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陸辛不太明白媽媽為什么要對那位老人,或者說盜火者,說謝謝。
還說了兩次。
直到他們走出了教堂,脆弱的木門,在他們的身后關上。
陸辛忽然發現,原本位于教堂外面的那個小鎮,已經不見了,無論是低矮且緊湊的房屋建筑,還是位于兩側的建筑之間,逼仄狹窄的石板小路,都已經不見了。同樣的,也包括了窗格下,那幾盆被霧氣打濕的小花。以及生活在了一扇扇窗后,不同生活里的人群。
他們所在的地方,只有暗紅色的地表,以及無意識游蕩的風。
偶爾有影影綽綽的東西,在殘破的廢墟后面,輕輕抬頭,滿是懼意的看著他們。
這里,不是什么海邊的小鎮,是深淵。
陸辛愕然回頭,就發現,連那一座破舊的教堂,也變了模樣。
不再像是有實體,只是一座矗立在深淵之中,由不同程度的光影交織出來的影子。
甚至還隱約可以看到,這座教堂之中,有個生長著無數觸手的怪物,正面對著教堂盡頭的神像,低著頭,默默的祈禱,而它所祈禱的神像,同樣也是生長著無數觸手的怪物。
“都是假的?”
陸辛過了好一會,才有些愕然的開口。
其實,在與那位老人對抗時,就已經發現了蛛絲馬跡。
在自己扼住了老人的脖子時,周圍的背景,便不只一次的變成深淵的虛幻。
只是自己當時沒意識到而已。
而且,自己也從來沒有見過,與現實這么相似的深淵虛影。
“是的。”
迎著陸辛的驚疑,媽媽低低的嘆惜:“都是假的,即便我們的這場勝利,也是假的。”
聽著她的話,妹妹急忙扶了一下自己的背包,似乎在檢查什么。
不過媽媽與陸辛,還有心不在焉的父親,都沒有留意到她的小動作。
媽媽轉身看向了陸辛,低聲解釋道:“還記得我們剛才戰勝他的關鍵一步嗎?”
“我對抗著真理的腐蝕,使用了我的特質。”
“試圖看到他能力運轉的規律,幫你把握住那最關鍵又最真實的一環。”
“在我的目光注視下,他的主體意識拿出了筆,準備去真理之書上修改規則。”
陸辛頓時點頭。
在那一刻,也正是因為他的這個動作,所以自己發現了他,聯手妹妹,抓住了他。
不然的話,即使自己直接召喚那種源自過去的力量,也找不到他。
媽媽輕聲道:“他不是打算修改規則。”
“他拿起筆,只是要抹去那道不許窺視命運的規則,以免我受傷太嚴重。”
陸辛猛得怔住,有些不太理解的看向了媽媽。
而媽媽的表情,則顯得很平靜,輕聲說道:“他其實并沒有打算真的與我們對抗到底。”
“否則的話,我或許仍然可以強行捕捉到他的某些弱點,然后給你機會抓住他。”
“但是我也會付出很大的代價。”
“客觀的說,我也不想表露自己軟弱的一面,但確實有可能,導致我再也見不到你們。”
內心里,有種驚恐感翻騰了上來。
陸辛之前,并沒有意識到,剛剛居然經歷了這么兇險的一幕。
雖然自己已經有了精神內核,也開始熟練的使用自己掌握的一些力量。
但畢竟自己剛剛進入這個層次不久,對那些細微的變化,并不太敏感,也不夠準確。
“但是…”
想了一會之后,他才問了出來:“他確實想把我們困在這里。”
他想到了最后,整個小鎮向著自己和家人卷過來的時候,那種無力掙扎的混亂。
那一刻,連自己也有種一切都難以看清的感覺。
“是的。”
媽媽輕輕點頭,道:“因為你的目光,或者說,你召喚過來的目光,激怒了它。”
“對那道目光,他確實是我們所有人里,最仇視的一個。”
“所以,有那么一瞬間,他確實打算使出真實的力量,把我們都困在這個地方…”
說著話時,她也轉過了身,打量著這片奇異的小鎮,輕聲道:
“這個小鎮,是他在深淵的基礎上,構建出來的一個與現實相似的單獨空間。”
“整個小鎮里的一切,都是他幻想出來的。”
“用來稀釋恐懼的本源力量源源不斷對周圍產生的影響,以免這種力量散溢到了現實。”
“你可以理解為,他一直在靠自身承受著這種恐懼。”
說著話時,她臉上倒是慢慢的露出了一點笑容,向著父親方向看了一眼。
“夜之囚徒,或者說,夜之君王,丟了自己的權柄,自然不會好受。”
“但想要將夜之君王的權柄藏起來,不被人找到,同樣也很痛苦,需要他獨自承受。”
“尤其是,他現在很迷茫…”
說到這里,她忽然停了下來,微微出神。
好一會,才輕輕嘆了一聲,繼續道:
“一個被迷茫纏身,又時時承受著無盡恐懼的人,你可以試想一下那種滋味…”
“他將本該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恐懼,藏在了自己的精神殿堂,并時時忍受著這種恐懼的折磨,如同神話里為人類盜取火種的人,事后忍受著日復一日將石頭推向山頂的折磨。”
“所以,有那么一刻,他想向神發起復仇,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陸辛聽著媽媽的話語里傳達出來的感慨與痛苦,表情微微的怔住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準確的理解到了那種心境,但心里,卻感覺微微的壓抑。
“那么…”
過了一會,他輕聲發問:“他又為什么改變了主意?”
“因為你的人性。”
媽媽忽然轉頭,看著陸辛笑道:“你不愿殺死他,也不愿殺掉這小鎮上的‘人’。”
“這出自于你人性中善良的一面。”
“其實,對于終極來說,人性里面的很多東西,都只是一種低級的思維。”
輕輕解釋著,她的目光也變得有些悠遠,低低嘆了一聲,才繼續說道:
“我之前已經帶你進入過深淵深處,看到了人心更深處的東西。”
“你應該明白,再美好的事物,都可以在深淵之中,找到丑陋的本質。”
“便如愛情,也不過是刻在了基因里的繁衍;便如養育,也只是內心深處的母望在作祟;又如友情,只是來源于對龐大族群的不安全感;而所謂的善良也好,憐憫也罷,其實也只是因為內心深處的恐懼,造成了自我對這種現象的畏懼,因而生出的抵抗情緒而已。”
媽媽的話,忽然讓陸辛的心里,生出了巨大的震憾。
上次深入了深淵,他確實看到了很多東西。
但是,有太多東西都是抽象的,復雜的,難以用言語去精準表達的,所以他并沒有和媽媽多作討論。包括這一刻,她主動提了起來,自己下意識的,便想要否認,想反駁她。
但在反駁的話出口之時,又隱隱的發現,自己居然無話可說。
深淵里的太多怪物,都隱隱證實著媽媽的話。
就如同一個在公司里每天疲于奔命的人,也許只是因為害怕被拋棄呢?
“但是他也說了…”
媽媽說到了這里,才輕輕嘆惜,道:“即使他,也不能否認這是錯誤的。”
她似乎看出了陸辛心底的震憾,微笑著說道:“感性的東西用理性來解釋,就失去了所有的意義,即便是在深淵之中,你可以看到一個丑陋的答案,但是,誰又能否認在現實之中,一位抱著孩子的母親站在了花叢里微笑的樣子,就是這個世界上最讓人感動的畫面呢?”
陸辛微微怔住。
他不太深的想象那個畫面是種什么滋味,因為自己是男的,做不了母親。
但他想象著那個畫面,確實是美好的。
“很多時候,去感受。”
媽媽作為窺命師,一位有著洞察之眼的人,輕聲向陸辛建議道:
“不要看得太深。”
陸辛的心情,經歷了一瞬的壓抑,又忽然變得輕松了起來。
他忽然感覺,真的很奇妙。
看事物的角度不同,確實可以給人帶來截然不同的感受。
過了好一會,他才笑著點了點頭,然后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
“所以,他就是因為我這種低級的思維,決定了把恐懼的權柄還給我們?”
“是的。”
媽媽輕輕點頭,然后臉上終于再次露出了微笑:“你可以理解為,你的人性,觸動了他。”
“這是一個連神都不會畏懼的存在。”
“神不可直視,但它為了看這一眼,會寧可丟掉自己的眼睛。”
“但是,你的人性,反而是他無法觸及的地方,所以迷茫中的他,也愿意相信你。”
陸辛準確的從媽媽的話里,聽出了她的重點。
是相信自己。
而不是,相信父親…
沉默了一會,他轉頭看向了父親。
媽媽還有妹妹,也在這時候,轉頭看向了父親。
離開了教堂之后,父親正在感受著面具帶給他的力量,所以顯得很沉默。
直到一家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他,他才慢慢的抬起頭來。
深深呼了口氣,他展開雙臂,開始大笑了起來。
一邊笑,他的身體,一邊不受控制的暴漲。
從兩三米的高度,成長到了幾十米,上百米高,他在深淵之中,張開了雙臂,像是在迎接自己的力量回歸,身體一截截一暴漲,已經長高到了需要所有人都仰視的程度…
嘩啦…
他的腳下,忽然出現了大片的裂痕與崩壞。
是他所站立的地方,淺層的深淵世界已經承受不住他的質量,如冰面般崩塌。
周圍,深淵的每一個角落,所有鬼鬼祟祟的生物,都感受到了父親的力量,它們無論是擁有意識的,還是意識模模的,在這一刻,全都瑟縮了起來,最大極限的收緊了自己的身體,擁有雙手的,猛得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沒有雙手的,也努力的拱著地面,想要鉆進地底。
更有許多深淵里的生物,在無盡的恐懼之中,猛得睜開了眼睛,猶如大夢初醒。
就連地面上稀稀疏疏的貪婪之手,也被嚇的蜷縮了起來。
像是一棵棵受到了驚嚇的含羞草。
“恐懼的力量,確實強大…”
在一片明明沒有實際存在,偏偏給人造成了震耳欲聾般的震蕩聲里,媽媽的臉色,都在變得微微繃緊,看向了那些因為父親的笑聲,而忽然從茫然之中驚醒,看著四周的怪物。
陸辛先是眉頭微皺,然后才明白了過來。
他已經見過很多,深淵里的精神怪物,本來就有很多種。
但大體上,也分為兩類。
人心里的東西越多,深淵里的怪物誕生的便越多,但大部分怪物,本身都是還沒有清醒過來的,它們只是人心里的映射,會有本能的恐懼,與躲避的能力,但是,這樣的怪物,不會有自己的意識,更類似于植物一樣,只是因為這個世界里有它存在的理由,所以存在。
但在這一刻,父親的力量復蘇,它們居然也跟著覺醒…
…陸辛想著,忽然又意識到了另外一個問題。
…之前媽媽提到過,終極誕生之后,也經歷了一段認識自己的過程。
那么,是不是終極也像這些深淵里的怪物一樣,有那么一段從迷茫再到清醒的過程?
“轟隆…”
在陸辛想著這些問題時,巨大的板塊震聲出現。
似乎是父親的力量暴漲的太過厲害,就連深淵里的大地,也出現了劇烈的抖動,一片片影子一般的建筑虛影,傾刻之間塌陷,被震蕩成了平地,又有無數的怪物在他的笑聲里,忽然清醒過來,然后就依循著自身的本能,從深淵里的各個方向,一步一挪,艱難的挨了過來。
幸好,這里只是深淵里的某個空虛之地。
對應的現實之中,也只是一片荒涼而且沒有人煙的地方。
否則的話,僅僅是父親回歸的過程,便已足以掀起一場針對于現實的災難。
其程度,不亞于當初的藏杖人降臨世間。
“噠噠噠”“噠噠噠…”
越來越的精神怪物怪物,自遠處匯聚而來,匍匐在了父親的腳下。
遠處,忽然涌動起了劇烈的精神波紋,似乎有龐然大物在穿行,大地隨之龜裂。
無窮的迷霧隨著四面八方的巨大震顫感涌來,猙獰蠕動,仿佛是無形的活動,襲卷著深淵里所特有的暗紅物質,貼著地面,快速的涌蕩了過來,又在快接近了他們一家人的位置時,急劇的散開,露出了一只只形狀各異,但卻都擁有著可怕精神力量的怪物,匍匐于周圍。
“領主…”
陸辛的瞳孔,都不由得在微微收縮。
被父親的笑聲引動,從周圍趕了過來,匍匐于它腳下的精神怪物,赫然都是領主級別。
這是任何一只出現在了現實,都會引發大亂的怪物。
卻在這一刻,感受到了父親的存在,溫馴而恐懼的趕了過來,膜拜。
“哼…”
而當這些精神怪物匍匐在了腳下,狂笑中的父親,卻忽然停下。
巨大的身軀之上,黑色面具下的眼睛,冷冷的向下掃來。
他感受著自四周聚攏過來,匍匐在自己腳下的各個層級的精神怪物。
猶如帝王在審視自己的軍隊。
而下一刻,他的面具下面,那雙眼睛忽然變得陰冷。
身邊涌動著的黑沉沉霧氣之中,忽然有一只只大手向旁邊抓出。
這些手掌,有的握著武器,有的更接近于觸手,以各種奇怪的方式抓向了周圍。
“嗤啦…”
那些古怪的大手,狠狠的抓住了這些匍匐在他腳下的怪物,然后兇狠的將其撕碎。
一連串的肉體被撕碎聲音,沉悶的充斥在了周圍。
無數的精神怪物,在被撕碎的一刻,露出了恐懼而痛苦的表情,但連聲音也不敢發出。
而沒有被父親抓住的,甚至躲都不敢躲,只敢匍匐著,瑟瑟發抖。
媽媽的臉色,已經沉了下來,有些冷漠的看著父親大開殺戒的一幕,并沒有阻止的意思。
妹妹纖細的胳膊,更是已經緊緊抱住了陸辛的小腿。
父親居然憤怒的向這些表現了臣服的怪物大開殺戒。
這是他們誰也沒有想到的。
甚至,在整個過程中,他用的都是最原始的,也是最殘忍的方法,硬生生的撕碎。將這些在深淵里足以橫行一方的怪物撕成了最原始的精神力量,散布在了空氣之中,混進了深淵之中沒有一刻會停下的暗紅色狂風里,帶著他的恐懼與威嚴,飄向深淵四方,宣示他的歸來。
古怪的啃噬聲,細密的吞咽聲,甚至純屬發泄般的冷笑聲。
如同細密的鋼針,鉆進了陸辛的耳中。
父親只是隨隨便便,便將這一片深淵,變成了地獄一樣的絕望之地,充滿了殺戮與恐懼。
媽媽沒有試圖阻止此時的父親,陸辛也沒有。
他甚至可以通過這暴虐而殘忍的一幕,窺見父親面具之下的瘋狂一面。
夜之囚徒,無法召喚來這些領主級的怪物。
夜之君王,不需要這些怪物。
“喀喀喀…”
這種暴虐的氣息,影響到了周圍,整個深淵,都為之劇烈的震顫。
而撕碎了這所有的領主級怪物之后,父親挾著無邊的殘暴,忽然俯下了身來。
高大的身軀看向了對比起來如同螞蟻一樣的陸辛。
那張臉上的面具,在這一刻看起來,如同一面巨大的湖泊,可以倒映出人心里的恐懼。
而陸辛則只是平靜的看著父親,看著他面具后面,陰冷暴虐的眼睛。
“那份保安的工作,我肯定不會再去做了…”
仿佛沉默了好久,父親才忽然開口,冷厲的聲音在周圍回蕩,多了種漠然。
陸辛輕輕點頭,平靜的問道:“那么,在我需要的時候,你還會回來幫我的忙嗎?”
父親迎著陸辛的詢問,笑聲里忽然多了些戲謔:“如果我不來呢?”
陸辛靜靜的看著父親,臉上忽然也慢慢的爬上了一抹笑容,慢慢的,認真的開口:
“那我就會找到你,把你的面具砸爛,把你的意識鎖在廁所里。”
“讓你永遠都無法翻身…”
或許是陸辛說的太過認真,又或許是父親沒有想到這個回答。
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
沉默之中,父親巨大的身體微微顫抖,聲音里多了點尷尬,以及無法掩飾的恐懼:
“哎這,我剛剛是在跟你鬧著玩呢…”
陸辛面無表情,只有眼睛里似乎帶了點淡淡的笑意:“我也是在跟你鬧著玩啊…”
“唰!”
雖然說是在鬧著玩,但父親的身體卻忽然抖動了一下。
然后,他巨大的身體忽然快速的收縮,變回了之前的大小。
就連那張帶著面具的臉,似乎都無法掩飾他此時的恐慌與尷尬。
甚至下意識的舉起了手,認真的向陸辛埋怨道:“你這年齡越大,越開不起玩笑了…”
“如果你真遇到了問題,我怎么會不來呢,我發誓一定會來…”
“咦?”
妹妹再次從陸辛身后探出頭來,看著表現如此奇怪的父親。
媽媽也在一邊,有些無奈的捏著鼻尖。
而陸辛則只是沉默的看著父親,過了一會,才忽然笑道:“我沒有不信啊。”
“我知道你是在開玩笑,所以我也跟你開個玩笑…”
場間氣氛一點也不像是在開玩笑,反而只有更多的不確定與壓抑,還有尷尬。
父親過了好一會,才小心的看著陸辛,試探著道:
“但那個保安的工作我是真不想做了…”
“我能理解。”
陸辛點頭,笑道:“他們給的工資確實少了點。”
然后,他微微思索,認真的看向了父親,道:“你現在可以離開。”
“去適應你的力量,也去恢復你之前的狀態。”
“但是…”
頓了一下,他認真的說道:“但是你可得千萬得記得青港的能力者約束手則啊…”
“不能任意污染正常人…”
“不能掀起恐慌…”
“不能沖擊其他高墻城或聚集點的行政管理…”
“…生活作風問題好像跟你關系不大,但該注意還是要注意的!”
聽著陸辛的囑咐,父親不由得有點尷尬的撓起了頭。
雖然不太情愿,也只能很配合的連聲答應著:“好的,好的…”
“生活作風問題肯定不會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