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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一十四章 閑談

  廣州街上有一個大院。

  大鐵門,里面芳草地的庭院,三層西式樓房,正是英國領事館。

  庭院被劇組占據,老百姓全在外面,還有爬墻的,踮腳抻脖子看。只見一溜洋人排著隊,搬運東西下來,還有洋婆子和小女孩,穿戴著那個時代的裙子和大帽。

  外國群演走過鏡頭,也好奇的打量本地百姓,偶爾目光對視,遂嘻嘻哈哈大呼小叫。

  《鴉片戰爭》有名有姓的角色里,三分之一是英國人,從維多利亞女王到鴉片販子,更出動了3000人次的外國群演。

  此刻在樓上的露臺,兩個洋人正在對話。

  一個叫義律,英國駐華的商務總監;一個叫顛地,臭名昭著的鴉片販子。歷史上,二人是煽動發起戰爭的關鍵人物。

  林則徐南下禁煙,跟各方斗智斗勇,收繳了大量鴉片,并把顛地等人驅逐出境。義律表面配合,實際已在謀劃。

  “聽我說,顛地。我要你帶封信給巴麥尊勛爵。告訴他這里的情況,中國人剛剛燒掉八百萬鎊英國政府的貨。”

  “英國政府?那是我們的貨!”

  “你們已經得到我的保證書,那就是政府的貨!”

  “見鬼,你知道政府不會償付這些損失。”

  “當然不會,但他們會讓別人付的。”

  “你是說中國人?哈,你可真是只老狐貍,你讓我回去是為了挑起戰爭…”

  據說是英國的兩個名演員,反正許非不認得,感覺毛乎乎的,留著那個時代特有的大鬢角。

  影視城涌進這么多人,很容易生事。許老師留下坐鎮,沒事看謝晉拍戲,就是有點奇怪,問:“這倆人的戲太密了吧,是不是趕了點?”

  “不趕不行啊,他們日薪就要一千五百英鎊,我壓在一天里拍,能省不少錢呢。”

  謝晉拿著瓶啤酒,噸噸噸,道:“五十年代有部《林則徐》你看過么?”

  “看過,趙丹演的。”

  “那會窮,哪有錢請英國演員?都是找白俄替的,我這戲可是英國人演英國人,貴的很。你看那些群演,每天都要三百塊。

  我當初還想請戴安娜演維多利亞女王呢,信都寫好了,幸虧沒請,得花多少錢啊!”

  謝晉半真半假的哈哈笑,又噸噸噸。

  眾所周知他是個酒鬼,可也沒這么喝的。當開第三瓶的時候,許非忍不住道:“您這樣不影響工作么?”

  “你不懂,啤酒是液體面包,營養豐富,我越喝越精神。”

  “液體面包沒錯,但凡事講究個度。喝得太多會讓身體能量過剩,導致肥胖,損害肝腎,影響心血管。您都74歲了,還是注意點好。”

  謝晉瞅了他一會,笑道:“難怪都說‘遇事不決問許非’,你還真什么都懂。”

  末了摸摸肚子,“是有點餓了。”

  隨手從袋子里掏出一罐八寶粥,啪的起開,邊看回放邊吃。

  牛逼!

  許老師服了,74歲的老爺子,精力比自己都旺盛。而且始終對電影保持一種饑渴感,好像要把所有的生命力都投注進去。

  謝晉在晚年,不能說凄涼,但也令人感慨。

  在電影逐漸市場化的時候,他的票房不好,經商又不成功,無錢拍戲。所以他稍微有些錢,就要拍片,結果連籌備都沒成。

  籌拍《鄉村女教師》時,謝晉對自己公司經理說:“我劇組成立了,我要開碰頭會。”

  經理就在飯店包了個房間給他,一進門傻眼了:在座的全是60歲以上的老頭老太太。

  經理說,你得找年輕人,年紀大怎么干活?

  謝晉指著一位70歲的攝影師,說他明明很年輕啊!

  當時是2002年,最后沒有拍成。因為老頭的名字早已高高刻在中國電影史上,但同時,他的時代也早已過去了。

  不知不覺到了夜晚。

  影視城依舊喧如鼎沸,許非的劇組也在拍,兩個景區互不干涉,就是能看到清朝人、明朝人、洋人、仙女走來走去。

  那兩個名演員拍完八小時,又加了會班,已經閃人了。

  暫時休息的功夫,許非弄來幾條烤魚和別的海鮮,謝晉一瞧把啤酒放下,摸出瓶黃酒來,樂道:“這個可以吃,對胃口。

  知道我外號叫什么?謝八斤,喝黃酒有八斤的量。”

  “我喝不慣,來白的吧。”

  許非站起身,又對另一位道:“郎叔,您喝點什么?”

  “我什么都好。”

  郎雄用手虛護著杯,十分客氣。

  “那少來點白的。”

  他給倒了點白酒。

  《鴉片戰爭》有幾位臺灣演員,演奕山的葛香亭,演十三行老板的郎雄,都是早年從大陸過去的。

  郎雄就是《推手》《喜宴》《飲食男女》里的那位,口音字正腔圓,底氣深厚,聽著非常舒服。

  而且他這張臉,用李安的話講叫“五族共和”,無論大江南北、兩岸三地、乃至日韓新馬、西方人看了,都覺得是中國父親的形象。

  私底下很幽默的,葷素不忌。

  仨人就在古南粵街頭喝酒,夜色朦朧,人群忙碌,昏黃和幽白的燈混在一起,似把全體籠罩上了一層薄薄的,磨砂般的顆粒感。

  楊榕跟一群小伙伴在不遠處歇息,她演個丫鬟,有臺詞和鏡頭,其他人屬于群演。五月的天已經熱了起來,蚊蟲飛舞,小姑娘拿頂草帽玩,不時扇著驅趕。

  “外國人就是慣,拍戲也要講時間,多了還得加錢。我當年在制片廠,每天五毛錢補助,再早才兩毛五,沒人叫苦叫累。”

  “那會拍戲也慢啊,一天一個鏡頭。您把《鴉片戰爭》挪到70年代,得拍兩年。所以時代在變化,有些要堅守,有些堅守不了,就只能適應。”

  謝晉又瞅了他一會,笑道:“你比我更像74歲,沒年輕人的沖勁。”

  “呵呵,沖勁有時不在表面的。”

  許非嚼著花生米,跟他碰了一個。

  “許總!許總!”

  正聊著,一人跑過來報告:“有個老外吵吵起來了。”

  “怎么回事?”

  “好像小販宰人了。”

  “讓老黃去。”

  過一會又來,“劇組也吵起來了,又在搶景。”

  “不是讓他們協調好么?告訴他們,再吵誰也別拍了。”

  休息都不安寧,一件件全是事。

  “許先生年輕有為啊!”郎雄瞧著有趣。

  “不敢當,只是膽子大先趟了一步。”

  “你這可不止一步…”

  郎雄打量著四周,暗嘆此人不簡單。

  謝晉已經干了一瓶黃酒,在喝第二瓶,道:“你那部《風聲》怎么樣?搞出點動靜就沒下文了?”

  “下半年開拍啊。”

  “選景了么?”

  “選了,就那城堡。”

  謝晉一愣,想起海邊懸崖上的那座城堡,不由笑道:“我就說你肯定不是拍婚紗照的,你小子早有謀劃。

  對了,你這戲到底講什么的?大家都一頭霧水。”

  “呃…”

  許非頓了頓,把《風聲》的大概思路和劇情講了一遍。

  “照你說的尺度,怕不好過審。當年《芙蓉鎮》就卡我的脖子,我到XX部辯理才讓放映,現在保守勢力不減啊。”

  “《芙蓉鎮》涉及敏感時期,《風聲》又沒有,它頭頂上吊著免死金牌,根正苗紅的主旋律。”

  許非抿了口酒,“誰敢讓主旋律不過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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