騾子心思重重的退出了旭日殿。
空蕩蕩的旭日殿內,又只剩下張楚一人。
他端起茶碗喝茶。
他覺得眼下的時刻,忽然變得很詭異。
九州烽火狼煙,燕西北勢如累卵。
每一個想要做些什么改變眼下敗壞局勢的有志之士,都在爭分奪秒的積蓄力量,等待決戰時刻的到來。
連他手下的幾員大將,都在連軸轉,想睡個安穩覺都不可得。
唯獨他,現在竟然無所事事…
練功吧。
飛天境的修行,領悟為主,苦修為輔。
再說他剛剛才晉升二品,二境的“意生蓮”之境,他暫且還未摸清頭緒,閉關苦修也無濟于事。
出去巡視吧。
各堂各部都有自己的運轉秩序,不需要他越級去管理。
貿然越級插手各堂各部事務,反倒會讓底下人戰戰兢兢,做不好事。
回家帶孩子吧。
又覺得有點對不住連軸轉的弟兄們。
“難道我只能當個泥木雕塑,坐在這座大殿里等著底下人進來告訴我好消息或壞消息?”
“太被動了…”
張楚這樣問自己。
他當了太久的甩手掌柜,突然想盡職盡責一把,還真不知道該從哪里撿起來。
他又喝了幾口茶尋思了一會兒,突然放下手里的茶盞,起身走出大殿,吩咐殿外值守的甲士道:“我去一趟燕北,替我知會羅部長一聲,嗯,順道派人去府里也知會一聲,就說我晚上不回府吃飯。”
甲士揖手:“喏!”
張楚點點頭,輕輕一縱身,身形猛然沖天而起,幾個眨眼間,就化作一個灰色的光點,消失在了天際之上。
甲士收回目光,縱然他已見過無數次自家大佬一飛沖天,再見仍覺得驚嘆不已。
曼陀羅山莊鄰近東勝州,溫暖的海風消融了來自天極草原的寒風。
喬木長青,山茶萬紫千紅,于千山白雪的寒冬時間之中,仿如世外桃源。
山莊主人,姓李,名本安,自號枯松居士,樂善好施,常免田租,常設粥棚、茶寮于山莊下,方圓百里的百姓皆視其為大善人。
很少有知道。
那位廣有善名的枯松居士,本姓洪,名無禁。
這處萬紫千紅的世外桃源,本質上乃是無生宮最大的法壇。
時值晌午。
梁源長坐在曼陀羅山莊的正堂上,漫不經心的品著香茶。
堂下,一面如重棗的威嚴綠袍中年人,和一位身穿麻衣,形如農夫的老者,位列兩側。
二人你一言,我一句的說著話。
語氣或咄咄逼人,或綿里藏針。
明里暗里的意思,不過是不允梁源長攜無生宮舊部北上歸北平盟。
在燕西北江湖的傳言中。
無生宮封狼郡大敗之后。
天魔宮趁勢吞并了無生宮的大部分力量。
余者樹倒猢猻散。
傳承近兩百年的無生宮,已滅…
但事實上。
天魔宮吞并的,不過只是洪無禁借雞生蛋,培育的三萬帶甲之士。
那三萬兵馬,或許很精銳。
可無生宮,從來都不是指這三萬兵馬。
無生宮行走江湖的各路人馬,素以詭異、隱秘稱著。
除天王洪無禁之外,連梁源長這個前無生宮四大法王之首,都不清楚無生宮到底有那些分支。
怎么可能這么容易就被一個異峰突起的新興勢力吃干抹凈?
天魔宮吞并無生宮,至始至終都只是一個笑話!
外行人聽聞幸災樂禍的笑。
內行人聽聞一笑了之的笑。
這種笑話。
梁源長入燕北,就是為了救這一批人馬。
可笑?
旁人找都找不出這些人馬,需要他來救?
但事實上。
若不是他與李正打了一個照面。
一道天魔宮絕殺令,就足以讓這些曾經無生宮中人,淪為過街老鼠,惶惶不可終日!
世上,哪有不透風的墻…
在絕大的利益下,任何蛛絲馬跡,都會被無限放大。
人只是藏一時,哪能藏一世。
沒了洪無禁這一尊飛天宗師鎮壓,曾經獨霸一方的無生宮,已經變成了一塊大蛋糕。
誰都想上來咬一口。
比方說。
梁源長眼前這兩位燕北州的飛天宗師,就是聽聞梁源長已整合完原無生宮舊部,興沖沖的來問他要人來了。
他們的理由很冠冕堂皇。
無生宮乃是燕北江湖供養出的扛鼎勢力。
生,該是燕北江湖的人。
死,該是燕北江湖的鬼。
就算是解體,肉也該爛在鍋里。
絕對不能投往其州江湖。
這是背叛!
道理是沒錯的…
當年,天行盟和無生宮把手伸進玄北江湖。
張楚也曾奮起反擊,保衛玄北江湖。
但是,為什么先前這些人,被各方勢力喊打喊殺的時候,你們不看在他們也是燕北江湖中人的面子上,站出來,給他們擋一擋風,遮一遮雨?
為什么現在我千難萬難才把這些人整合到一起,你們又突然記起他們也是燕北江湖的人了,跳出來,說他們生是燕北州的人,死是燕北州的鬼?
是我梁源生得像長工?
還是我梁源長得懦弱可欺?
梁源長很想問問這兩個倚老賣老的燕北飛天。
然而這些話,他卻未真說出口。
因為毫無意義…
梁源長向來訥于言而敏于行。
他更善于掀桌子。
而不是口舌交鋒…
可惜,他現在沒有掀桌子的實力。
他自己倒是不懼。
以他的實力,就算真撕破臉,這兩個老幫菜也拿他沒辦法。
就算是奈何得了他,也不敢真拿他怎么樣。
可他可以一走了之。
底下人不行。
說出來,或許旁人不會信。
但他來整合這些人,真的只是念著香火情…
他雖破門出教。
但他還記得,他還弱小時,無生宮曾給他遮風擋雨。
說又說不過。
打又打不過。
梁源長覺得心累無比。
他突然想到,若是張楚在,他會如何應對眼前的局面?
他雖然有些放不下大師兄的架子。
但對自家師弟的能力,他還是信服的。
不是什么人,能都于微末中崛起,一步一步坐上九州大聯盟副盟主的位置的。
但隨即,梁源長就覺得無趣,打消了這個念頭。
若是張楚在。
這兩個老幫菜根本就不敢來!
那家伙心是軟。
但手底下硬啊!
“二位…”
沉默了半響,他終于說話了:“梁某好歹也是北平盟副盟主,二位這般欺我,是不是太不拿我北平盟當一回事了!”
他終究還是說了軟話。
沒他想象的那么艱難。
畢竟世事不如意,十之八九…
堂下的兩位燕北飛天宗師聞言,同時皺了皺眉頭。
他們就是吃準了梁源長性子剛烈,才敢欺上門來。
沒想到梁源長竟然真服了軟,拉出了北平盟當擋箭牌。
這就有點難辦了。
他們可以不顧及梁源長這個二境三品的臉面。
卻不得不顧及那位即將走馬上任九州大聯盟副盟主的北平盟盟主的臉面。
那位,他們是真惹不起…
二人對視了一眼。
面如重棗的綠袍中年人立馬便冷笑道:“梁法王這是拿北平盟壓我等嗎?”
麻衣老者接口道:“梁法王做了八年無生宮法王,這才做了多久北平盟副盟主?這么快就忘了娘家嗎?”
他們自忖占著理,便是張楚親至,也不能拿他二人怎么樣,便夾槍帶棒的拿話擠兌梁源長。
嗯,那張楚好歹也是快要出任九州大聯盟副盟主的人,不至于如此不顧臉面罷?
梁源長風輕云淡的搖頭道:“二位不必拿如此低劣的激將法激我,梁某今日勢不如人,要想保住底下這班弟兄不遭歹人魚肉,自當有力借力、有旗借旗,以我與張楚的關系,想來他不會介意我拉他的大皮的做旗。”
“梁某現在就想問問二位,北平盟這桿旗,二位敢不敢拔!”
說道此處,他的臉色陡然變得鄭重,目光銳利的在二人的臉上掃視。
他是真不會說話。
體面人談判,不是這么談的。
面子和里子,總得讓對手占一樣。
似他這般,一句話就將人懟到墻角,全不給人留余地。
人就是有心不與他翻臉,也會被逼著與他翻臉。
兩位燕北飛天宗師聞言,果然大怒。
正要放狠話。
就聽到一道聲音,從堂外傳來:“我也想看看,我北平盟這桿旗,二位敢不敢拔!”
“混賬,我等說話…”
綠袍中年人暴怒之下,脫口便喝罵道。
然而話只說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就不得不咽下去。
因為一股磅礴的威壓,已如同猛虎出閘一般,涌進正堂之中。
空氣突然之間就變得沉逾千鈞!
堂內三人齊齊望出去,就見一道白衣勝雪的人影,徐徐邁進正堂。
此情此景。
縱然兩位燕北飛天宗師都不曾見過來人,依然一眼認出了來人的身份…這他娘不是張楚嗎?他怎么跑到燕北州來了?
梁源長見了他,會心一笑:“玄北那么忙,你怎么有空過來?”
張楚亦笑著拱手道:“大師兄出來辦事,做師弟的,自然得來給給師兄充一充人頭兒!”
梁源長頷首,輕描淡寫的說道:“來了就坐吧,一道聽聽二位前輩的高見。”
張楚正色道:“謹遵大師兄之令。”
堂內的二位燕北飛天宗師看著這師兄弟倆一唱一和,臉憋成了豬肝色。
當然,綠袍中年人臉本來就紅,現在看起來,不過是充血了而已。
“張盟主…”
麻衣老者強撐著艱難的說道:“此乃我燕北江湖家務,張盟主身為玄北江湖龍頭,插手我燕北江湖家務,不合規矩…”
綠袍中年人大點起頭:“對,不合規矩!”
“規矩?”
張楚掃了二人一眼,淡淡的說道:“那我來告訴你們,什么是規矩!”
“即刻起,我北平盟即對燕北江湖宣戰!”
“明日,我北平盟紅花部三萬弟兄,就將攻入燕北!”
“二位前輩現在就可以回去,調兵遣將,預備與我北平盟開戰!”
打下你燕北江湖。
就合規矩了。
梁源長笑了,輕聲道:“二位前輩若是有信心,也可現在留下我師兄弟二人。”
張楚大笑,再度向梁源長拱手:“大師兄高見,若我為地主,定然會行此險招,消禍患于未起之時!”
堂內兩位燕北飛天,一言不發。
一言也不敢發!
沒了無生宮的燕北江湖,就是一盤肉!
連天魔宮都能在這盤肉里切上一大塊。
遑論更加強橫的北平盟乎?
讓他們上?
他們從踏足飛天之日起,就沒跟人動過手。
而張楚,已將三位飛天宗師斬于馬下!
這還怎么打?
并肩子上?
論飛天宗師數量和實力。
九州江湖那個勢力比得過御字小團體?
這還怎么打?
他二人方才以眾欺寡擠兌梁源長,過足了嘴癮。
現在輪到他們品嘗被持強凌弱的滋味兒,才發現是如此的苦澀…
罷罷罷。
大丈夫能屈能伸!
無須與這兩黃口小兒一般見識!
曼陀羅山莊外。
張楚與梁源長并肩而立,目送兩位燕北飛天宗師逃也似的御空離去,面上卻都沒什么笑意。
“大師兄。”
張楚輕聲呼喚道。
梁源長:“嗯?”
張楚輕聲嘆息道:“回關之后,你還是閉關吧…”
梁源長斜睨了他一眼:“怎么?嫌我不中用了?”
張楚搖頭:“不是,只是見你低聲下氣的樣子,心頭難受。”
梁源長倒是看得開,輕輕拍了拍張楚的肩頭說道:“這有什么,你是沒見過當年我被人追殺得像條喪家之犬一樣四下逃竄的模樣,到處跪門檻求條活路都沒人搭理…”
張楚“嗯”了一聲,回頭看了看無聲無息聚到他身后的眾多無生宮中人:“這就是你護著他們的理由?”
梁源長也回頭看了一眼,勉強的點頭道:“算是吧。”
張楚沉吟了片刻,低聲道:“你若真想護他們性命,其實留在燕北州,也未嘗不是一個好選擇,玄北…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最后。”
梁源長輕蔑的輕“呵”了一聲:“既拿起刀劍,誰還怕死啊,我護著他們,只是想讓他們有尊嚴的活著,縱是要死,也能有尊嚴的去死。”
張楚心中有幾分觸動,沉默了許久,才點頭道:“我明白了。”
梁源長轉而問道:“對了,你來燕北作甚?”
他才不信張楚千里迢迢的跑來,真是來給他充人頭的。
他又不是八歲稚童,出趟遠門還要爹娘辦妥一切。
張楚:“哦,我是準備去夏侯家一趟,順道來你這兒瞧瞧…”
梁源長鄙夷的看了他一眼:“果然,重色輕友的東西!”
張楚愣了愣,不解的問道:“你在說些什么虎狼之言啊,我是想著人夏侯家支援了我們北平盟八百精銳家族武士,于情于理的都該登門道謝,你扯到哪兒去了!”
梁源長面無表情的看著他:編,接著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