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西墜。
張楚身披黃金虎嘯鎧,赤銅虎頭兜鍪上一支紅纓沖天,在一百玄武堂鐵騎的簇擁下,路經牛羊市場回府。
夕陽余光下牛羊市場,彌漫著一股只有行將就木的老人身上才有的暮氣。
街道兩旁的商鋪,家家大門緊閉,門上掛著歇業的木牌。
偶有一兩家還開著的商鋪,也是門可羅雀,掌柜的坐在柜臺后方,用一種近乎呆滯的麻木表情望著門外的大街。
街上的行人極少,偶有一兩個,也都是面帶菜色、步履蹣跚。
放眼望去,一望無際的民房上空,竟看不到幾縷炊煙。
恍如鬼蜮!
張楚都不敢相信,這是居住著兩萬老百姓的城西…
他心事重重的打馬往梧桐里行去,忽見前方有一隊垮刀的皂衣捕快,正在挨家挨戶的通知著什么。
定神一看,領頭的捕快還是熟人:秦振綱。
他下意識的勒住胯下青驄馬,遠遠的喊道:“秦老哥!”
那廂的秦振綱早就注意到了這一彪鐵騎,心頭正在猜測這是不是張楚的人時,忽聞喊聲,連忙撇下手底下的捕快們,按著刀小跑著張楚行過來。
“下吏秦振綱,拜見張將軍!”
他行至張楚的馬頭前,畢恭畢敬的揖手道,再無舊時遇見張楚時的隨性。
一晃經年,張楚已經混成他頂頭上司的頂頭上司都得仰望的大人物,他又豈敢再仗著昔日那點交情,再與張楚稱兄道弟。
張楚翻身下馬,上前親手撫起秦振綱,溫言道:“秦老哥客氣了,何需如此!”
秦振綱面露感動之色,喏喏的小聲道:“張將軍虎威赫赫,下吏豈敢放肆!”
張楚笑了笑,偏過頭看了一眼遠處那些個小捕快,問道:“都已經放衙了,你們弟兄怎生還在此干事?”
秦振綱面露無奈的感嘆道:“還不是南遷一事,上官追得太緊,弟兄們也只好以夜繼晝,繼續與這些不愿南遷的住戶曉之以情、動之以理。”
“什么?南遷?”
張楚的眉頭瞬間皺成了一個“川”字,“什么時候的事?”
秦振綱吃了一驚:“什么,您還不知道這事兒?”
張楚微微搖頭:“我這些日子都待在營中操練新軍,有日子沒回錦天府了…你給我仔細說說南遷之事。”
他如今已是一營將官,自不能再像以前在郡衙做官那般,日日回家安寢,需得在軍中與將士同食同寢、同甘共苦,才能將士用命,上下一心。
當然,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他這段時日全力練髓,前軍大營內的環境,比張府更好…至少不用擔心,有那個不開眼的江湖中人來前軍大營找他的麻煩!
“血魔刀”這個外號,已經傳入他耳中…
這一次,他在前軍大營里待了六天,將軀干最難淬煉的脊椎骨,全部淬煉完畢,現在只剩下肋骨和頭顱還沒淬煉。
十天!
最多十天,他就能開始三次練髓!
“下吏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咱們錦天府,您不都守住了么,怎么還要南遷呢?”
“就昨日,下吏接到上官通知,五日之內,務必動員全城老百姓南遷,嗨,您是不知道,現在城里的,大多都是些五老六十的老人家,眼瞅著黃土都快埋到脖子根兒,誰愿意客死異鄉啊…”
秦振綱說起這事兒,言語中也有些怨氣。
事實上,何止那些老人不想走,秦振綱他們這些壯年男子又何嘗想走?
人離鄉賤啊…
張楚沉默著聽著他說話,眼神慢慢暗淡了下去。
縱然他早就有此猜測,可真聽到確切消息的時候,他心頭還是抑制不住的失望。
是郡衙失望。
對鎮北軍失望…
錦天府,是他拿那么好兒郎的性命才守住的。
四千城衛軍。
三千廂軍。
三千民夫。
三千四聯幫幫眾。
打到最后,只剩下不到四千慘敗兵將。
連大熊的命都搭進去了…
可到頭兒來,這錦天府還是守不住。
那么。
他拼死拼活,守住錦天府還有什么意義呢?
這么多人拋頭顱、灑熱血還有什么意義呢?
喋喋不休的秦振綱,察覺到張楚的臉色變化,很快就反應過來自己都干了些什么蠢事兒,連忙閉嘴,心情忐忑的望著張楚。
張楚一直沉默。
時間流速仿佛一下子就放慢了無數倍。
秦振綱心頭焦灼的宛如熱鍋上的螞蟻一樣,讀秒如年面上又不敢有表露絲毫,唯恐觸怒張楚,血濺三尺。
“郡衙準備如何撤離這滿城的老百姓?”
不知道過了多久,秦振綱終于聽到張楚開口,聲音縹緲得就像是從天外傳來一般。
他心頭猛地松了一口,大有在鬼門關外兜了一圈兒的險死生還之感。
“稟張將軍,狄大人已經緊急征調三十多艘三桅大船,三日后抵達南城外,預借運河之力,日夜不息的輪流運轉老百姓撤入北飲郡。”
張楚點了點頭,又問道:“我家中人,郡衙是怎么安排的?”
“稟張將軍,郡衙早就給您府上做了安排,您的家人,將乘坐第一批三桅大船,撤離錦天府?”
秦振綱抱拳彎腰,看都不敢再看張楚一眼。
“哦,一艘三桅大船,能載多少人?”
“回張將軍,三百人。”
“經辦此事的人,是誰?”
“回張將軍,乃郡戶曹孔常鳴孔大人!”
“回去稟報孔大人,本將要兩艘船,讓他自己安排,若不給,本將會親自上門拜訪!”
“下吏遵命!”
張楚不復多言,轉身翻身上馬,打馬前行。
一百身負重甲的雄壯鐵騎,亦步亦趨。
退到路旁的秦振綱,恭恭敬敬的目送這一百騎遠去。
直到一百騎消失在長街盡頭之后,秦振綱懸起的心才終于算是落地了。
夜風蕭瑟,從他身上刮過,他不由的打了個寒顫。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的里衣,已經被冷汗所濕。
在遠處觀望秦振綱與張楚交談的一幫捕快,這時才敢湊上來,滿臉羨慕的問道:“頭兒,張將軍都跟您說了些什么啊?”
秦振綱鼓起雙眼瞪了說話的捕快一眼,沒好氣的說道:“不該打聽的別瞎打聽,趕緊干事去兒,還有好幾條街沒去呢!”
“是!”
眾捕快一哄而散。
秦振綱看了看張楚等人遠去的方向,突然一樂,幸災樂禍的嘀咕道:“孔扒皮啊孔扒皮,我看這次怎么收場!”
他并不怨張楚翻臉如翻書,他甚至覺得,他要是張楚,只怕現在提著刀子去郡衙要說法的心都有了…
他幸災樂禍的是,第一輪的三十多條三桅大船,早就已經被郡衙的大人們,以及錦天府內僅剩的富戶們,瓜分完了。
連他這種好歹還算得上是“吏”的人,都沒能在第一輪的三十多條三桅大船上,給自家老父老母撈到一個容身之所。
那位孔常鳴孔大人,只此一招,就吃得滿嘴流油,還一點兒油性子都沒給他們這些跑腿下力的人聞到。
現在還好了,這位出山猛虎,一張口就是兩條船,等于是活生生的從那位孔大人嘴里,拉出了兩大塊兒他都已經吃進肚子里的肉啊!
那位孔大人敢不給么?
秦振綱覺得,他應該扛不住這位爺的虎威。
簡直就是…喜聞樂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