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不說財富名利,便是愛恨情仇,也都全部煙消云散了。
秦歌躺在小樹林里,靜靜的躺著。
小樹林中多是高不過三米的小松鼠,也偶有一些正值花期的李子樹。
秦歌的身邊擺放著三本書籍。
其中兩本是從學校圖書館借來的胡孚琛先生的《丹道法決十二講》的上下冊,另外一本則是頗為老舊的線裝書。
其上全是繁體字,書名上面的四個字倒是很容易認出來——《道言淺近》。
據說這是張三豐的著作。
而這本張三豐的著作,已經被翻得稀爛,其間破裂處,又用針線縫了數次,書脊之上,固體膠更是糊了一層又一層。
但這本書依然是一副一碰就要散架的模樣。
秦歌再次隨意翻了翻三本書。
他便直起了上半身,雙手掐出一個奇怪的樣子,靜靜的坐在了草地上。
呼吸開始平緩均勻起來,而且細長綿延著,給人的感覺就好像斷氣了一般,看不出有任何呼吸的動靜。
這是入定。
十年觀道書,千般法門,萬般修行,都離不開入定二字。
而入定又講究靜。
靜功一旦真正做到,便可對面大吼而如無聲,鬧市之間依然落針可聞。
除此之外,更是能聽到自身血液流動如山溪叮咚,能洞見五臟六腑的奇異律動。
秦歌現在便沉浸在了這般靜功之中。
也正是觸及到了靜功,他才在前面那幾年對于修道的迷茫中,這次堅持了下來,穩定了道心。
彼岸花開,美不勝收 聽人說過,人生無論何事大概只有三個結果。
其一是歷盡千辛之后得償所愿的彼岸花開、美不勝收,但這份美不勝收卻是會轉眼即逝。
其二是凄涼無助就此認命的苦海無涯、愛恨翻滾起追悔無限的波濤,卻再也無能為力,只留執念自我拉扯。
其三則是淡然一笑三生盡,從此江上黃老翁,看淡,放下,或者自以為放下。
但不管是什么樣的人生結果,
人,都會死!
死了,那不管是過程還是結果,就都沒有意義了。
那能否不死呢?
明都的天,六月的天,都是說變就變。
傍晚還陽光萬里,此時已然天雷陣陣,烏云翻滾。
黑夜在雨云之下,黑到了極致。
秦歌默默的走著,心情壓抑到了極點。
他覺得夢應該醒了。
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奇跡!
正常的結婚生子,養老送終才是人一生的標配。
但是,繁雜人生中,柴米油鹽醬醋茶會滋生出多少大大小小的痛苦來?
彼時愛的,會成為此時的包袱,此時愛的,在未來或許也是一個包袱。
這是…異化原理。
就好像金錢的出現是為了方便人類的交易和物品流通的,但久而久之,金錢就異化了,它不再是人類的工具,而是反客為主,讓人類成為了金錢的工具…
也是因為這樣的道理,順著這個道理,很容易看透紅塵,而看透紅塵之后,人生便做什么都沒有意義了。
不管做什么,到老都是一場夢。
一場從此煙消云散的夢。
不管曾經如何輝煌,不管曾經如何的卑微,到了最后,大家都一樣,都會什么都沒有。
所以,剔除掉這些本來就會逝去、擁有只不過是等待失去的名利財富等等等等之后。
人活著,唯一做了之后還有意義的,大概就是尋求永生…
活著本身才具備意義,所作所為,似乎真的毫無意義。
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理,正是因為活著是唯一的真意,因為尋求長生是唯一一件成功了就絕對有意義的事情。
所以,在從秦歌在十二歲讀初中的時候,去某個角落的書屋借了一本標注為黃易著作的盜版小說之后。
尤其是接觸了那本盜版小說第一頁的那篇《真氣運行法》之后。
他就懵懵懂懂的走上了這條路。
這條路需要大毅力和大智慧。
這一路走來,他也表現出了足夠的毅力,甚至是大毅力!
十年如一日!
三千多個日日夜夜,每天都守時至極的早中晚子午卯酉四次打坐冥想修煉。
甚至利用課余時間通讀了胡孚琛先生以及陳攖寧先生的丹道著作,還看完了張三豐的《道言淺近》,甚至是讀懂了那完全沒有邏輯的文言文版的《抱樸子內外篇》…
他研究了一切他能找到的道家修煉典籍。
同時,他也有足夠的大智慧。
他耗費了很久的時間,從萬千大家典籍中融合推理出了一條最核心的修煉法門。
那是融合了北派命宮,南派性宮,西派陸西星、東排李西月,中派金丹法的最核心的修煉法門。
那是如何浩大的工作啊!
那不亞于重新編纂一本永樂大典了。
如果他以同樣的毅力和智慧去鉆研任何一門非神學的學科,他都足以在此刻成為一名傳說中的博士后。
從此高薪在手,嬌妻任選,出了門還有錢去嘗嘗野花,時不時的出國旅游看看異域風情…
但他沒有。
他一直沉浸在長生夢中,追尋那個唯一存在的意義,他沒有做其他的事情。
于是,
此刻,
二十三歲的他,
莫得工作。
勉強算是個修道者。
但卻是個沒有修煉出任何東西的修道者,也就是俗話中的假道學。
另外,
他還莫得錢。
就在剛剛,
他還莫得感情了。
而莫得感情的原因,就是他莫得錢。
莫得錢,又沒有修煉出哪怕一絲真氣。
情場職場都敗得一敗涂地,夢想更是被撕裂成了碎片…
他面無表情的走著,心思冷漠至極。
或許,是哀莫大于心死?
滴答,滴答。
嘩啦啦。
雨水先是點點清淺,而后突然的就暴亂起來。
地面濕透,地面很快就匯聚了水流…
這是夏天特有的陣暴雨,或者叫做雷暴雨。
秦歌沒撐傘。
他任由雨水淋濕了他,任由雨水濕透了他,更任由雨水涼透了他。
一切該失去的,都失去了。
一切該擁有的,卻還沒擁有。
天上云層涌動劇烈起來。
就這么走著都能聽見云層撞擊發出的光擦光擦的聲響,那是足以震懾任何生物靈魂的聲響。
那聲響落下,
雷光就閃爍起來。
等到雷光消失,轟鳴聲這才震天動地而來。
路邊有年輕情侶走著,女生驚呼著,男生也滿臉蒼白。
那天威不是恐怖片,無法讓男人在這個時候趁機占便宜。
畢竟,人活著,活著是最重要的,繁衍是次要的。
秦歌搖搖晃晃的走著,絲毫不理會那滾滾雷霆。
反正他現在也不想活了。
既然不能永生,那么活得長一些還是短一些有區別嗎?
“秦歌?秦歌!”
有人高吼,
這高吼聲匯聚入雨聲雷聲,聽不真切。
但還是能隱隱約約知曉這吼聲的聲源所在。
秦歌默然回頭。
視線中,在街道邊的一個咖啡店門口,站著一個人。
那人直直的看著他,在喊他。
那是當年南師大道學社的一位學長,是引領秦歌加入道學社的師兄,名叫李岱安。
秦歌微微一頓,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那死灰一樣的臉上綻放出一抹光彩。
他走了過去。
“哎,咋不打傘啊,我借你一把!”
秦歌卻是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就仿佛比干被挖心之后追著賣菜的人問空心菜和空心人一樣。
他焦慮至極:“李師兄,修道真的是假的嗎?真的沒有修真,沒有超脫嗎?”
李岱安微微一頓,他這才發現這個小學弟精神不太正常。
“額…這個道學嘛,本來就是閑暇時候的愛好,是不可能成為主職的啊…”
秦歌懂了。
秒懂!
他慘笑起來。
沒有修道!沒有修真!
沒有長生!
沒有超脫!
人生只有平凡,只有娶妻生子,只有復制上一輩的一切,只有金錢權利之間的茍且!
只有吃喝拉撒,沒有夢和遠方!
秦歌的臉再次一片死灰,扭頭就走。
李岱安心底微微一跳,高吼:“秦歌,你等等!”
“那都是不切實際的幻想,小時候無憂無慮可以想一想,還可以放肆的去追逐一下,可現在,成年了啊!”
“要面對現實啊!”
“你成年了就要負擔起那份責任,就要賺錢養家,就要…”
秦歌沉默,卻是停下了腳步。
李岱安微微一喜,接著道:“找個正當的工作吧,工作一段時間,你就能走出來了。”
“對了,我認識一個兄弟,他在做房地產,你明天就去那邊上班吧,一個月底薪兩千,提成很高,聽他說一般一個月都能有五六千…”
秦歌陡然怒吼:“老子不會!老子這一輩子就學了道!老子不會賣房子!”
郁悶在心間纏繞。
無數挫折匯聚。
十年苦修,卻是個笑話。
十年苦心,卻是個笑話!
一股怨念升騰。
他仿佛看見了那只揮舞這大棍子要去踏南天碎凌霄的猴子。
秦歌臉上閃過瘋狂,一手指天:“我就不信,這世上當真沒有奇跡!”
刺目的電光閃爍而過。
一種頭皮發麻的感覺突兀升騰。
天譴?!
秦歌想躲。
本能的求生欲望。
但在他看見那刺目電光的時候,在躲避的念頭剛剛浮現的時候,閃電就已經到了。
躲無可躲!
赤紅色的電光繚繞他全身。
他僵硬在原地。
頭發根根豎起,而后一頭栽倒。
李岱安滿臉驚恐,他也感覺到了一陣心驚動魄的麻痹感,他感覺他也觸電了。
他想上前去看看秦歌,卻不敢過去。
他迅速掏出手機,猶豫著…
雨天打電話,下一個被劈的該不會是他吧?
他愣是怔在原地糾結了起來,不知道該不該冒著被雷劈的風險去打那個120。
但就在這個時候,躺尸的秦歌卻突然翻身而起。
他體內,丹田所在,多了一縷竄來竄去的氣,在意念調動下,那縷氣居然還會跟著意念有走呢。
“哈哈哈哈!奇跡!”
“真的有奇跡!”
“真的是奇跡!”
他高吼著,滿臉癲狂。
渾然不顧一身的腳臭味,渾然不顧一身的臟水。
歷盡艱辛,得償所愿。
彼岸花開,美不勝收!
那一縷真氣的誕生,真的是奇跡!
但卻又不是想象中的完完全全的天賜之物。
那是秦歌十年的厚積薄發!
那是秦歌自己累積足夠之后,又恰逢其會的一次奇跡。
前面十年的十年如一日勤勤懇懇的修行,前面十年對大量道家典籍的研習,給他此時打下了深厚的基礎。
那十年的修行,看似毫無意義,看似完全是徒勞。
但那十年的修行,卻是讓秦歌保存住了人體每時每刻都在散逸的精氣神。
至少保存住了超越普通人一倍的精氣神。
而后,卡著他修煉出真氣的,不是方法不對。
他結合無數道家典籍推測出來的修煉方法是最正宗的修煉方法,是排除了無數錯漏后的唯一正確方法。
真正讓他整整十年都無法修煉出一絲真氣的原因,是缺乏了一個最關鍵的因素——陰陽聚合。
以往無論他嘗試什么樣的方法,他都無法做到陰陽相合。
道德經有說,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
陰為神魂,陽為體魄精力。
十年修煉,神魂和體魄精力,都很好的保持住了。
只是缺少那個所謂的“沖氣”,或者是“中氣”,于是一直無法融合精氣神,一直無法誕生最初的一點真陽。
可就在剛剛。
閃電襲來的時候,秦歌體內的精氣神陡然融合。
而后一點陽光現。
真氣便誕生了。
機會從來只給有準備的人。
如果方才被雷劈的是李岱安,大概率是李岱安掛掉,而不可能出現真氣…
秦歌長長的呼出了一口氣。
感受著丹田中的那個新事物,他的心情好到了極點。
他看向了李岱安。
他很想告訴李岱安,剛才他到底經歷了什么,以及他現在丹田內的那一縷真氣。
但下一刻,
一個女人走了出來。
她從背后抱住了李岱安:“寶寶,發生什么啦?剛剛都停電了一會兒。”
李岱安微微一頓,看向秦歌:“那個,他被雷劈了…”
“啊?!”
女人微微一滯,拖著李岱安的手加大了力道,同時道:“寶寶,先幫我修一下電腦…”
一邊說著,她一邊連拖帶拽的把李岱安拖進了咖啡店。
李岱安邊走邊回頭。
秦歌苦澀一笑,站在原地。
下一刻,他聽到里面傳來微弱的女聲:“人家被雷劈了你還不走快點,一會兒他要是訛詐你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