道:
“坊里臨時有點事。”
老頭皺了皺眉,嘴巴張合,似乎在嘀咕什么,看得出來,他對于這種“身在集市心在里坊”的行為是很不滿意的。
但他還是將手中鳥籠掛在了旁邊的掛鉤上,領著兩人往里面的房間走去。
他一邊在前領路,一邊隨意的問:“小伙叫什么名字?”
耿煊安靜的跟在陳榮山身側,都不需要他回話,陳榮山已經代他回話了。
“耿煊。”
“什么修為?”
“他是以神射特長進來的。”陳榮山道。
老頭頓住了腳步,轉身再次打量了耿煊幾眼,似乎要重新認識一下他一般。
臉色分明變得溫和了許多。
也難怪他如此,按照耿煊了解到的情況,再沒有額外任務的情況下,藍袍護衛即便什么都不做,每月都會有一些基本收入。
而收入的多少,與其人的修為境界直接掛鉤。
若只有煉肉境的修為,每月的保底收入是一顆補血丸,外加十兩現銀。
而煉血境護衛的保底收入,直接翻倍,每月保底兩顆補血丸,外加二十兩現銀。
煉骨境護衛的保底收入,則在此基礎上再次翻倍,每月保底四顆補血丸,外加四十兩現銀。
而明確以特長身份加入藍袍護衛的,每月保底收入直接與煉骨境護衛的看齊。
若既有煉骨境修為,又有被明確認定的特長,每月保底收入還會增加。
不過,就沒有翻倍這么多了。
當然,對集市護衛來說,每月的保底收益只是小頭。
每一次單獨的行動,還會有單獨的收益。
比如,幾月前幾乎將整個康樂集都犁了一遍的清街行動,又比如前些日子針對彭家武館的行動等等。
而這還不是最吸引人的,對于集市護衛來說,最吸引人的是一種特權。
若是集市護衛在巡街之時,或者通過別的線索,發現某些人形跡可疑。
不需要掌握十成的證據,只要大體說得通,就可以集合其他護衛同伴對其進行緝拿。
若是反抗,甚至可以直接擊殺。
理論上,只要在殺掉此人之后將證據補齊就可以。
而收獲的一部分上繳公庫,一部分直接私分。
但只要不是特別大的“肥羊”,上交公庫基本都是意思意思的事情。
因為這個原因,集市護衛會像獵狗一樣,滿集市尋找那些形跡可疑之人。
當然,穩定秩序的環境,是集市源源不斷下金蛋的基礎,從大館主到其他坐館,都會約束,甚至監督集市護衛們的行為,偶爾出現一兩起冤殺還情有可原。
可若在同一個護衛身上出現多次類似的事件,那這護衛本身很大可能也會被當成的“肥羊”給處理掉。
對于逾越界限,不知道分寸的拎不清,可不是直接開除這么溫情脈脈。
即便有這樣一條死線存在,也足夠集市護衛們發財,將集市當成一片特殊的、可持續產出的“獵場”了。
一些店家為了不讓自己的客人困擾,最終影響到自己的生意,會提前給一些孝敬,甚至漸漸演變成了一種變相的稅收,按月交付的那種。
這就讓巡街的收益更加穩定,也更加安全。
因為魏萬宗的要求,藍袍護衛主動放棄了這收益最大,也最遭人恨的一塊。
現在藍袍護衛與黑袍護衛大體上還能和平相處,這是一個重要的原因。
且說老頭領著陳榮山、耿煊二人進入房間后,他直接來到就擺在大門入口處的一張桌案前。
桌案上放著幾本簿冊,他取出其中一本,嘴里輕聲念叨著“神射特長”,一邊快速翻動著,很快,就翻到了寫有耿煊姓名的那一頁。
干枯的手指滑動,在三個空位上停留了一下,便問:“都要領,對吧?”
“是。”陳榮山搶在耿煊前面回道。
老頭瞥了陳榮山一眼,便拿起筆蘸了一點墨逐一向三個空位上點去。
可就在他點出第二下,抬筆準備朝第三個空位點去時,陳榮山卻抬手擋住了他就要點下去的手。
趕在老頭疑惑發怒之前,搶先道:
“老李叔,剛才我們過來時遇見了大館主,大館主認為耿煊射術天賦極高,不可埋沒,決定將那張銅胎鐵背弓給他。”
老頭瞪大了眼睛,失聲道:“真的?”
陳榮山收回了手,道:“當然,您認為這種事我敢誆您不成?待會兒您自然可以去向大館主求證。”
老頭嘀咕道:“我當然會去求證。”
但本來只是隨便點一個墨點的筆尖在落在紙上后,變成了一串潦草的線條,大概也只有他本人才知道這是“銅胎鐵背”四字。
做好記錄后,老頭將簿冊重新放回桌面,對兩人交代了一句“等一下”,便扔下兩人走進了房間深處,兩人就站在門口等待。
只聽得一陣哐啷輕響之后,老者重新回到門口。
原本空手進去的他,此刻手中已經多出來一個木盤。
木盤上放著兩個瓷瓶,一摞銀條,以及一個可以看出明顯弓形輪廓,可以背在身后的精致皮套。
他將木盤放在兩人身邊的桌案上,一邊道:
“雖然你們是十月初七才正式入的職,不過,還是給你們算一整月。
加上接下來的十一月,十二月,算整三月。
這里有補血丸十二顆,銀一百二十兩。
你點一下,出了這個門,可別說數量不對。”
“…沒問題。”
“沒問題就在這里按個手印。”
耿煊按照老頭的指點,就要將蘸了紅泥的拇指按下去,陳榮山卻忽然道:
“老李叔,銀子可以換成補血丸嗎?”
老頭翻白眼道:“想什么好事呢!”
“可我們之前不都可以直接將銀子換成補血丸嗎?”
“你也說了是之前…已經讓你們占了一次便宜,可別再想這樣的好事。
…要真想用銀子換補血丸,也行,三十兩銀子一顆,不還價。”
陳榮山驚訝道:“漲三倍?您這也太狠了!”
“狠?還有更狠的呢!
我已經打算向樊綦建議,明年給你們的月例都不提供補血丸了,按照一顆十兩的標準全給你們發銀子。
要吃補血丸,自己去外面買去。”
陳榮山震驚道:“您要不想大家半夜拿石頭砸你家屋頂,這建議您還是別說了。”
“砸屋頂也沒用,若不想換銀子,那就只能寫欠條了,反正到時我給你們變不出那么多補血丸出來…”
兩人在那里閑扯的時候,耿煊已經按下了手印,解開皮套,取出一張弓身中心部分暗黃,而兩側則呈暗紅色的長弓。
他伸手只稍微試了試,就嘴角帶笑的將其再次收入皮套中。
老頭乜斜了他一眼,道:
“不再試試?
這可是最高品質的制式長弓,你就偷著樂吧。
放在外州,只有軍鎮之主的近衛才有資格配備,其他人哪怕藏在家里都是違法的。”
“這弓對現在的我來說難度還是有點偏高,等回去后再慢慢試。”耿煊恭敬回應道。
嗯,得了這么一件寶貝,態度恭敬點是應該的。
剛才他雖只輕輕動了一下弓弦,但憑著宗師境的箭術造詣,已將其性能摸了個七七八八。
只能說,不愧是制式長弓中最頂尖的杰作。
制式武器,通常來說都比那些大師出品的高端定制武器差許多。
但也有一些例外,比如從鐘元霸身上剝下來的那套有數百年歷史的全身重甲,又比如耿煊手中這張銅胎鐵背弓。
每一件都是出自大師之手,精益求精的杰作,“制式”的目的是為了統一規格,耗費反而比同品質的定制武器更高。
和柴爺借與自己的黑弓對比,更能清楚的知道其卓越的性能。
黑弓的有效射程,最遠可及兩百五十步之外,再遠就沒有任何精準度可言,箭矢發飄,速度和威力都驟降。
而這張銅胎鐵背弓的有效射程,耿煊估計能超過五百步。
——“一步”若是以耿煊前世的標準,大約在一米三到一米五之間。
而兩弓箭矢離弦之后,走完有效射程的時間卻基本相當。
也就是說,銅胎鐵背弓射出的箭矢,掠空速度比黑弓快了一倍。
而動能打擊的威能是速度的平方,也就是說,同樣的長箭,用銅胎鐵背弓射出去,威能是黑弓的四倍!
除此之外,銅胎鐵背弓因其質材原因,回正速度也比黑弓更快。
以前,他只能一箭九連珠,不是將連珠尋蹤箭修煉到宗師境的他無法連珠更多,而是黑弓無法讓他連珠更多。
若以銅胎鐵背弓施展連珠射術,耿煊有信心直接在原來的極限之上翻倍。
從一箭九連珠提升到一箭十八連珠。
一箭之間,便可刮出一片死亡風暴。
想想那畫面,耿煊自己都感覺恐怖。
“難怪會被那些軍鎮之主如此忌憚。
一旦被一位神射手掌握,威脅實在太大了,直接變成小兵收割機!”
而且,在耿煊看來,銅胎鐵背弓還有一個優點。
即這是一張制式長弓,雖然流散在元州的數量不多,可總歸是有的。
而且,擁有之人,絕不止一個兩個人。
這樣一來,以后即便自己用這張長弓大開無雙,也不用擔心會因這一張弓就掉了馬甲。
將皮套背在身后,懷里揣著一百二十兩銀子和十二顆補血丸,耿煊感覺腳步都輕快了許多。
離開康樂館,重新回到演練場之后,陳榮山對耿煊道:
“接下來我就不陪你了,你在這里修煉也好,回駐地,或者去集市上逛逛都成…注意別和那些黑袍護衛正面起沖突。
他們看起來生人勿進,不過,只要你不去妨礙他們的事,他們也不會與咱們為難,最多互相無視。”
叮囑了一番后,陳榮山離去了。
此刻,演練場中,原本聚了很多的黑袍護衛,已經散得差不多了。
反倒是藍袍護衛的數量,基本沒變,他們還在那里修煉切磋。
耿煊看了看,忽然覺得藍袍護衛的日常真的清閑得有些無聊。
因為不想和黑袍護衛其正面沖突,藍袍護衛放棄了巡街,這樣一來,除非有特別行動,日常基本就沒什么事情可做。
而特別行動之所以叫特別行動,就是因為它很特別,一年也不會有幾次。
遇到“糟糕”的年景,便是一整年都沒有,也是很正常的。
這也就難怪樊大館主對藍袍護衛的日常要求這么低,愛待在集市就待在集市,愛回自家里坊就回自家里坊。
實在是即便將大家每天都聚集在康樂集,除非沒事找事,天天和黑袍護衛掰手腕,不然大家基本都沒什么事情做。
耿煊也沒有在演練場多待,他可沒有忘記自己這次來康樂集的真正目的。
他離開了演練場,去了附近藍袍護衛的駐地。
他先是去了自己的房間,說來,自從選了這處落腳地,他還一次都沒有住過呢。
他先將銅胎鐵背弓放在了屋中,若是有可能,他當然不希望自己得了樊大館主特別優待的消息在藍袍護衛這個群體中傳開。
將東西放好后,耿煊便在駐地各處“閑逛”起來。
他甚至一反平日里不喜歡湊熱鬧的性子,看見哪里人多,就主動跑過去與人寒暄。
雖然是不同里坊的人,可同為藍袍護衛,大家對他自然也不會排斥,還會笑著與他分享一些小群體中的趣事。
雖然這是成為藍袍護衛之后第一天正式入職,但在他的主動之下,很快就和其他護衛混了個臉熟。
耿煊心中卻一直在期待著一個合適機會的出現。
當時間來到下午,耿煊還是沒有等到他期待的某種契機。
不由得心中有些泄氣:“實在不行,明天就再想想別的辦法。”
就在這時,耿煊看見幾個今日才混了個臉熟的藍袍護衛往外走去。
他笑著問:“你們哪里去啊?”
其中一個萬福坊的中年人道:
“去給我們坊主搬東西。”
本來隨口一問的耿煊聽了這話,直接腳步一拐,也跟了上去,一邊問:“搬什么東西?需不需要我幫忙?”
這又不涉及任何機密,何況,面前小年輕還同為藍袍護衛,表現得又如此熱心,中年人自然不會推脫。
“好啊。”
中年人先是答應了下來,接著才解釋道:
“康樂集不是在旁邊專門給了咱們坊主一個宅子嗎,他打算偶爾也讓全家人都來這里住一住。
加上那宅子原來的一些陳設他也打算換一下,便打算將家里的東西搬一些過來。
從前兩天開始,他家里就在準備這事,計劃今晚就要住進來。
本來說好今天中午過后他會親自回去一趟,可到現在了他人都還在康樂館沒有出來。”
耿煊聽了這解釋,心中更是一亮,問:“那咱們現在是要去萬福坊嗎?”
中年人點頭道:“是啊。”
說著,他看向耿煊,道:“這來回也要耽擱不少時間,你若有事的話…”
耿煊連忙擺手道:“沒事沒事,說來,我還從來沒有去你們萬福坊看過呢。”
中年人笑道:“那有什么好看的,和你們常平坊差不多。”
說說笑笑,耿煊跟著幾人離開了康樂集,去了萬福坊。
且說在路遇陳榮山,簡單交談了兩句,并順手給了那個年輕射術天才一個不大不小的機緣之后,樊綦快步來到康樂館正堂之內。
而此刻,得到通知的另四位坐館都已齊聚于此。
在進入正堂時,樊綦的目光在四位坐館身上掃過,心中閃過一絲無奈的情緒。
他感覺自己并沒有做錯什么,可只需要看看在座坐館的數量,他就知道,自己沒資格腆著臉說康樂集在自己手里得到了更大的發展。
原本,除他之外,康樂集還有六名坐館,每一個單獨拎出來,都是能抗事的。
放在赤烏山周邊十幾家集市里,好歹也是中游偏上的水準。
可經過他短短數個月時間的“折騰”,除他之外最能打的段天鵬,以及除段天鵬之外最能打的彭順都死了。
前不久,藥行的臧子高又撂挑子跑了。
原來的六位坐館,只剩布行、米行、鐵作這三家行會的會長。
論實力,不如段天鵬,彭順,論財力和人脈,不如藥行的臧子高。
雖然新吸納了一個里坊出身的魏萬宗,但他很清楚,這遠不足以填補因段天鵬等三位坐館缺位給康樂集帶來的實力衰減。
“我這是撞了邪吧?!”
“流年不利啊!”
樊綦甚至對自己的能力都產生了懷疑,“我要是什么事都不做,情況會不會比現在還要好一些?”
意識到自己心志的松動,樊綦趕緊將這念頭甩出腦海,堅定自己的信念。
他大步穿過正堂,在主位上坐下。
面對左右兩側四人投來的目光,道:“這次叫大家過來,有幾件事要與大家商量一下。”
眾人立刻正襟危坐,做出洗耳恭聽的模樣。
“這第一件,卻是一個剛剛從百源集傳過來的一個消息。”
四人的眼神都露出疑惑的神色,仿佛在說:“百源集?不熟呀!那里能有什么消息,值得咱們去在意的?”
說得不客氣一點,便是百源集也發生了如段天鵬和彭順這樣的慘劇,兩個坐館殺到同歸于盡,似乎和他們都沒有半文錢的關系。
樊綦輕輕點頭,也不賣關子,直接道:
“這事和咱們還真有點關系,來咱們這里收購藥材的那支安樂集車隊,所有人一個不少,全都被人給屠光了,包括曹鐸、吳悅那兩個隨車的煉髓境。
哦,這里面還有一個大家都不陌生,就是隨車的臧子高。
他們的腦袋全都被人割了下來,堆成了人頭塔。”
“轟——”
原本以為和自己沒什么關聯的幾位坐館,聽到如此勁爆的消息,一個個都有些精神恍惚,懷疑自己剛剛是不是產生了什么幻覺。
而相比其他三人,新晉坐館魏萬宗內心的情緒,還要更加激蕩一些。
實在是“人頭塔”這個一輩子都難真實遇到一次的詞語,對他的刺激太大了一些。
根本不需要任何前搖,另一個被他捂死在萬福坊內部的“人頭塔”很自然的便在他腦海中浮現。
“巧合吧?!
這一定是巧合吧?!”
“世上的事,真有這么巧嗎?
要么百十年都不出一次,要么短時間內就出來兩次?!”
兩種念頭在魏萬宗心里彼此交戰,互不相讓。
不過很快,魏萬宗就從這糾纏的思緒中掙脫了出來。
因為樊大館主的話還沒有完。
“因為這件事發生在百源集外,一些線索又明顯指向百源集的馮煜大館主。
他自覺安樂集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必然要與他發難,于是他干脆在安樂集大隊人馬抵達之前,直接帶著一批心腹離開了百源集。
而因為馮大館主的離開,那些原本在安樂集與百源集兩邊騎墻的坐館也覺得繼續留下來不會有好果子吃,于是他們也都跑了。”
聽到這里,一眾坐館心中又震驚,又無語。
心道,你們跑路這么絲滑的嗎?
“那…百源集現在?”米行的明會長忍不住低聲問道。
其實,他心中已經有了一個不好的推測。
樊綦沒有給他一點僥幸,點頭道:
“安樂集,哦,不,更準確的說應該是吳益大館主兵不血刃的拿下了百源集。
他現在正在對安樂集和百源集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安樂集的坐館調到百源集,百源集幾名留下的坐館,則調去了安樂集。
安樂集和百源集,正在漸漸成為吳家的囊中物!”
聽到這個信息的眾人,都是瞠目結舌,完全不知道應該如何評價此事。
要說這事和康樂集沒什么關系吧,還真就沒多大關系,距離稍近的百源集,和康樂集的距離也有七百里左右。
安樂集和百源集的變化再大,也妨礙不了康樂集一星半點。
可要說有關,那真的是有著天大的干系!
無論安樂集這次對百源集的出手,理由有多充分,這都開啟了赤烏山周邊十七家集市互相攻伐兼并的先河!
雖然現目前安樂集沒有對其他集市露出獠牙,但過往的人生經驗讓他們明白,凡事最難的,就是第一個先例的出現。
而只要出現了一個先例,無論什么理由,無論多么合情合理。
第二例都會在更短的時間內出現,不再需要漫長的醞釀!
而越是大家都祈禱不要發生的事情,往往都會在大家最不希望的時候發生。
幾位坐館都沒有說話,都在低頭認真消化這一系列太過勁爆,沖擊力太大的消息。
樊綦也沒有說話,只是安靜的看著眾人。
過了好一會兒,估摸著大家都將這件事消化得差不多了,樊綦這才再次開口道:
“好了,從百源集傳過來的消息跟大家分享完了,現在說說這次召集大家的正事。”
正事?
這還不算正事?!
原本還沉浸在余波動蕩之中的幾人,再次猛地抬頭,齊齊看向樊綦,行注目禮。
樊綦的臉上忽然顯出沉痛之色,道:
“我要向大家做個檢討,因為我的一些失誤,導致咱們康樂集現在的力量相較以往衰弱了許多。”
眾人一愣,曾經赤膊露肩來康樂館大門口作秀的布行荊會長、鐵作顧大匠在愣了一下之后,心中更是一慌。
要是樊大館主都要做檢討,那在背后串聯彭順,以至于最終釀成了段、彭兩位坐館雙雙隕落的他倆,又該如何自處你?
難道自殺謝罪嗎?!
于是,他倆也不顧旁邊米行明會長、以及魏萬宗異樣的目光,立刻滿臉悔意的起身檢討自己。
樊綦似乎沒想到自己的檢討會引來這樣的后果,愣了一下,趕緊伸手示意兩人重新坐下。
他一臉誠摯的道:
“我說這個,不是要論誰是誰非,我是有感于咱們現在的衰弱,而現在百源集又發生了這樣的事。
雖然一時半會波及不到咱們這來,可咱們也要做好隨時應對某些糟糕情況的可能!”
眾人紛紛點頭。
“而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增加煉髓境坐館的數量。”
幾位坐館又都是一愣。
魏萬宗的感覺倒是不深,可另外“碩果僅存”的三位坐館,心中卻有些苦澀。
但他們又不得不承認,樊大館主說得也沒毛病。
現在的康樂集,煉髓境的力量,確實衰弱了不少。
而發生在安樂集、百源集的事情,也確實給包括康樂集在內的赤烏山周邊集市帶來了某種隱患。
康樂集要防患于未然,增加煉髓境數量,勢在必行。
而如康樂集這樣的集市,要想吸引煉髓境落腳,安心的長期扎下根來,不給個坐館的身份,是不可能的。
想明白這些的米行明會長更是直接問:
“大館主可有更詳細的方案?”
樊綦頷首道:
“有一些想法,不過,這事究竟如何定奪,還是今日咱們討論之后再說吧。”
這一討論,就是整整一個白天。
魏萬宗自然早就將原本說好的,中午過后就回萬福坊搬家的事情給搞忘了。
等眾人討論結束,魏萬宗走出康樂館之時,才又想起此事。
而此刻,時間已經是傍晚。
“只有等明天了。”
魏萬宗心中如此想,不過,又想到發生在百源集的事情,忽又覺得,康樂集雖好,可還是萬福坊住起來更安心啊!
心中這般想著,他已經來到不遠處那套專門給他居住的府邸前。
一個看上去三十多歲,正是花開最艷的婦人一手牽著一個六七歲的女娃,一手抱著個兩三歲的男娃,正笑盈盈的站在臺階前等他。
魏萬宗快走進步,來到三人身前,一手將女娃抱進懷里,一邊驚訝的問道:“你們怎么過來的?”
“有小哥哥幫我們搬家。”女娃脆生生的道。
這時,一個中年男子領著另幾個同樣出身萬福坊的藍袍護衛也走了出來。
魏萬宗壓下心中別的情緒,笑著感謝了幾人,還強留幾人吃晚飯。
中年男子有些遺憾的道:
“哎,幫忙的其實還有個常平坊的小伙,忙前忙后挺熱心的,剛才我還留他坐一會兒,轉眼人就不見了。”
魏萬宗聽了這話,也沒太往心里去。
說巴結可能有些不大好聽,但自從成為藍袍護衛的領隊以來,短短數日而已,類似的事情確實已經發生了不止一次。
很多日常中的小事,都會在“不經意間”,被其他人很“自然”的解決掉。
他已經習慣了。
不過,他面上還是笑道:“那等下次見著再感謝他。”
至于“他”是誰?
哦,不好意思,忘了沒問。
而就在魏萬宗帶著家人和一眾同坊心腹說說笑笑進府時,耿煊也回到了常平坊自己的家里。
心中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