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軍潮水般的退去之后,整片山原本踐踏著的震動和蜂巢似的喧囂也突然瞬間失了聲。
天地間一下子靜了下來。
當然,這只是剛剛劇烈戰斗之后的一種錯覺。
耳旁周圍此起彼伏的沖殺聲音,在哪里停過呢?
白天這個時候,可不止只有攻擊他們這處高地的這幾個美步兵和坦克連,其他地方的美陸戰隊和韓國部隊依舊在按著既定計劃發動著高地搶奪戰,因為東邊這一帶山離機場很近,越往高處走越能看到機場。志愿軍在這占據的陣地越多,他們打的也就越多。
不過七連這邊,總的來說算是徹底的打退了敵軍攻勢,大家已經很克制的沒有深入敵前追擊,最后又留下了二三十來具美國人的尸身。
千里望了望天空,掐懷表計時:“都注意隱蔽,休息十分鐘出發!”
打掃戰場的打掃,受傷的趕緊救治,其他人則馬上搬運炮火轉移陣地,在山陰面找地方休整,同時躲避遠處不斷飛來的飛機偵查。
“哎呦!”
千里剛下完令,余從戎就迫不及待的捏著腰坐躺下來,他靠在一個炮彈坑里,“我這個老腰啊,打一次就疼一次,簡直是受罪。”
平河也有些有氣無力,他話不多,不過看余從戎模樣還是站起走過去:“叫你不要沖那么狠,躺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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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沒辦法…老毛病了。”
余從戎咧咧嘴,臉色略顯蒼白的笑了,“沖鋒兵不沖的話,那我余從戎還叫什么兵?”
徐青聽著他們的對話,一邊把機槍摟起來收拾。
巨大的亢奮和猛烈的戰斗之后是無盡的疲憊,這是戰場上避免不了的問題,戰士們警惕歸警惕,但仍需要簡單休息。
在現代,一般人跑個一百米都得狂歇個十來分鐘,何況他們打了大半天的仗?
徐青一邊在用路邊捏來的草上油,一邊回頭問:“什么時候落下的?”
“打蒙陰的時候唄,嘶…你輕點!”
徐青:“孟良崮戰役?”
余從戎笑笑,沒說話了。
不過給他捏著腰間的平河卻抬起了頭:“他說的不對,不是孟良崮的時候,其實是在陳官莊戰場…”
余從戎一聽急了:“哪里,就是打蒙陰的時候…”
“我記得很清楚。”
平河一臉平靜,卻固執的很:“就是陳官莊,為什么不能說?”
徐青聽他們兩人的對話,愣了一會兒,很快反應過來余從戎為何如此表現了。
那里似乎…是他的大哥伍百里最后留下的地方。
他名義上的大哥、老連長伍百里就是在陳官莊戰役當中,為了救平河、掩護七連進攻而犧牲的。
徐青明白,余從戎是不想說起那段回憶,不想告訴他伍百里真正的死因,可他們不知道,事實上徐青早就知道了這個事兒。
在那場戰役中,他想象不出具體的打成了什么樣,但是其中的慘烈卻是聽的分明。
不比他們現在在朝鮮這一場場艱難。
徐青看著平河似乎有話就說,他原本想就此傾聽,解決他一樁心事。
不過沒想到,忽然雷公在那邊喊:
“你們聽——”
徐青他們馬上轉頭。
躺在地上休息的宋衛國也一把跳了起來。
咔嚓咔嚓的拉栓聲響起。
大家都以為發生了什么事,馬上再次警惕,剛剛可跟這些美國人打了次交道,一幕幕的戰斗還歷歷在心呢!
不過很快有人就發現,聲音傳來的方向并不是在他們這邊…
而是從附近的山上飄過來的。
“啊啊啊…”
啪,啪,啪!
大量的廝殺喊聲,槍聲,炮聲,又再次在遠山邊打響!
“在東北角方向!”
余從戎腰也不疼了,跳在山石上居高臨下,馬上向后報告。
“趴下點!”徐青把他拉下來。
然后也快速抄起美國人的望遠鏡,向那邊看著:
就見到不遠處的山脈,這片下碣隅里東北邊連著在一塊的斑駁連綿不盡的山地丘陵上,火光、飛機、坦克,孜孜不倦的聚集。
那邊的美國軍隊,又再一次掀起了戰火!
而這樣的戰斗并不是剛剛發生,實際上應該已經打了有一會兒了,只不過他們這邊剛剛也在全神貫注的戰斗中,加上這道山并不在最高峰,與那邊還隔著一道山嶺,錯綜復雜的低矮丘陵遮擋了他們的視野。
所以沒有注意到。
此時七連歇下來,這邊沒了戰斗的干擾,所以才察覺到山峰后面正在不遠處的戰斗聲。
“那邊又打了…”
宋衛國呼哧喘氣坐倒下來:“這些美國人還在攻山,他們咋這么多火藥?”
“這說明他們的決心可一點不比我們小啊。”
眾戰士剛剛有些打退美國人的驕傲感,一下子悄然沒了。
因為他們能聽見那邊美軍連綿的炮火,一點不比剛剛他們這邊打的弱,甚至更甚,而七連的炮彈其實已經所剩無幾了。
兩個國家巨大的軍工基礎之間,一個發展了百年,一個屈辱了百年…這樣大的差異,豈是他們一個小連隊就能抹平的呢?
“風欲靜而樹不止啊…”
徐青在望遠筒中看著那高地上的場景,微微抿嘴。
事實上,他們隔得并不遠,左右甚至都不到一公里,但就是這一公里,卻隔絕了兩個天地 西方人常說中國志愿軍的人數很多,是人海戰術,可是從他這個角度看去,這些美國人數量一點也不少。
他們正帶著大股大股的韓國軍隊海,像剛剛攻擊七連一樣蝗蟲般的撲向志愿軍!
那邊情況很糟,飛機在天上飛著,投下的炮彈已經不多,但只要一挺挺高射機槍在機腹下向地面掃蕩,就有足夠的殺傷威力,加上還有坦克在遠山之間開火,轟隆隆的回響這邊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這些昨夜里好不容易打下來的陣地,就在這樣猛烈的戰斗中此起彼伏的拉扯著,徐青在小小的鏡筒當中,能看到那些山上一個個小小的人影在火光中撲倒隕滅…
滿山遍野倒下來的都是尸體,有中國人,美國人,韓國人,這樣的場景每一刻都在發生著。
啪啪啪的槍子不斷在山丘之間清脆的響著,在他們這邊聽起來,就像炒豆子似的連成一片。
這一般是大家過年時才能聽到的聲響,可現在在戰場上卻是催命的音符。
“他們打的太慘烈了!”
雷公看著,吞了一口唾沫,瞇著眼睛有些不忍。
大家都能看到那邊一塊塊的山脈上,很多志愿軍戰士們面對著四方襲擊進攻而來的火力和向上沖來的黑壓壓的美軍士兵們。
他們用輕機槍,用步槍,甚至用刺刀,鐵鍬,山上的石塊同敵人們展開拼殺。
大家看到如此,心中有震撼,凜然,嚴肅,和同為戰士的致敬。
“都休息好了沒?”
千里站了起來。
七連沉默之后,回答:“好了!”
他們無法去支援,因為這四面八方的山上都有這樣的戰斗。
近處,還有他們的任務,他們的隊伍要在這里戰斗,繼續守住這個高地,并沒有足夠的部隊和兵力去包圍攻打。他們一走,這塊高地可能就會被美國人尋到機會,丟掉之后,再想打回來…那可就難了。
“好,準備上山!去找我們的隊伍會和!”
七連戎裝再上馬。
他們越過剛剛戰斗過的這條山脊,朝著東山主脈而去,就發現原來這里的場面比他們想象的打得要壯觀多了。
原本滿山坡都是韓國人、美國人丟棄的鞋子、衣服、步槍、沖鋒槍,坡下面滾落著不少敵軍尸體,一眼望不到頭,而現在因為有戰士打掃過戰場了,只剩下那些白花花的尸體,被志愿軍好心好德的用樹枝落葉簡單的覆蓋著,擺在山道山溝邊上。
這是他們的戰果。
可又見識了美國人再次開火打他們的人,有戰士心里憤慨,忍不住朝著底下死人堆里啐了一口。
徐青只看了一眼,瞄了一眼美軍平野退去的方向,沒有再停留。
揚馬在前,越靠近主脈山峰頂端,大家就越發感覺到上面的安靜。
千里捏起哨子:“嗶嗶嗶…”
連環的哨音傳遍了這一片,久久也聽不得什么回應。
“看看上面的隊伍已經…”
千里回頭,搖了搖腦袋,沒有過多說什么。
不過徐青明白他的意思,在此之前他們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剛剛打的那么激烈,山上的部隊并沒有出現,很顯然,要么他們已經沒什么戰斗力了,要么,很可能人都倒下了…
“走吧,我們去看看。”
徐青和余從戎走在排頭,先行偵查。
他們小心的躲避著遠山開戰的飛機方向,在山坡背陰面往上爬著,然后看到了山頂一側插著一根木桿,桿子上面有條紅絲帶。
隱隱能看見遠處,幾個不知是稱作戰壕還是炮彈坑的的工事里,歪倒七八的趴著躺著幾十個戰士們在地上,看不清是昏迷還是已經死了…
頭頂上飛機在盤旋。
徐青馬上回身,和千里匯報起情況,他們準備上去相認匯合,把這只殘缺的隊伍換下來,由他們頂上去。
但突然,東邊高地上傳來一聲人的吼聲:
徐青止住說話的聲音,回頭茫然看去。
“那是什么?”
七連都聽到了。
這簡直不可思議,下碣隅里這附近數公里內都是連綿的炮火,嘶喊聲連成一片,別說隔那么遠了,在這塊山頭上都很難聽清楚個體的聲音——可他們偏偏就聽著了。
徐青豁然回頭,就看到剛剛目睹著的正和美國人開戰的的高地上,有轟隆隆的坦克和飛機在包圍盤旋。
那個聲音還在繼續,聲調高到不可思議:
“中國萬歲!偉大的中國人民志愿軍萬歲!偉大的中國共產黨萬歲!偉大的中國人民萬歲!偉——”
然后戛然而止,傳來了一聲巨響:
火藥爆炸聲響起了,一切歸于平靜。
徐青聽著那依稀清晰的喊聲,還有了巨大的爆炸,心里咯噔一下,有了不好的預感,腦子里剩下一個聲音在回蕩:
他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