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楚把著謝君行的手臂,親自送他出百味樓。
而后再度返回包廂,吩咐小二哥撤了坐上的殘羹冷炙,重新換上一桌酒菜。
夜已經深了。
往常這個點兒,百味樓早就打烊了。
但今天張楚在百味樓。
百味樓上到掌柜,下到后廚切墩兒,哪個敢先走一步?
張楚的吩咐下去沒多久,一桌整整齊齊的酒菜,就又送進了他的包廂。
他斟上兩杯酒。
卻沒起筷。
不多時,騾子郁郁的推開了包廂的門,站在門口揖手道:“楚爺。”
張楚見了他,笑著招手道:“等你好久了,怎么現在才來,快來坐。”
他沒派人通知騾子。
但他知道,太平關內除了張府之外,所有的人和事,都在騾子的目光之下。
騾子也沒接到任何人的通知。
但他知道大哥在百味樓送走了謝君行后又換上了一桌酒菜時,就知道大哥是在等他…
默契到達一定程度后。
是不需要語言這種累贅的東西。
騾子再揖手,走進包廂。
坐定之后,他端起面前的酒杯,仰頭一口飲盡。
張楚瞧著他,笑著微微搖頭。
“覺得有些憋屈?”
他問道。
騾子直言不諱:“是有些不大痛快!”
張楚提起酒壺給他滿上杯中酒。
騾子連忙伸手扶住酒杯。
“我倆是兄弟吧?”
張楚又問道。
騾子大力的點了點頭:“打不散、攆不走的兄弟。”
張楚點頭,表示贊同他的說法:“那你說,要是某天你做了對不住我的事,我該不該給你彌補的機會?”
騾子愣了愣,緊接著堅決的搖頭:“我今天的一切全是您給的,我就是死,也絕對不會做半件對不住您的事!”
張楚再次點頭:“我信…那我換個說法,要是某天你不小心做了對不住我的事,我該不該給你彌補的機會?”
騾子這回沒愣,毫不猶豫的搖頭道:“不用您給,我彌補過錯之后,會給自己一個痛快。”
張楚無奈的笑了笑。
他發現,這樣的問題對于騾子這樣的生死兄弟來說,本身就是不存在的。
他想了想,道:“那我再換個說法,你說要是李正還活著,萬一他不小心做了對不住我的事,我該不該給他彌補的機會?”
騾子這回沒那么痛快了。
他左思右想了許久,才猶猶豫豫的說道:“正哥要還活著,也絕對不會做對不住您的事,就算是做錯事,也肯定不是有意為之…您應該給他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
張楚緩慢而堅決的點了點頭:“你說得對,我都該給他機會。”
可頓了頓之后,他又道:“但要是到了時候,我早就不給人機會怎么辦?”
騾子投以疑惑的目光。
他聽不懂張楚話里的意思。
“殺人或許不會上癮。”
張楚提起酒杯送至唇邊,抿了一口。
他放下酒杯,“但用殺人來解決問題的方式,是會令人上癮的。”
“無論什么矛盾、沖突。”
“毀滅對方的生命,永遠都是最簡單,也是最直接的解決問題方式。”
“什么唯我獨尊!”
“什么想殺誰就殺誰!”
“多爽、多痛快!”
“但人一旦習慣了用這種方式去解決問題,那就很難再用其他‘笨辦法’去解決問題了。”
“因為笨辦法很麻煩。”
“還不夠爽,不夠痛快。”
“今天謝君行生了反心,我殺了他,殺了謝嘯青,連帶著他們武士樓一系的人馬,全部弄死。”
“明兒石家唇亡齒寒,去意萌生,我接著弄死石一昊,鏟平石家。”
“后天,盟里的其他弟兄再人人自危、眾叛親離,我再把他們全抓回來,一個一個弄死…”
“再然后,石頭不堪教誨,我連他也拉出來砍了。”
“完事兒了,你幾個嫂嫂無意中冒犯了我,我一氣之下,連帶她們也一塊兒全殺了。”
“當然,滅了謝家短期內可能不會有這么大的變化。”
“但日積月累,水滴穿石。”
“殺紅了眼的人,你又能指望他有多少理智呢?”
“比如歷史上的暴君、昏君,也并不是一開始就都是暴君和昏君…”
“相反,大多數暴君、昏君的前半生,都異常的英明神武。”
“可能就是因為他們太英明神武…”
“覺得自己高高在上,覺得自己能用一個‘殺’字來滅絕一切反對自己的力量。”
“結果最終,大多都落得一個眾叛親離,身死國滅的下場。”
“我不想變成那樣。”
“也不想獨自坐在空蕩蕩的總壇大堂上,做一個孤家寡人…”
“所以。”
“我們既要擁有能用刀子去解決問題的武力。”
“也不能失去用笨辦法去解決問題的耐心和能力。”
“這很重要…”
言罷,他將酒杯送到唇邊,一飲而盡。
騾子怔怔的聽張楚說完。
心中竟有一種“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的豁然開朗之感。
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羅部長。
是橫跨三州十二郡的北平盟的二號人物!
在燕西北三州之內。
任他是達官顯貴。
還是氣海梟雄。
見了他都得客客氣氣的揖手。
他早就已經是個實打實的大人物。
早就有大人物的格局、眼界、胸懷。
以及自己是大人物的覺悟。
唯獨在張楚面前。
他永遠都是個弟弟…
這不單單是因為他們之間的情義。
也全是因為張楚的武功太高太強。
很大原因,是他永遠能從張楚的身上看到更高的天空。
更高的思想層次。
更高的心境層次。
他其實一直都在極力追趕張楚。
一直都在拼命的學習、模仿張楚。
然而每當他站上一個更高的層次上之后。
他就會發現,大哥的思想層次早已站到另一個更高的境界。
一個他聞所未聞,卻又令他自慚形穢、五體投地的境界。
當然。
最主要的原因,還是無論大哥的武功、地位、境界如何變化。
他都看得清楚。
大哥依然還是以前那個大哥。
那個不拿他們當工具的大哥。
那個視他們為手足的大哥。
騾子沉默許久,忽然笑道:“您這…是不是就是‘江湖越老,膽子越小’的意思?”
張楚很認真的想了想,竟點頭道:“應該算吧。”
見過夜。
才會怕黑。
張楚,真的不想變成第二個李正。
騾子收斂了笑意,正色道:“那您今晚,跟謝君行是怎么聊的。”
張楚淡淡的說道:“我讓他去取白橫弟子和燕長青兒子的首級,予我祭旗!”
騾子震驚的睜圓了雙眼:“謝君行肯干?”
張楚:“他不敢不干!”
騾子毫不猶豫的挑起大拇指:“高還是您高!”
大哥果然還是以前那個大哥。
連這小心眼兒的勁兒。
都和以前一毛一樣。
可憐燕長青那兒子…
叫啥來著?
燕驚鴻對吧?
可憐的孩子,提心吊膽的過了兩三年的日子。
最終還是沒能逃過這一刀。
哈哈哈!
活該!
誰讓你來太平關拿大?
還是在烏大少的面前拿大!
大哥連整個烏氏都推平了,還能放過你?
“這么說,要開戰了?”
騾子一雙眼珠子亮晶晶的問道。
這可不比跟北蠻人開戰。
跟北蠻人開戰,那是賠本兒的買賣!
跟天行盟開戰。
那是能賺大錢的買賣!
玄北州第一盟?
我們想做燕西北第一盟!
張楚搖頭:“還不確定。”
騾子:“咱弄死了他們兩個長老的傳人和獨子,還能不開戰?”
張楚淡淡的“呵”了一聲:“這就要看看他們,有沒有開啟飛天戰的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