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蓬黏稠到化不開的血色烈焰靜靜的燃燒著。
沒有燃料。
就那么憑空的燃燒著。
沒有一丁點聲音。
一道赤身、裸、體的精瘦人影盤坐在血焰之內,雙目緊閉,生死不知。
猩紅的火光,照亮了屹立在他身側的寬闊大刀,照亮了由猙獰尸骨堆積而成的尸山,照亮了一根根晶瑩剔透的冰錐。
“你是誰?”
一道蒼老的聲音突然在這座冰洞里蕩開。
“我…是誰?”
斷斷續續的生澀聲音,從血焰之中傳出。
“你從哪里來?”
“不…知…道。”
“要到哪里去?”
“不…知…道。”
蒼老的聲音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道:“張楚是誰?”
“嘭。”
血焰陡然膨脹了一大圈,仿佛有人往火里扔了一個燃燒瓶。
血焰中的人影睜開了雙眼。
但雙眼之中,卻沒有神光…盡是茫然。
他努力的回想。
他抬起手把腦袋拍得“嘭嘭”作響。
但他什么都想不起來。
“張楚…是誰?”
蒼老的又沉默了,似乎對他現在的狀態并不滿意。
冰冷、孤寂的地下冰洞里,就只剩下血焰中的人癡癡傻傻的呢喃聲:“張楚…是誰?”
半晌,蒼老的聲音才再度響起:“去,捉一百只羊回來,要活的!”
血焰中的人煙猛地抬起頭來。
茫然的眸子不再茫然,銳利得像刀刃一樣!
他緩緩的起身,提起身側的門板大刀。
血焰,從他的掌中漫過門板大刀,冰冷的門板大刀仿佛一下子就活了過來,平滑的刀身之上浮起一個個骷髏鬼臉。
他提刀掠出冰洞,就只見一輪皎月,孤懸無邊無垠的草原之上。
星河在張楚的頭頂上閃耀。
他靜靜的爬在瓦檐頂上,一臉的無語。
這個點兒。
他該在家里。
不該在這里。
還是做這種梁上君子的活計。
干的還是聽墻角這種羞恥的勾當。
但他也沒辦法。
知秋偷偷摸摸的從白頭佬府上打聽來,說這廝這段時間非常勤勞,每晚都要和數個妾侍一起“工作”到很晚。
白頭佬是什么人,張楚還不知道?
要說他勉為其難的應付一下“工作”,張楚或許還會相信。
還每晚和數個妾侍一起“工作”到很晚?
墳頭上撒花椒,麻鬼呢?
他疑心,是白頭佬的鈔能力在作祟…
這種事,又沒辦法讓風云樓來查。
只能他自己來。
果然…
他在瓦檐頂上坐了一個來時辰。
就聽到烏潛淵的咳嗽聲,和女人們聚在一起嘰嘰喳喳的家長里短聲,還有悄悄摸摸質疑烏潛淵是不是“不行”的議論聲。
張楚一臉冷笑!
白頭佬,這是你逼我的!
別怪我心狠手辣了!
張楚一個縱身,消失在了夜幕里。
風云樓駐地。
騾子還在與十二密使議事。
太平會升級北平盟,風云樓的壓力是最大的。
十二密使不但要監控玄北州,還要監控玄北州和燕北州兩地,本就不怎么充裕的人手,越發的捉襟見肘了。
特別是眼下籌備武林大會,風云樓的壓力,簡直比山還大!
這些時日,騾子連親事都沒顧得上操持,白天在總舵維持厚土堂的日常工作,晚上就泡在風云樓總覽全局!
大雪山武林大會的前車之鑒,還歷歷在目!
四月初八的武林大會可是在太平關在舉行,但有差池,將直接沖擊太平關!
這里是他們的家。
也是大哥數年的心血!
騾子不允許意外出現!
所有在這個節骨眼上動武林大會歪主意的勢力,騾子都是用讓他們滿門整整齊齊的方式在處理。
哪怕事后大哥追究,他也在所不惜!
張楚推門而入。
堂內的眾人見了他,齊齊起身,畢恭畢敬的單膝點地:“卑下拜見樓主。”
“都起來吧!”
張楚大跨步的徑直往堂上行去,這間大堂最上方的交椅,是給他預備的,哪怕他不常來,那把交椅也不會有人坐。
“謝樓主!”
眾人起身,低頭垂手而立。
這十二密探,即便是在風云樓駐地內議事,也人人都佩戴黑鐵惡鬼面具,穿的衣裳也大都是沒什么標記的普通黑衣…倒是有三個穿裙子、胸肌浮夸,具有明顯女性特征的“密使”,但張楚如果沒記錯的話,十二密使之中,只有兩名是女性…
他們的詳細身份資料,也并不存于風云樓之中,只有騾子和張楚見過,而且都是閱后即焚,沒有存檔。
這么做,當然是為了避免十二密使中出現叛徒,被人順藤摸瓜一鍋端了。
張楚走到堂上落座,伸手虛按:“都坐吧,繼續議事,不用管我,我旁聽。”
眾人依言落座。
坐在左邊首尾上的騾子道,“老七,你繼續匯報。”
“喏!”
堂下的一名鐵面人道:“西涼州碧落湖燕家供奉,‘八臂太保’朱承鵬,日前借販鹽途徑入玄北,今日在太白府現身,意圖不明,此人身居五品實力,擅長暗器、用毒,建議加強監控!”
騾子沒看張楚,直接下令:“不必監控,寧殺錯,勿放過!老二、老十,你們輔助老七,明日晌午之前,將行動方案呈報我處,我會起動太白府郡衙的人手,全力配合你們!”
“老十一,你即刻動身去西涼州,找到朱承鵬的親屬家眷,等我命令!”
“喏!”
堂下有一四人起身領命。
“還有沒有需要稟報的?”
“稟看門人,無生宮法王‘連城老人’溫萬極以及九大門徒,近日活躍于燕北州雁門、遼遠、盛煌三郡,到處串聯氣海大豪,疑似劍指我太平關武林大會,此人乃是無生宮智囊,近二十年燕北州數個武林世家、氣海大派的覆滅,背后皆有此人的身影!”
騾子皺著眉頭沉吟片刻后,問道:“能鎖定此人的蹤跡嗎?”
“此人行蹤詭秘,且慣以假身混淆視線,無法鎖定。”
“他手下的九大門徒,能鎖定蹤跡嗎?”
“以卑下之力,只能鎖定一人。”
騾子沉默了片刻,道:“稍后我批條,撥你兩萬兩白銀的活動資金,加大監控力度,重點把控燕北入玄北的各條交通要道,一旦發現此人極其門徒的蹤跡,即刻上報!”
“喏!”
一盞熱茶,續了兩次水。
堂中會議終于結束。
十二密使起身,向張楚與騾子告辭。
他們離去之后,堂中就只剩下張楚與騾子兄弟二人。
騾子用力的揉了揉雙眼,直到此時,才終于顯出疲憊之色:“楚爺,您今兒怎么有空過來?”
張楚的確是很少來風云樓。
一來風云樓有騾子操持,真有大事騾子自會找他商議,不需要他時時盯著。
二來風云樓不是殺人的刀,充其量,只是一把護身的匕首,靠匕首混不了生活,也行走不了江湖。
張楚瞧著騾子,溫和的笑道:“有點事兒來找你…剛剛你們議事我聽了,老弟,你是不是太緊張了?咱們不是當年混跡城西的地痞流氓了,北平盟也不是當年的黑虎堂,既然有人趕著要來送死,就讓他們來好了,你攔著他們作甚?”
他沒有指責騾子違背他的底線,對敵人的家眷下手。
底線是很重要。
但一個寧愿受罰也要替自己排除危險,維護自己臉面的兄弟,更重要。
騾子笑了笑,說道:“大喜的日子,就別讓這些短壽的玩意出來礙眼了,您現在是玄北江湖的頭面人物,這些腌臜事,您聽聽就成了,別往心里去,也別臟了手,我會處置妥當…您來找我,啥事兒?”
“這叫什么話,你做就理所應當?我做就是腌臜?”
張楚笑道:“哪來的破規矩?我怎么沒聽說過?”
“那不一樣!”
騾子搖頭:“您是咱們這些錦天府遺民的臺面人物,您的臉面,不止是您一個人,還是咱們活著的這些人和那些死了的人的,您的臉面越光鮮,咱們活著的這些人才越踏實,死了的那些人才越安生。”
“至于我?”
他突然笑道:“我就一賣冰糖葫蘆的,要臉面那玩兒有啥用?”
“別那么說你自己!”
張楚也搖頭:“你可是咱北平盟厚土部的部長,連一縣縣尊都得趕著把女兒嫁給你的大人物!”
說到這里,他也笑。
憑他們倆的交情,莫說騾子那小媳婦還沒過門,就是過了門,當著她的面兒,張楚這么說也不會有任何唐突之處。
就好像烏潛淵,能在張府數落知秋持家無道,嫌棄夏桃和李幼娘的肚子不爭氣不能給老張家開枝散葉,她們再委屈也不敢還嘴。
這叫長兄如父!
騾子沒個正形的拱手:“那是您抬舉我,您要不抬舉,誰能把我一個小小的八品小武者放在眼里?”
張楚:“那是你自己不爭氣!盟里這么多武功秘籍,銀錢藥材丹藥也不曾短了你的,也就是大熊和李正不在了,他們要還在,估計也該沖擊氣海了…”
“沒您說的那么玄乎,就算大熊哥和正哥還在,也頂多就七品,您當誰都跟您似的,四五年時間就能成就氣海…”
說到這里,騾子忽然反應過來,這個話題不能再聊了,再聊大哥又得傷神:“對了楚爺,您來找我,到底是啥事兒啊?”
張楚:“也沒啥事兒,我記得風云樓里,有一個在青樓當過老鴇兒的大執事吧?”
騾子想了想,恍然道:“您說吳二娘?”
“人在太平關嗎?”
“在太白府…咋的,猛哥又想重操舊業了?”
“調回來,派她去烏潛淵府上做管家,教教他一屋子女人!”
騾子驚訝的看著他:“楚爺,什么仇什么怨啊,您給他上這種手段?吳二娘調教女子的那些招數我可聽說過,就烏大少那身子骨,肯定經不住她盤!”
“你懂什么…”
張楚磨著牙:“這就重癥用猛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