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將至。
暮色裹挾著絲絲寒意,催促著行人加緊步伐歸家。
一聲白袍的張楚神情郁郁走下馬車,走進家門…
聽到馬車的銅鈴聲,知秋抱著小太平小跑著迎出來,關切的低聲問道:“老爺,大伯怎么了?清醒了嗎?”
張楚用力抿了抿嘴角,搖著頭從她懷中接過小太平關,沒說話。
知秋見狀,神情暗淡的嘆了一口氣,也不愿意再多談。
只有小太平還傻樂著,捧著自家老爹的臉“吧唧”的一口,親了張楚一臉口水。
張楚強笑著蹭了蹭他的臉蛋兒,舉步往偏廳走去。
還沒進門,一個剛超過成人小腿高的身影就跌跌撞撞的沖出來,撲到張楚身前緊緊抱著他的大腿,揚起小臉,眼睛里噙著淚花委屈的呼喚道:“阿爹”
張楚一抬頭,就見李幼娘端著一碗蛋蓉,氣勢洶洶的追出來:“找你阿爹也沒用,乖乖的回去坐著,吃蛋蛋!”
張楚擠出一抹笑容,輕輕的揉了揉小錦天的頭頂,表示阿爹也愛莫能助。
李幼娘走出來,眼神在張楚與知秋的臉上掃視了一圈兒,心中就有數了,她向張楚打了聲招呼,一手端著碗,一手提溜著小錦天后腦勺的衣領,轉身就往偏廳里走。
小錦天兩條小腿兒懸在空中,徒勞的掙扎著,就像是離了水的魚擺擺…
張楚瞧著想笑,但卻怎么笑不出來。
不一會兒,夏桃就領著幾個仆人,將晚飯送進了偏廳里。
張楚落座。
知秋抱著小太平、李幼娘拉扯著小錦天,夏桃摘下腰間的圍裙,石頭擦拭著雙手從門外進來…整整齊齊的一家人。
“吃飯吧!”
他端起碗,輕輕的說道。
眾人這才端起晚飯,埋頭吃飯。
飯桌上很安靜。
張府并沒有食不嚴、寢不語的規矩。
以前張楚下班回家,會挑能說的趣事,說與她們聽。
她們也會撿一些能說的家長里短小事,說與張楚聽。
但今日,誰都沒有開口。
連懵懵懂懂的小錦天,都似乎察覺到了飯桌上的壓抑氣息,站在李幼娘懷里很是安靜…
只有還不說話的小太平,咿咿呀呀的傻樂聲。
一碗飯還未吃完,大劉忽然快步沖進偏廳。
張楚見了他,端飯碗的手猛地一抖。
“楚爺,軍師醒了,在等您過去…”
飯桌上的所有人都停了筷,靜靜的看向大劉。
張楚默默的閣下筷,放下碗,起身理了理衣衫。
他環伺了一圈兒,淡淡的說道:“我先過去,你們換了衣裳再過來…”
言罷,他拉開椅子往外行去。
他走得很艱難。
身軀顫抖得厲害…
但幾個眨眼間,他的身影就已經遠去。
知秋目送他的背影遠去,神情暗淡的長長嘆了一口氣,輕聲道:“抓緊時間換衣裳吧…”
張楚踏進彌漫著濃郁草藥味的臥房,一眼就看到了仰躺在鋪滿被褥的床鋪上,睜著一雙暗淡無光的眸子怔怔的望著房梁的烏潛淵。
他的顴骨很高,皮膚蠟黃,一頭雪白的長發就像是深秋平原上的枯草一樣,沒有半分光澤。
他撐了大半年。
從一百三十多斤。
撐到現在不滿七十斤…
張楚盡力了。
他也盡力了。
見到張楚前來,坐在床前的華仲景起身迎出來,嘆著氣低聲道:“有話快說,他,撐不了多久了…”
張楚向他拱了拱手,輕聲道:“給您老添麻煩了。”
華仲景慚愧的抱拳還禮:“老朽有負盟主重托,無能保他過而立之年…”
張楚搖頭:“您也好幾日沒好好歇息了,去歇著吧!”
華仲景又忍不住嘆了一口氣,禹禹的離去。
張楚揣起雙手,邁進臥房,走到床邊坐下,輕聲呼喚道:“老大。”
烏潛淵吃力的偏過臉,目光沒有焦距的望向張楚坐的方向,臉上一陣陣恍惚:“老二,你在嗎?”
張楚輕輕的“嗯”了一聲,“我在。”
烏潛淵抬起手,無力的亂抓。
張楚握住他的手。
烏潛淵的手很輕,張楚握著感覺就像是握著一團棉花。
“好好過日子。”
烏潛淵吃力的慢慢說道:“別回去了。”
張楚用力的抿了抿嘴角,輕輕“嗯”了一聲:“我不回去了。”
“答應我!”
烏潛淵突然用力的握住了他的手,面色兇厲的拼命喊道:“別回去!”
張楚另一只手緊緊的握著拳頭,加重了語氣說道:“聽你的,真不回去了。”
烏潛淵手上的力道微微一松。
他急促的喘氣,胸腔里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就好像他的肺里裝滿了液體。
張楚起身,掌心溢出淡淡的金光,輕輕的順著他的胸膛。
呼嚕聲漸漸平息。
但烏潛淵眸子中暗淡的光芒,也在飛速的消散。
張楚看著他,輕聲道:“還有什么要交代的嗎?”
“莫,莫立碑…”
烏潛淵蠕動的嘴唇,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道:“燒,了,揚,了…”
聲音越來越微弱。
氣息迅速滑落,直至徹底消失。
一雙瞳孔渙散的雙眼,還定定的望著房梁。
張楚神情漠然的伸出手為他合上雙眼,然后慢慢坐回馬扎上,就這么握著烏潛淵的手,安靜的陪著他。
跳躍的火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
不多時,換上了一身白衣的知秋輕手輕腳的走進屋里來,看了看張楚,再看了看床上安靜得像是睡著的烏潛淵,輕輕的退了出去。
門外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聚集了黑壓壓的一大片人。
夏桃、李幼娘,石頭、小錦天…
梁源長,騾子,老黃…
張猛、劉五…
前將北盟的諸多舊部…
所有人都穿著白色的衣衫,靜靜的望著屋里的張楚和烏潛淵。
知秋沒有說什么。
她一手牽起石頭,一手從李幼娘的手里牽過小錦天,拉著他們倆,走到臥房們門前,按著他們的肩頭輕聲道:“好孩子,跪下,送你們伯父大行。”
“老爺…”
老黃終于忍不住嚎啕出聲,雙膝一曲,重重的跪倒在門外,一頭磕在了地上。
剎那間,諸多將北盟舊部,跪成了一片。
“嗚嗚”的悲泣聲,就像是夜風搖晃破紙窗戶一樣。
屋內的張楚,聽不到屋外的悲泣聲。
他就像是一個沒有生氣兒的木頭樁子,靜靜的佇立在床邊。
陪著烏潛淵。
今夜,真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