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墅院子里,一群小孩都湊到了一起。
三樓窗內的聲音太大聲,自然也就被這群耳朵尖的小孩子聽到。
當陸辛走了出來時,這群小孩擔憂的目光,頓時向他看了過來,有的氣憤,有的害怕,有的又氣憤又害怕,當然其中也不乏又氣憤又害怕,又帶了一點恨鐵不成鋼的眼神。
陸辛低下了頭,甚至不愿迎向這些孩子們的眼神,快速的走過。
他跨上了摩托車,慢慢的向著別墅外面走去。
來到了大門口的時候,陸辛放慢了速度。
轉過頭,就看到了別墅的門口,那個有三四平方,裝修的非常干凈,還裝了一個小碳爐子的保安亭里,老保安正站在了里面,靜靜的抬著頭,隔著一層嶄新的玻璃窗,看著自己。
陸辛也靜靜的看著他,兩人很久都沒有說話。
同樣的,似乎也無法從彼此的眼神里,看出任何異樣的情緒。
足足三四秒,陸辛輕輕向他點了下頭,輕聲道:“你最近為什么不養花了?”
老保安怔住,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陸辛道:“繼續養吧,我專門給你留了一個花池。”
說完了這些話,他慢慢擰動油門,駛出了別墅,給了在外面等著的兩個小巴司機五十塊錢,然后就一句話也沒說,摩托車的速度漸漸提升了起來,向著道路盡頭遠遠的駛去。
保安亭里,老保安過了很久,才忽然覺得背后生涼。
原來自己的冷汗,已經洇濕了后背。
“不好…”
他忽然間,想起了什么,大步的向著別墅里面沖去。
蒼老的身體,速度居然顯得很快。
一步三個臺階,飛快的跑到了別墅的三樓,那間最大的房間前,猛得推開門,就看到小鹿老師正沉默的坐在了窗前,一言不發的看著外面,對自己沖進來的動靜,沒有一點反應。
冬天,天黑的很快,外面夜幕即將降臨,昏暗的光灑在了她的身上。
老保安見她沒事,微微放心。
但看著她面對著窗外的背影,一時間,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過了好一會,他才低聲道:“你沒事吧?”
小鹿老師沒有回頭,仍然只是靜靜看著外面,道:“現在,你應該擔心的是他不是嗎?”
老保安頓了一下,有些擔憂的道:“他知道了多少?”
小鹿老師輕聲回答,道:“他已經想起了孤兒院當初發生的事情,我雖然沒有細問,但看得出來,他應該是將一切都記起來了,包括,他親斷我脊椎骨時的聲音…”
老保安的眼底,有深深的懼意涌出。。
這讓他下意識里,呼息都粗重了些:“那…其他的呢?”
小鹿老師過了好一會,才輕輕搖了搖頭。
老保安似乎微微放下了一點心,但還是有很多問題想問。
只是看著小鹿老師那種沉默的樣子,他也有些于心不忍。
于是,像是安慰似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慢慢的道:“這樣,倒也…挺好…”
“他想起了以前的事情,但是,卻沒有失控…”
“這或許,或許說明他真的…好了?”
“我希望他變好了。”
小鹿老師慢慢的,垂下了頭去,聲音里帶了點懊惱:“或許,他是真的已經變得好了,可是我…我還是會感覺怕他,我真的不懂,難道說…放不下以前的,其實是我?”
“你不能那么說。”
老保安猛得抬起頭來,表情前所未有的嚴肅:“整件事情里,唯一不能怪的,就是你。”
“所有人里,唯一無辜的也是你。”
“你本來就與這些事情無關,只是因為既然辦了孤兒院,就要有個孤兒院的樣子,所以才會收了你們幾個…外人進來,只是那個時候,誰又能想到會發生了這么多的事情?”
“更想不到,最后走的走,散的散,死的死,最后來背負這些事情的,居然是你…”
“別說了…”
老保安的話,似乎讓小鹿老師受到了極大的打擊,情緒都變得有些激烈。
“你知道的…”
她的聲音里隱隱帶了哭腔:“我并不無辜。”
“畢竟,當初就是我…是我提出了這個逃跑計劃…”
老保安不說什么了,仿佛有些后悔提出了這個問題。
沉默了很久,他才緩緩搖了搖頭,道:“這不怪你,你當時也是為那些孩子著想,而且,而且如果不是因為有人告密的話,你們那個逃跑計劃…或許本來就不會失敗的…”
“說這些有什么用呢?”
小鹿老師臉上滾滿了淚水,手掌用力的握緊,指甲幾乎要刺進肉里,她的聲音顯得有種異樣的壓抑與克制:“我永遠也不可能將這份過錯推卸掉的,向院長告密的人也已經死了,災禍已經釀成了,事情已經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我怎么可能再說自己無辜?”
“我怎么可以再說一切不關我的事?”
“或許如果不是因為我,他們都不會死,他們起碼還活著…”
老保安聽出了她話里深深的自責,卻有種無力感。
似乎他的心里,也在刻制著,猶豫著要不要將一些事情說出來。
但是,他自己也沒有把握,只能慢慢的,輕聲開口:“你還記得在那場災難發生之后嗎?”
“有一部分人的尸體,莫名其妙的消失不見了,其中…”
他頓了一下,才輕聲道:“就包括那個告密的孩子…”
小鹿老師垂著頭,沒有將他這些話聽進去。
或許對她來說,這樣的話,本來也無濟于事,畢竟,人死了,就是死了…
看出了她無法理解這些,老保安輕輕嘆了口氣。
過了好一會,他主動轉移話題,道:“那么,他臨走的時候,說了什么?”
窗外,最后一縷夕光照在了小鹿老師的臉上。
她嘴角慢慢的露出了一抹悽楚的笑容,輕聲道:“他說他會治好自己。”
老保安臉上的表情,也出現了微微的變化。
過了一會,他才輕輕搖了搖頭,道:“但誰知道,哪個才是被治好的他呢?”
“我不知道…”
小鹿老師過了很久,才很沒有自信的說著:“但我知道,他當初用盡一切力氣,想要把所有人帶出那個地獄,他做到了一個小孩子所能做到的一切,去對抗那些大人…”
“我現在最痛恨的,就是自己的害怕…”
“一半的我,想起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就覺得恐懼,就害怕他…”
“另一半的我,一想到當時拼盡全力,卻沒有辦法把人救出來的他…”
“其實是非常可憐的啊…”
行駛在夜幕緩緩降臨,燈光漸漸映入眼簾的路上,陸辛感覺周圍的世界都在扭曲。
他一邊向前駛去,一邊感覺似乎有種異樣的東西籠罩了自己。
前方的路燈與車燈光芒,連成了一條條怪異的線。
像是忽而長,忽而短的怪蛇,扭曲而怪誕,時而連起,時而斷開。
旁邊陰暗的角落里,似乎有什么神秘的東西,正在偷偷的看著自己。
自己不去看他們時,他們的膽子就越來越大,甚至從角落里走了出來,一個個的向著自己露出了陰冷的笑容,還故意挑釁著自己,但當自己看過去的時候,又好像什么也沒有。
自己明明行駛在路上,但卻感覺這個城市正在疏遠自己。
道路,車燈,周圍的建筑與人群,都仿佛在一點點的遠離,與自己產生了某種隔閡。
頭頂的紅月,變得越來越大,降臨到了自己的面前。
仿佛自己一擰油門,就可以沖進紅月里去。
小鹿老師哭泣的聲音,質問自己的聲音,孤兒院里小孩子們的笑臉,小時候那個笑著將手里的面包遞給了小女孩的男孩,夏日的蟬鳴,手術刀割開皮膚的聲音,儀器滴滴的跳動聲,死去小孩的臉龐,扭曲的大樓與不停震動的家具,然后是脊椎被擰斷時清脆的咔嚓聲…
陸辛的腦袋似乎被某種東西充斥,塞得極滿,不留一點喘息的空間。
四面八方,有無數的光,晃得他心煩意亂。
心臟在劇烈的跳動,越跳越快,血液似乎要被無形的壓力撐破血管,沖出身體。
“嘀嘀…”
忽然之間,響亮的鳴笛聲,一下子將陸辛驚醒。
一切的幻聽與幻視,同時消失。
陸辛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居然停在了十字路口。
周圍都是擁擠的車輛,前后左右都被自己堵住,無數明亮的燈光照在了自己的臉上,憤怒的司機正用力拍著喇叭,還有人從車窗里伸出了頭,憤怒的向著自己大罵:“傻了嗎你?”
“停在路中間找死呢?有輛好摩托車你牛逼是不是?”
陸辛用了好大一會,才恢復了清醒的思維。
他的手微微伸向車把上掛著的黑色袋子,但伸至中途,又改變了心意。
只是將手抬了起來,比成槍的樣子,向那個腦袋伸出了車窗外的人,輕輕點了一下。
對方頓時大怒,伸出大半身子,比了一個手持沖鋒槍的姿勢,向陸辛突突突。
陸辛忽然覺得非常好笑,擰緊了油門,快速駛離了路口。
“該召開一次家庭會議了吧?”
初春的寒風再度吹到了臉上的時候,他輕吁了口氣,低聲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