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梅菜扣肉,一疊蒜苗炒蠶豆,一碗小菜豆腐湯。
騾子端著粟米飯,只覺得無處下筷。
坐在他對面的張楚,卻吃得很從容。
“吃不慣就放下吧,沒必要勉強。”
張楚夾起一筷梅菜拌在粟米飯里,頭也不抬的說道。
騾子訕訕的將飯碗擱到矮幾上:“瞧您說的,您都吃得慣,我有什么吃不慣的…楚爺,咱還沒到哪兒份兒上,您何必這樣苛待自己呢?”
他在張楚面前,從不隱藏心跡。
是怎樣,就是怎樣。
這是他的特權,也是他的聰明之處。
張楚笑了笑:“這算什么苛待啊?這些可都是你二嫂親手做的,哪家兒酒樓的山珍海味都比不上!”
騾子想點頭,但看了看面前寒酸的菜肴,又覺得心酸:那您也不能天天就吃這個啊…
“你剛說,朝廷也有南下的意思?”
張楚邊吃邊說道。
他吃得很慢,很用心的在享受“吃飯”這件事帶來的簡單快樂。
嗯,反正對于他來說,吃什么都行,吃什么都吃不飽…
“姬將軍給我們的密報上,是這樣說的。”
騾子正色道:“詳情我已經派人前往鳳臺郡核實,最遲后日清晨,就能確認。”
“姬拔…”
張楚微微凝眉,問道:“那家伙送來的密報上,還有沒有寫其他東西?”
騾子搖頭:“就說了一句他會伺機配合我們,怎么配合,在哪兒配合,都沒說,他身處沙人大營之中,我們的人又沒辦法混進去接觸他。”
張楚思索著伸出手,將騾子面前那碗粟米飯端起來,將沒動過的半碗飯分到自己碗里:“你還是得想個辦法接觸他,問一問他的計劃…”
騾子點頭:“我會盡力安排…楚爺,您還不準備出關嗎?”
此間,是張楚的閉關之所。
自三月初,他與太平關的夜色之中,憶起盛世二十四字真言之后,他便開始斷斷續續的閉關。
期間他簽發了數份公文,下達至北平盟玄北堂各分舵香堂,令他們參照執行,“勤儉節約、同舟共濟”只是其中之一。
富強、民主、文明、和諧、自由、平等、公正、法治、愛國、敬業、誠信、友善,這二十四真言乃是可以作為治世綱領的金玉良言,用其作為一品境的大道之基,絕對是綽綽有余。
這一點,張楚深信不疑。
但怎奈何玄北州歷經磨難,已如百歲老人行將就木之軀,經不起任何虎狼之藥,張楚縱有治世的金玉良言在手,也只能徐徐圖之。
當然,從“大亂之后必有大治”的角度出發,眼下的玄北州,卻又是最適合張楚踐行他這一腦子跨時代的二十四字真言的地域。
兩月光陰轉瞬即逝。
張楚下發到玄北堂各分舵香堂的數份公文,均已初見成效。
連帶著他自身的境界,也再往上邁出了兩個臺階,一品二境,已然可以展望…
這種速度,即便是重領悟輕苦修的飛天境內,也實屬驚世駭俗。
然而張楚自身卻處之泰然,一派理所當然的架勢…若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還不能成功,他張楚也修不到一品!
早先便說過,飛天意并非越宏大越好,而是必須得符合自身實際。
就比如,如果有那位心比天高的曠世武道奇才敢在立地飛天之時,玩上一出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大喊“天上地下,唯吾獨尊”的把戲,那么他必然…死定了,沒救了,等死吧!
這么宏大的飛天意,沒有舉世無敵的實力,誰立誰死!
連飛天意都這般嚴謹,一品大宗師悟道,自然是慎之又慎。
正常情況下,越是志存高遠的宏大“道”,越是難以落地。
這就好比高考寫作文一樣。
給高三學子們一個“如何打贏中米貿易戰”的命題,他們能駕馭嗎?
只怕九成九的高三學子,都會戰戰兢兢的選擇自己認知中的一個點來破題,力圖以點破面…
一品大宗師的道,也是如此。
若不是這世間月大多數的飛天意都先天不足,沒有提升為大道的潛力。
若非這世間,有太多的爭端,需要強大的武力傍身。
飛天宗師們肯定都會追求最簡單的飛天意,以期早日領悟更高境界…最好是一加一等于二,一加二等于三這類簡單又有跡可循的飛天意。
而張楚的“太平盛世”之道,實在是太宏大了…
歷代帝王君主,集當世所有文武人杰之力,尚難交出一份能在歷史的長河中脫穎而出的答卷。
就憑他張楚一人,以及他手下這些大貓小貓,想要解開如此宏大的命題,單是尋找破題的點,都不知道得花費多少年的功夫。
而一品大宗師修行,必須要先鑄造自身的道基,而后一步步去踐行,才能穩步提升自身道行的,攀升更高境界。
某種程度上,一品大宗師修行很有點做工程那味兒。
甲方是老天爺。
乙方是一品大宗師。
甲方給項目。乙方出圖紙。
甲方按照乙方的工程進度打進度款。
乙方拿著甲方的進度款,擴大生產規模,壯大自身的規模…
當然,甲方給了項目之后,乙方也可以不出圖紙,瞎幾把干…可能不能拿到工程款,會不會做成豆腐渣工程,這就是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到的事情了。
太平盛世的圖紙…誰能出?
就算是把持大離朝政兩百年的祖龍贏易,只怕都不敢說自己能出一份盡善盡美的圖紙。
而在人生大事上追求完美、追求寧缺毋濫的態度,卻是人類的天性。
是以,大多數新晉一品的大宗師,都會在鑄就道基這一階段,停留上很長一段時間。
道越宏大,停留的時間越長。
比如趙明陽的“無為”之道,現在都還處于摸索的階段…
但偏生。
張楚有一腦子來自于另外一個遙遠時空的記憶。
在那些記憶里,已經有一個偉大的政黨,從七十載的執政經驗中,提煉出了那寶貴的治世二十四字真言!
并且張楚對這二十四字真言,深信不疑!
但偏生。
玄北州的百姓們,都發自內心深處的愛戴著張楚,擁戴著張楚,愿意遵循他所劃下的道路前行。
龐大的萬民意,源源不斷的轉化成國運之力,加持到張楚的身上,推動著他修行以火箭離地的速度,直上青冥。
根據購物真理:貴的東西除了貴,其他的什么都好,便宜的東西,除了便宜,其他的什么都不好。
一品大宗師的道,和實力之間的關系,差不多也是這個樣子:宏大的道除了難悟了點,其他什么都好,簡單的道,除了好悟了點,其他什么都不好…
眾所周知,一品三境,又被稱之為登仙三步…
“朝廷的動向,沒什么核實的必要了。”
張楚心平氣和的咀嚼著粟米飯,淡淡的說:“算日子,贏易和姬啟也該對我們動手了。”
騾子驚愕的看著他:“您去過南邊兒?”
張楚微微搖頭:“沒有。”
騾子:“那您怎么知道朝廷和西域聯軍要…”
張楚夾起夾起一粒蠶豆送進嘴里,輕聲道:“地里的麥子,要熟了…”
騾子愣了愣,恍然大悟。
各郡的小麥,都是開春后種下的春小麥,七月中下旬就可以進行收割。
眼下已經是五月底,離七月中下旬,已只有月余時間,而數十萬大軍調動,怎么著也要大半月的時間。
后勤是安最大的短板,一旦補上這一塊短板,六十萬安很快就能轉化為攻城拔寨的鋼鐵雄獅。
“盟主,賜虎符吧,屬下這就去調集屯田軍,奔赴前線!”
騾子豁然而起,捏手一揖到底。
張楚伸手虛按了按,“不用著急,我們還有時間,眼下地里的莊稼要緊!”
騾子毛骨悚然:“楚爺,您還不著急?朝廷和西域聯軍加起來,可是有一百五十萬人馬啊!”
“怎么?”
張楚輕輕的笑了笑,“你以為,打仗就是你拉出你的人馬,我拉出我的人馬,大家伙兒找個開闊點的地方,擺開陣勢打上一場這么簡單?”
騾子看著他:難道不是?
張楚笑著搖了搖頭:“戰爭要是這么簡單就好了,兵書有云,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現在戰爭才剛剛開始露出苗頭,我們還有時間布置。”
還有東西,騾子自己沒能看出來。
張楚也沒有與騾子說。
冀西州血戰…只怕把贏易和姬啟都打醒了!
人接受自己已經變得很強大,乃至于天下無敵,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
絕對不是某天一個人打贏了當前的天下第一,他就能以天下第一的心態去做人做事。
比如張楚,明明他已經躋身天底下至強的一品大宗師之列,天下之大,比他強者一雙手都能數得過來。
但就因為這個過程太短。
他常常意識不到自己已經強得可怕這個事實。
而一個已經習慣了無敵于天下的人,要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再無敵,同樣需要一個過程…甚至于一次慘痛的失敗!
縱觀贏易與姬啟這一盤穿越了兩百年時光的對弈,氣魄大則大矣。
但從旁觀者的角度出發,便能很明顯的看出到這二位棋路中彌漫的那股子“視天下英雄于無物”的狂氣!
他們的眼里只有對手。
挖孔了心思,只為再續兩百年前那一場未能完成的決戰。
至于其他人。
無論是武九御,還是霍青、李鈺山之流,在他們眼里都只是棋子!
何為棋子?
棋手只擔憂自己落錯子,從不會擔心自己手下的棋子,會反咬自己一口!
如今他們終于如愿以償的續上兩百年前那一場決戰了。
才發現,對手比他們預料中的,還要更加強大!
冀西州血戰,從過程來看,似乎是姬啟勝了,贏易敗了。
但從結果來看…哪有什么贏家。
朝廷在冀西州折損兵將二十多萬,還丟了冀西州以及南下的交通要道,還令姬啟盤活了這盤困棋,此消彼長,固然是失敗中的失敗。
而西域聯軍雖然得了冀西州和南下的交通要道,但也同樣在冀西州折了二三十萬兵將,還丟了大后方的一個燕北州,斷了東進的道路不說,還折了燕北州內的二十萬大軍…等于是拿五十萬兵將,打了一個一比一置換,這算哪門子的勝利?
比敗在自己重視的對手手下,更令他們難以接受的。
恐怕是他們打得頭破血流,便宜卻讓那個他們壓根就沒正眼看過的小老弟北平盟,不做聲不作氣兒的撿走了!
這種失敗,已經足以令兩位王者從無敵的虛幻隨心所欲感中,掙脫出來…
不怕敵人狂妄。
就怕敵人心平氣和。
北平盟接下來要面對的,只怕就是真刀真槍的硬仗了。
但張楚不緊張。
三足鼎立局勢的精髓,不在于以一挑二,而在于分化聯合。
只要朝廷和西域聯軍,還有矛盾。
北平盟就還有機會!
贏易和姬啟…有和解的可能嗎?
“您還看過兵書?”
騾子驚異的看著自家大哥。
他現在也有和李正一樣的疑問了:為什么大家都是從梧桐里那個鬼地方出來的,您卻總是什么都懂?
張楚笑笑:“你不知道的事情,就多了…好了,這事兒我心頭有數了,你代我去找一趟猛子,督促一下軍備,六月之前,務必將各郡的軍備缺口,盡數補齊。”
騾子點頭,揖手道:“那屬下就先退下了。”
張楚忽然喊住了他:“騾子。”
騾子轉過身:“您還有什么吩咐…”
張楚邊想邊說道:“明日我要出去一趟,若是…回不來,往后盟內和關里一切事務,就由你做主了,我大師兄和我那幾位兄長都會罩著你,到時候,你要還想博一個封妻蔭子,領著弟兄們歸順朝廷,要覺得沒意思,將安交給朝廷,解散了北平盟,回錦天府去當個富家翁,我家里的人,也勞煩你多搭把手,她們有李正、我大師兄和我幾位兄長照料,無論誰得了天下,應該都不會為難他們,就是家里沒個男人,李正又不是個會做人的,要有什么雞毛蒜皮的小事,還得你幫他們出頭。”
騾子一聽,淚都要出來了:“楚爺,咱們不去了行么?咱現在家大業大的,犯不著與他一個喪家之犬過不去,老天爺自然會收了他…”
有些事,張楚雖然從未在他們面前提過。
但他們個個都清楚,大哥心頭從未放下。
張楚笑了笑,輕聲道:“我們這群人,半生的顛簸和苦難皆由他一人而起,我這個做大哥的,總得代大家去問他討個公道。”
“可能,我就是老天爺派來收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