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至中天。
太平鎮熱鬧的夜市開始散去。
唱戲雜耍的手藝人們,敲響收鼓鑼。
經營吃食的小商販們,也推著各自吃飯的家伙,搖頭晃腦的哼著小調歸家。
張楚與姬拔坐在太平會總舵外的平臺上,倚著欄桿,俯瞰著夜色下的太平鎮。
夜風徐徐,吹散了酒香。
張府的下人們,第三次提著食盒上山來,將桌上還帶有殘溫的殘羹剩菜撤下去,重新換上熱氣騰騰的菜肴。
姬拔酒量很好,剛上桌那會兒氣勢也很高,大有“老子打不贏你,灌翻你”的無畏氣概。
然后現實又給他狠狠的上了一課,并告訴他,不用謝。
“老張、老張,你聽咱說。”
他一只手撐著腦袋,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但整個人坐在椅子上搖來晃去,就好像天與地都在旋轉一樣。
“聽著呢,你說吧。”
張楚下巴枕著欄桿,頭也不回的輕聲道。
夜空下燈火通明的太平鎮,有鮮活的市井煙火氣,也有世外桃源般的安寧之意,猶如他記憶中,煙雨飄搖的江南水鄉。
總也看不夠。
“你聽咱說,你,你一定要跟咱回前軍!”
姬拔甩著腦袋,一句一句的說道:“咱這次來,可是給前軍兩萬多弟兄立下了軍令狀的,一定要請你回去。”
“你知道的,咱是粗人,要咱上陣殺敵、要咱破陣斬將,都是小事!”
“但要咱將前軍的弟兄們囫圇帶出去,再囫圇的帶回來,咱辦不到!“
“換其他人來,咱們又信不過!”
“誰都信不過!”
“除了咱們自己弟兄,誰還拿咱們這些大頭兵的命當命啊?”
“你行!”
“你是咱前軍的將軍!”
“咱信得過你!“
“弟兄們也信得過你!”
“這次北伐,咱們就指著你…別死人了,前軍咱都快不認得了。“
張楚回過頭看了他一眼,又一言不發的回過頭,重新目光入下方的太平鎮。
只是總也看不夠的太平鎮,忽然吸引不住他的目光了。
我行?
我怎么不知道我行?
我還欠著那么多座墳,我怎么就行了?
“北伐。”
他在心頭底底的念誦著這兩個字,思緒在夜空中隨風飄蕩。
一念間,跨越數百里,重回錦天府!
“楚爺。”
“楚爺。“
“楚爺。”
張楚睜開雙眼,急切的左右掃視。
沒有人。
也沒有鬼。
急切的目光,一點一點暗淡下去,再次合上。
不知過了多久,他再次睜開雙眼,將胸膛上的柔荑輕輕拿開,輕手輕腳的起身,就著一身月白色的里衣走出臥房。
他漫步穿過長廊,轉進客廳。
油燈亮起。
照亮了堂上那一方落滿塵埃的長條形木匣。
張楚雙手將木匣取下來,輕輕打開。
驚云靜靜躺在匣中,鯊魚皮刀鞘在昏黃的油燈光線下,越發的深邃、沉靜。
他凝視驚云。
驚云似乎也在凝視他。
他隱約間聽到了一個聲音,不知是在他耳邊,還是在他心間,輕輕的發問:你準備好了嗎?
張楚不答。
也答不出。
沉默良久,他最終還是伸出手,穩穩的拿起驚云。
清晨。
早起散步的知秋,還未走到客廳,遠遠的就望見自家男人坐在堂上,手持一方云巾動作緩慢的拭刀,腳步頓時一滯。
他好像,有一年多沒碰過那把刀了吧?
張楚察覺到有人站在客廳外沒動彈,一抬眼,就看到怔在門外的知秋。
他拿著云巾的手頓時一僵,隨即就若無其事的還刀入鞘,將驚云重新送回匣中封存好。
“今天怎么起這么早?”
他迎上去,輕輕擁住知秋。
知秋將下巴擱在他肩頭上,低語道:“老爺,有心事嗎?”
張楚撫著她的后背,輕聲笑道:“我能有什么心事,就是睡不著,想出來倒杯水喝,見驚云的盒子上都積了塵,才記起好久未曾給它做過保養,就順手取出來擦一擦。“
他在解釋。
知秋心頭有數了。
她輕輕“嗯”了一聲,清清淡淡的說道:“老爺,你要是有什么想做的呢,就盡管去做,不用記掛家里,家中衣食無憂,還有妾身和兩位妹妹替您看管,不會有什么變故的。”
張楚輕輕敲了敲她的額頭,”你還大著肚子呢,我能放下心上哪兒去?“
知秋底底的竊笑,但目光中總有一抹憂色。
張楚親自送姬拔出鎮。
姬拔牽著馬,欲言又止、止復欲言,只得長吁短嘆。
張楚權當未看見。
直到出了鎮,送他上了馬后,張楚才道:“老姬,咱倆是兄弟吧?”
姬拔毫不猶豫的回道:“那當然,過命的兄弟!”
“既是兄弟,你就當理解我。”
張楚指了指身后佇立的太平鎮鎮墻,再指了指周圍進出太平鎮的老百姓們,“你們還有那么多大人、將軍管,他們,只有我管。“
姬拔順手他手指,四下看了看,一咬牙道:“這事兒算咱做得不地道,讓你難做了!”
“走!”
他劈手從張楚手中奪過戰馬韁繩,大喝一聲,領著十幾名親兵,一路絕塵而去。
張楚目送他消失在山道兒盡頭后,才轉過身,慢慢的往回走。
還未進城,騾子就像是個幽靈一樣,不知道從哪個人堆里鉆出來,低著頭湊到他身后,一邊亦步亦趨的跟著他往鎮里走,一邊低語。
“楚爺,莫要上這賊將的當,霍鴻燁籌謀北伐不是一天兩天了,他來請您出山,肯定是受了霍鴻燁指使…您不欠他鎮北軍和他霍鴻燁什么,鎮北軍每個月拿給您的蛟骨丹,都是咱們拿白花花的銀子買的。”
騾子說事,向來只敘述事情經過,是非曲折皆由張楚自己斷定。
這一次,他罕見的摻雜了個人的感情在內。
有些事,過不去就是過不去…
無論過了多長時間。
張楚不可置否的輕輕“嗯”了一聲。
他相信騾子說的,姬拔前來,背后有霍鴻燁推動的因素。
他也相信,姬拔昨日醉酒后所說的那一番話,是掏心窩子的真心話。
霍鴻燁…太著急了。
張楚不知道,霍鴻燁是急著證明自己,還是急著彌補他霍氏遭下的冤孽。
他只知道,霍鴻燁這一次,步子邁得太大了…
鎮北軍,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鎮北軍了。
如今的鎮北軍,是連姬拔這種憨直的嫡系將領,都已經不敢再全心全意的去相信的鎮北軍。
肯定又會扯到蛋。
張楚一言不發的穿過一條條街道,筆直走進太平會大殿。
騾子不放心他,亦步亦趨的跟著他走進大殿。
“查,’鐵鎖橫江‘梁重霄生平!”
“查,玄北州火行奇物排行分布!”
“追蹤,鎮北軍北伐進程,實時回報!“
騾子聽出他語氣有異,不敢再勸,揖手道:“是,楚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