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不狠不行
張恩看著攝像機里的畫面，靜靜的等待王玲對劇本的演繹。
只見在并不空曠的黃色土地上，一群身著樸素的農村人正站在原地，盯著地上的王玲，他們的樸素的穿著和冷漠的眼神形成了鮮明的反差，有人說過，“窮鄉僻壤出刁民”恐怕就是這副模樣。
他們退避著，像是看見了很嫌棄的東西，紛紛不敢靠近。
而地上的，正是趴著的王玲。
拍攝在打板的那一刻就開始了，而王玲有些慢熱，看了看周遭人，才了解已經開始了拍攝。
于是她舔了舔嘴唇，開始了自己的表演。
對于王玲而言，最制約她發揮的是殘廢的雙腿，但眼下這雙腿在劇情下，則變成了有利的武器。
她要做的，就是掙扎著，爬過一個個人群，然后不斷的求助，不斷的被拒絕，直到最后絕望想接受了沒有人伸出援手的這個事實。
這個劇情雖然說是一個小高潮，但實際的演出難度并不高，重點還是敘事上告訴大家這是一個轉折，而且這個場景也需要全部人一起拍，用來開拍是最合適不過了。
那不知道，王玲會怎么演繹呢？
在短暫的愣神之后，王玲回過神來，開始了自己的表演。
“救…救救我…”
王玲伸出手，扣在堅實的黃土地上，扣出了一個個掌印，兩條腿在地上無力的拖拽著，劃出兩條深深的溝壑。
王玲的腦袋微微顫抖我，體現出內心的恐懼和緊張，她看著周遭人冷漠的眼神，終于在人堆之中，看見了一個熟人。
“小翠，小翠，救救我，帶我出去，帶我出去啊！”
王玲用力的靠近小翠，而周遭的人微微退避，露出了躲在人群中間，手足無措的小翠。
王玲爬到了小翠的腳邊，伸出手，希望拉住她的褲腳，嘴里還呢喃著：
“救救我”
“踏踏。”
小翠一個后撤步，王玲的瞳孔驟縮，伸出的手僵硬在半空中，沒有著落。
小翠的聲音似乎帶著萬般的不忍，但是她說出的話向刀一樣刺在王玲的胸口上，痛的王玲無法呼吸。
小翠只說了這一句話，便轉過身，跑著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
而王玲趴在地上，那骯臟臉上的眼睛充滿了難以置信和悲傷。
光似乎暗了一些，但王玲并沒有放棄，她環繞的看了一圈，周遭看熱鬧的人便也退了一圈，給王玲流出了一個真空的位子。
王玲似乎渾然不覺，哪怕她的眼睛滿帶著淚水，可她卻依舊露出難看的微笑，又看向了一位年過半百的男人。
“李叔…李叔…救救我可以嗎？”
那被稱為李叔的人低著頭，悄然后退，顯然表明了她的態度。
但王玲還是沒有放棄。
她一次又一次，一遍由一遍的詢問著周圍的村民，希望能得到一個，哪怕一個人的回答。
但…沒有。
她沒有收到任何一個回答。
“對啊…認命吧王玲。”
“有些事情是改變不了的…”
周圍的閑言碎語越來越多，他們一臉擔憂和關心的看著地上的王玲，看著很關心的模樣，但始終沒有人伸出手，去拉王玲一把。
“認命？”
王玲臉上的笑容一僵，再也掩飾不住自己的崩潰，她的臉上掛不住笑容，變得麻木和僵硬，她眼睜睜的看著周圍的所有人，嘴角抽搐。
“你們怎么能說的出這么冷血的話…？”
“我腿都斷了，還不能讓我回家嗎？我是一個廢物，你們還要留著我嗎？”
“你們比野獸更像野獸，吃人血，食人肉，懦弱又野蠻。”
“你們會遭報應的，全部人都會遭報應的！！”
王玲嘶吼著，謾罵著，像是要發泄出內心積憤的所有怨氣，她的身子顫抖，兩雙手緊緊的扣進黃土地里，然后扣起了一大坨的黃土，往他們的身上扔去。
黃土濺到周圍的村民，他們不閃不避，只是眼睜睜的看著王玲。
“我就說，這女人就是賤，否則怎么會把自己的腿弄斷呢？”
“都嫁進別人的家里了，當了別人的兒媳婦，還都不認命，還要走，這不是賤人是什么？”
“別說了，別說了，別說了！”
王玲扔出一團團的土，可是她的身體太虛弱了，這些土根本就砸不到人。
或者說砸到了也沒有關系。
不過是被砸到而已，還能怎么樣呢？
這些女人他們見多了，到最后，不都還是乖乖的從了嗎？
“別說了別說了，嗚嗚嗚。”
王玲松開了土，半個身子翹起，像條落魄的美人魚。
盡管很美，卻沒有用。
最后不都還是從了嗎？
“卡！”
張恩的聲音傳來，所有的群演都回過神來，王玲也恍然間看向了張恩的方向，意識到這個片段中斷了。
王玲心中忐忑不安，她第一次拍戲，也不知道剛剛拍的怎么樣，眼下只能等待張恩的評判。
那張恩，會怎么評價這一場戲呢？
“嗯”
張恩沉吟，眉宇緊皺，看著表情并不是很好。
他甚至沒有保存，直接刪除了這一份錄像。
“或許接下來我說的話會非常的刺傷你們，但希望你們能聽進去一些，這不只是對這部影片，也對你們以后的拍戲有幫助。”
王玲心里一咯噔，看著張恩這幅嚴肅失望的樣子，和以前溫和的模樣判若兩別。
“如果你們只是拍成這幅模樣，那么這部影片我寧愿不發。”
張恩這句話比剛剛的所有臺詞都更要中傷王玲，王玲勉強笑了笑，趴在地上，強撐著身子，跟張恩解釋道。
“沒事，這不是才第一次嗎？拍多幾次，總會好的。”
“我是導演，我不需要你說這些。”
張恩冷著臉，讓王玲感覺到些許的陌生。
“你可以先做好你自己的工作嗎？”
“問題我只說一遍。”
“所有的群演都不一樣，為什么我不設置一百個，兩百個，只設置這么三四十個人？”
“是因為這三十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物性格，哪怕只有零星的一兩句話。”
“有些人擁有和王玲一樣的遭遇，他們是不敢反抗的婦女，也有懦弱的好人，形形色色的人。”
“你們眼里要有厭惡，但不是厭惡王玲，而是厭惡你們自己。”
張恩一字字的說出，他們似乎被罵懵了，只知道一味的聽著，點點頭。
“還有主角。”
張恩甚至沒有叫王玲的名字，讓王玲的臉色又尷尬了許多。
“你是這部劇的核心，你撐不起來，這個片段就撐不起來，別想著我用什么后期彌補，你不是什么流量明星，我只會把鏡頭懟到你的面前，把你的全部拍下。”
“如果你覺得現在是在拍戲，那么鏡頭就永遠用不了，如果你不能身臨其境，那就一直拍下去。”
“大家歸位。”
王玲聽著，卻沒有聽到想要知道的內容，看著張恩離去的背影，王玲追問道：
“那我表演的問題是什么？”
張恩愣了愣，沒有回答王玲的問題。
“回去！”
王玲愣了愣，張恩的冷漠讓她覺得有些生疏，她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
“我來背你過去吧。”
群演的聲音讓王玲回過神來，王玲看了看好心的群演，點了點頭。
“麻煩你了。”
在片刻的吵雜后，所有人又重新歸位，并且整理好了自己的儀容。
天氣已經很冷了，讓眾人都覺得蕭瑟了許多。
這個導演不是個善茬，雖然他們遇見兇狠的導演也次數不少，但似乎從未有過這么緊張。
盡快拍完，然后收工吧。
“一鏡二次action。”
沉默籠罩著整個劇組，大家按班就部的演著，行為和之前有了些許的不懂。
“救救我救救我。”
王玲的呼救聲在這個場地顯得有些空曠，隨即換來的是“認命吧”這種回復，一遍又一遍。
“卡！”
張恩甚至連座位都沒有離開，他和上次一樣，直接刪除了錄像，伸出頭來，冷漠的看著場地上的人。
“歸位一鏡三次，action。”
“救救我救救我”
“一鏡四次，action！”
“救救我，救救我！！！”
“一鏡五次！”
“一鏡六次！！”
拍攝一次接著一次，拍出來的畫面似乎永遠都不吻合張恩的想法，可是張恩又不說問題是什么，他們只能一直演下去。
“他不會是在耍我們吧？”
群演們一次又一次的重來，原本得過且過的心態，在此刻卻變得有些懷疑。
很多次他們都覺得拍的很好了，但張恩就是不滿意。
這不是耍人，是什么意思？
“要是再來幾次，我就不干了，演誰的戲不是演啊？干嘛要被他這么折磨。”
“就是就是”
“可憐了這個地上的女演員了，真是一點同理心都沒有，這種德性還當什么導演啊？”
顯然，張恩的行為已經超出了他們對導戲的理解，他們認為這就是純粹的捉弄。
而王玲沒有跟他們交流，她趴在地上，眼神有些茫然。
張恩到底需要什么？
王玲感覺聲音離自己的身體越來越遠，心臟跳得很快，她喘著急促的呼吸，似乎喘不過氣來。
“大家準備，下一場。”
張恩的聲音再次打斷了大家的吵雜，他好像什么都沒有聽見，一臉冷漠。
場上的氣氛出現了微妙的變化，以至于場地更壓抑了些。
太陽西下，天已經快黑了。
“我扶你過去吧。”
“不用了。”
王玲擺了擺手，兩只臟手扒拉著地面，一下一下的爬到了準備的地點。
眾人看著王玲，眼中流露出憐憫的眼神，但更深的卻是不耐煩和急躁。
“準備好了嗎？”
張恩的話沒有人應答。
張恩看著即將崩塌的場子，心想著是時候開始了。
這會是最后一次拍攝嗎？能達到張恩的效果嗎？
“一鏡第二十五次《王玲逃跑》，action。”
“啪啪啪啪。”
王玲伸出手，重重的打在了地上，她撐著身子，往前爬著，嘴里還念叨著“救救我救救我。”
眾人看著披頭散發的王玲，想到她的一次次的重復，忍不住流露出憐憫的眼神，但隨即又被厭煩覆蓋。
這是對張恩的厭煩。
王玲看著小翠的那雙腿在視線里離開，心臟猛地“砰砰砰”的跳動。
一時間，他忽然想起了在車禍的時候，她被壓在車子底下，那種無力，模糊的感覺。
“救救我，求求你們，救救我。”
王玲的聲音有些虛弱，她換了個方向，像一條蛇一樣，扭著身子求助著眾人。
眾人看著王玲，一時分不清是戲，還是王玲真的受不了了。
竊竊的私語響起，他們糾結于要不要施救，但很快，他們就想起了在背后監視一切的張恩。
反正出事了是他的問題，他們只需要演好戲就行了。
眾人依次出聲，也不知道是念臺詞，還是其他原因。
認命？
王玲搖了搖頭，她心跳得越來越快，眼神有些許的重影，她呢喃著，再重復了一遍。
“認命？”
她低著頭，手一點點的攥緊，眾人下意識的靠近，擔心她出現什么意外。
但下一刻，一個泥球“砰”的一下砸來，砸到了一個群演的臉上。
“認命？！”
“你們還有沒有心啊！！！”
“你們是土匪，是強盜，你們是人，但是比野獸還野獸！”
“我要被他打死啦！！！”
王玲錘著地板，眼淚大滴大滴的砸在了黃土地上，一點點的染黑。
村民們心中一緊，厭惡與憐憫在交織，卻遲遲沒有人上前。
“人渣，人渣！！！”
“嗚嗚嗚嗚。”
王玲哭著，蜷縮在地上，她錘著自己的雙腿，用力的錘著，鼻涕和眼淚混在一起，腦子里已經分不清戲與真相。
“從了吧。”
總算有一個還記得臺詞的人說道，眾人依稀的響起，讓王玲接受這現實。
零星的聲音和王玲的哭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了這一幕的最后一個畫面。
“卡！”
王玲趴在地上，控制不住的哭著，她已經深深的陷入了情景之中，無法自拔。
“你干的很棒。”
張恩不知道什么時候走到了王玲身邊。
他看著遲遲無法出戲的王玲，內心有一些些的愧疚。
但戲就是這樣。
不狠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