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追不上白馬。
轉眼間,便又是一年。
夕陽西下。
暑氣漸退。
張石頭一肩掛著兩只錘頭足有水缸大小的短柄錘,另一只肩膀掛著幾只獐子、兔子,在幾條草狗的簇擁下,踏進張府高大巍峨的大門。
剛一進門,一個穿著開襠褲的小豆丁,就張開一對兒小手搖搖晃晃的迎過來:“石頭哥哥,抱抱!“
幾條草狗聽到小豆丁稚嫩的童音,撒著歡的就迎了上去,圍著他又是搖頭又是擺尾。
“哎呀,大灰臭臭。”
小豆丁嫌棄的揮舞小手,想要將幾條草狗趕得遠一些。
壯士少年見狀,一咧嘴,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齒。
他隨手將肩上掛著的錘子和野味取下來扔到一旁,張開雙臂將迎上來的小豆丁抱起來,一張嘴就”啪嗒“的一口,香在了小豆丁粉嫩嫩的小臉兒上。
小豆丁“咯咯咯“的歡笑著,小手使勁兒撐著壯士少年的腦袋,不讓他親。
一身鵝黃色的留仙群,綰起頭發做婦人打扮的李幼娘,從里屋走出來,見了地上的野味,溫婉的笑道:“石頭,又出去打山了?”
壯士少年抬起頭,憨憨的點頭,語速很慢的一句一句說道:“嗯吶,我想打一只野豬給阿媽補補身子,但山里的野豬見了我就跑,打不到。“
李幼娘笑道:“還是我們石頭有孝心。”
“是石頭回來了嗎?”
柔柔順順的聲音從屋里傳來,李幼娘一回頭,就見到夏桃扶著知秋,從里屋慢慢走出來。
知秋挺著大肚子,身子也富態了不少。
李幼娘連忙迎上去,扶住她另一只手:“大姐,你怎么出來了。”
“沒事,太陽都落土了。”
知秋笑著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輕聲道:“老爺說,適當出來走走,透透氣,更好。”
“老爺是男兒家,他哪知道婦人懷孕該注意些什么,當年我嫂嫂懷錦天的時候,可是在屋里躺了足足兩個來月。”
“沒事的,臨盆還有兩三個月呢…石頭,過來讓阿媽看看。”
“哎。”
石頭局促的走上臺階,離得老遠就停下了腳步,不肯再接近了。
他知道自己手重,唯恐靠得太緊,不小心傷到了阿媽和阿媽肚子里的弟弟妹妹。
這孩子什么想法都寫在臉上,知秋哪能看不出來。
她“噗嗤”一聲,笑出了聲,伸手一把將他拉到跟前:“瞧你這一身草沫兒,以后出大太陽,就不出去,知道嗎?”
說來也怪,這么熱的天,她待在置有冰塊兒的涼屋里,都覺得燥熱難耐,這孩子出去野了一天,身上竟然連一點汗跡都沒有。
老爺早就說這孩子的體質和常人不一樣,現在看來,還真是不一般。
“孩兒知道了。”
石頭笨手笨腳的揖手道。
知秋伸手從他發間摘下幾根草屑,笑道:“這都是誰教你的?”
“騾子叔教的。”
“哼,鎮里那么多事他不操心,成天來教你些有的沒的,下次見了他,別理他。”
“孩兒遵命。”
“好啦好啦…來人。“
幾個下人聞聲轉出來,躬身道:“大夫人。”
“把石少爺打回來的野味拿下去處理好,正好今日府里有客人,晚上一并整治出來,再給石少爺燒一桶熱水,伺候他沐浴。”
“是,大夫人。”
夏桃聞言,奇道:“姐姐,是烏叔叔來了么?“
這兩年,來拜訪張楚的人很多。
但有資格踏進張府大門的人,卻是極少。
當然,騾子、張猛、余二這些老人,算不得客人,他們得算是張府半個主人。
“不是。”
知秋微微搖頭,“好像是老爺昔日在鎮北軍中的袍澤…好像是姓姬來著。”
太平會總舵落成已有大半年。
涵蓋花紅、青葉、厚土、三川四堂的堂口、兩座練武場、一座校場,以及議事大殿,總占地約十八畝。
太平會總舵的議事大殿,通體玄色,地面鋪有四象云紋的羊絨地毯,堂內擺放的交椅茶幾,也具是以上好的楠木打制,每一把,都價值白銀千兩!
這一套門頭,是太平會總舵落成那日,烏潛淵派人送來的賀禮。
此時此刻,大堂內只有兩人。
唇邊蓄起短須的張楚,身著白底銀邊墨色山河長袍、頭戴朱玉冠,坐于堂上。
不著黃金鎖子甲、雉羽冠,改著赤色錦緞戎裝,依舊英武不凡的姬拔,坐于堂下。
兩人已不著邊際的寒暄許久。
“直說吧!”
姬拔養氣的功夫,終究還是不如張楚,放下茶碗開門見山道:“咱今日前來,就是請你出山,做我前軍副將,咱哥倆再并肩縱橫戰場,驅逐北蠻,還我河山!”
“哈哈哈…”
張楚大笑著放下茶碗,調侃道:“就知道你沒這么好心,跑這么遠來瞧我…不過咱們哥倆交情歸交情,你要喝酒,我可以奉陪到底,至于什么出任前軍副將,哪怕你成就六品氣海大豪,也免談!”
姬拔愣了愣,問道:“你怎么知道咱已經踏足六品?”
張楚也愣了愣,失聲道:“什么,你真六品了?”
姬拔撓頭,“啊?你不知道啊?”
張楚沒好氣兒的道:“我上哪兒知道去?”
這二人,相處的時間并不長,但卻是戰場上并肩殺敵殺出來的交情,是以縱然姬拔已然踏足六品,二人說話依然還和以前一樣沒什么顧忌。
姬拔想了想,點頭道:“也是,咱三日前才踏足六品,剛從少帥那兒領了前將軍的虎符印璽,就直奔你這兒來了,你怎么可能會知道。”
張楚大感興趣的追問道:“七品晉六品,到底是怎么一個晉法兒?是不是非常難?“
“不是難,而是兇險!”
姬拔感慨的點頭:“七品晉六品,首先于內腑中凝練出金木水火土五行血氣來,平衡五行血氣,氣海自生,開氣海,則真氣出!“
“五行相生相克,但凡有絲毫差池,輕則重傷,重則血氣暴走,十數年苦修一朝喪!“
“咱就被這一關,硬生生卡了一年半,不得寸進!“
“話說老張你還在練髓吧?少帥每月予你那么多蛟骨丹,你現在怎么著也五轉了吧?其實差不多也就得了。”
“以前咱也覺得,練髓多幾轉很重要,但現在踏足六品后,才覺得,其實練髓多幾轉、少幾轉,其實也不是那么重要,只要能練到起‘玉髓’之境,血氣循環往復,就足矣,再多個兩三轉,提升的余地也很小…”
“哎,不對,咱們不是在說你出山,重回前軍的事兒嗎,怎么扯起這些了…“
姬拔這人就這樣,面對著他不熟悉或者瞧不上眼的人,他絕對是惜字如金,還動不動就翻臉,不熟悉他的人,都會認為他是個不好說話的冷面將軍。
但只要和這廝混熟之后,就會發現,這廝其實就是個話癆,還有點好為人師的癖好。
只是張楚這會兒壓根就沒聽他說什么。
張楚還在思考,姬拔所說的七品晉六品的關卡。
這一年多以來,他也曾通過各個渠道,收集過一些七品晉六品的信息,但大多都只是一些模糊不清的只字片語。
沒辦法,他現在還接觸不到氣海大豪的圈子,就算能通過一些努力和一些氣海大豪搭上一點邊兒,非親非故的,也沒人會誠心指點他。
這還是他第一次這么清楚的知道,七品晉級六品的過程。
平衡五行?
可他血氣,早已被火氣占據。
先前他從那個北蠻六品白狼主身上得來的那股寒冰之氣,不可謂不強大,但入他體內之后,都被火氣打壓得跟耗子一樣,只能蜷縮在角落里瑟瑟發抖,根本發揮不出應有的威力。
連那股寒冰之氣都經不住火氣的打壓,他從內腑中凝練出的五行血氣,只怕更經不住火氣打壓!
這還怎么平衡?
張楚想不明白,覺著姬拔也算是靠得住朋友,索性直接問道:“老姬,如果無法平衡五行,是不是就無法生出氣海來了?“
姬拔想也不想的道:“這是當然,不然怎么會有那么多七品,在這一關活活困上一輩子,到死都不敢冒險突破六品。”
張楚想了想,覺著是自己沒表述清楚,索性一抬手,催動血氣。
”嘭。”
一蓬足有人頭大小的赤色烈焰,從他的手心之中冒出來,熊熊燃燒。
張楚朝姬拔揚了揚這一蓬烈火,問道:“情況是這樣的,我以前陰差陽錯的吃過一顆火紅色的果子,然后我的血氣,就變成這樣了,剛聽你說,七品晉級六品,必須要平衡五行,但我估計就我這樣,沒法子平衡五行了,你看,有沒有什么特殊的法子,能讓我開氣海?”
姬拔瞧著他手心里那一蓬烈焰,目光都直了,嘴里還不斷碎碎念道:“果不其然、果不其然!”
他早知張楚的血氣有異。
但當初,張楚給他苦頭吃的時候,他還沒開始平衡五行,對氣海大豪之事都還是一知半解,自然不會把張楚血氣里的異常,往氣海大豪的真氣特性上想。
后來,他對氣海大豪的了解越來越多,倒是往這方面想過,但又被他自己否定了,總覺得不太可能。
這可是氣海大豪才能涉及的范疇,一個八品,怎么可能會擁有氣海大豪才能擁有的力量呢?
這一秒,他望著張楚手頭那一團赤色烈焰,只覺得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活久見!
“哎,發什么愣呢,跟你說話呢!”
姬拔回過神來,皺著眉頭思忖了半晌,慢慢說道:“你這情況,咱別說見,連聽都沒聽說過…不過,咱覺得,你七品可以試試直接開氣海!”
張楚追問道:“什么意思?”
姬拔不答,同樣一抬手。
“刺啦。”
一蓬拳頭大小的血紅色火苗,從他掌心中升騰起來,他指著這一團火苗,嘚瑟的介紹道:“此乃怒焰真氣。”
張楚看了看他手心那一蓬火苗,心頭并不意外。
他早就知道,七品晉級六品時,可以通過某種特殊方式,讓真氣擁有特殊的屬性。
北蠻人的氣海大豪,真氣屬性基本上都是水和冰。
大離屬火德,尚赤,文武百官、將士兵甲,皆以赤為尊,鎮北軍又常與北蠻人交戰,軍中氣海將,當然以火屬為主。
“怎么得來的?”
他心中不意外,但還是順著姬拔的話問了一句,權當捧哏。
“開氣海的時候,以一顆地心火種為引,熔煉出來的。”
張楚似有所悟。
按照姬拔的意思,可以將五行平衡的氣海,視作一方沃土,那一顆引子,視作一顆種子。
種瓜得瓜。
種豆得豆…
“你的意思是說,讓我七品大成時,直接再以一顆火行的引子,點燃我血氣中的火氣,得出真氣?”
張楚若有所思的問道。
姬拔點頭道:“是這個意思。”
“這…可行么?”
姬拔一抬手,豪不負責的說:“那咱就不知道了,你這本來就死馬當活馬醫,若能成,你就能跨過平衡五行那一關,直接突破六品。”
“若不能成…你可能就會自焚而死。”
要不是考慮到現在打不過姬拔,張楚真想把他拖出去,吊打一百遍!
媽的,這么不負責任的話,你也敢說出口?
絕交啊!
“不過從道理上來說,這應該是可行的。”
“需知真氣乃是一種比血氣強大無數倍的力量,平衡五行血氣,實質上就是得出一丁點最接近真氣的血氣,開氣海,就是熔煉這一絲絲血氣,得到真氣。”
“這一關,是可以多次嘗試的,開氣海開個十幾次才突破六品的氣海,多不勝數,咱有軍中前輩指點,還有地火之種,都開了三次才開出真氣來。”
“你的血氣,因為有了這股火氣,本質上就比尋常的血氣要強大很多倍,這應該算是好事,但你無法五行合一,想要開氣海,就只能孤注一擲。“
“成,就六品。”
“敗,就死!”
“你能做的,唯有做好兩點準備。”
“第一,盡力增強自身血氣,以供開氣海的消耗…以咱的經驗,差不多百分血氣,才能熔煉出一份真氣來,你這是重癥下猛藥,自身血氣底子薄了,只怕還沒燒出真氣來,就直接燒死了。”
“第二,尋找一顆比你血氣中的火氣,更加強大的火行引子,不然無法熔煉你的血氣。“
張楚聽完,覺得姬拔說得很有道理。
果然,能修行到氣海大豪這個境界的,就沒蠢貨。
真蠢貨,連這些復雜的武道知識都理解不了。
“那正好,咱倆先試一試。”
張楚起身,舉著手心那一蓬火焰走過去。
姬拔看了看他手心這一蓬火焰,再看了看張楚,一臉不可思議的問道:“你認真的?”
“廢什么話,說試試就試試!”
張楚一臉不耐的說道。
其實他心頭,對自己這一股火氣,還是有信心的。
小老頭當初可是用這一股火氣,壓制自身寒毒。
小老頭巔峰時是四品。
能傷他的,至少也是四品!
連四品的寒毒都能壓制,這火氣,怎么著也比鎮北軍供軍中將軍修行的大路貨火行引子厲害吧?
姬拔伸出手,掌心中再次冒起一團血紅色火焰:“你可要想好了,咱這可是真氣…“
張楚看了看他手心那一蓬火焰,從自己掌心中撤回一部分血氣,將火焰體積調整到和姬拔手中那一團差不多大小,然后推動手心這一團烈焰,慢慢靠近姬拔手心那一團火焰。
兩股火焰觸碰在一起。
下一秒,兩團火焰就同時發出“噼里啪啦”的炸響。
張楚只感覺一股巨力襲來,他左腿向后邁了一步,強行穩住身形,目光緊緊的凝視著那兩團火焰。
姬拔也緊緊的盯著兩團已經慢慢融合在一起的火焰。
在二人的注目下,張楚的赤紅色火焰,慢慢吞噬了姬拔的血紅色火焰。
姬拔:…
張楚:…
自己血氣里的火氣很強大,這不出張楚的預料。
但這并不見得是好事…他后邊上哪兒去找一顆比這股火氣還強的火行引子?
不過話說回來。
自己血氣里的火氣,比姬拔真氣里的火氣還強,這是不是意味著…自己現在應該還打得過姬拔?
姬拔畢竟才剛剛突破六品,體內真氣應該還不算雄厚!
要不,趁現在還打得過他,先揍這廝一頓?
想到這里,張楚一虛眼,看姬拔的眼神瞬間就不大對頭了。
“咕咚。”
姬拔似乎也意識到了什么,吞了一口唾沫,很沒底氣的說:“你想干嘛,咱可是客人!”
張楚:“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