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秋的雨特別密,一個禮拜下了三場,一場比一場涼。
清晨時分,上班的人已忙碌起來,披著雨衣行走匆匆,宛如一只只彩色螞蟻。
半新不舊的臥室里,雨淅淅瀝瀝的敲打窗子,伴著樓下的雜亂聲。屋內光線黯淡,透著潮氣陰涼。
“唔…”
小旭難受的醒來,只覺腦袋昏昏沉沉,身子軟軟的陷在褥子里,提不起半分力,不由心中郁悶,又感冒了。
慢吞吞下地燒水,吃了藥,把薄被子甩到一邊,拽了床厚被。
跟著又一pia,想死。
其實有時候自己也氣惱,為什么總生病呢?體質弱,抵抗力低,想了八百次鍛煉可就是懶。
生病太討厭了,張儷還不在。
她窩在床上胡思亂想,藥勁上來半睡半醒,也不知什么時候。
“咚咚咚!”
“嘩啷啷!”
許非拎著早點,敲了兩聲沒動靜,開門進屋就覺得不對勁,到臥室一瞧。
“嘖!”
他不用問就知道,無奈道:“你這體質絕了,天一冷就感冒,昨晚又著涼了?”
“被子薄。”
“吃藥了么?”
“吃了。”
她費勁翻了個身,睜眼看看又合上,含糊道:“難受。”
許非本是來看的,也沒了心情,買的包子估摸不能吃,遂煮了點粥,就著榨菜。
“來,吃點東西。”
“不想吃。”
“吃東西才好得快,來。”
他過去扶,結果那身子一起,就像拔出一截白蘿卜,兩條胳膊和僅穿著背心的脖頸前胸,白花花一片。
“放開我!”
小旭后知后覺,毫無力氣的掙扎。
“沒,沒注意…”
許老師尷尬,找到襯衣扔過去。
這臥室非常擁擠,一張大床緊貼著窗,這邊挨著小沙發,對面是一套柜子,擺著電視機和鏡子。
小旭靠在床上,勉強喝了點粥。許非坐在沙發上,吃自己的包子,道:“幸虧我過來了,不然你可怎么辦?”
“我自己還能死了不成?你吃完上你的班去。”
“我一會請個假,照顧病號。別跟我說不用,我樂意。”
許老師見她想說又說不出來的亞子,道:“病人就自覺點,你今天吵不過我。”
他太清楚對方的節奏了,立即轉移話題,摸出一堆卡片,“昨天單位發,也不是發,算攤派吧,特意帶來給你刮刮。”
小旭果然被吸引,拿起一瞧。
長條形的卡片,最上頭是吉祥物盼盼,正面有歷屆亞運會的舉辦城市和時間,以及開獎區。能刮兩次,寫著一次開獎,二次開獎。
一次直接刮,二次有具體時間。
背面則是獎品告知:“本期獎券共發行1008萬張。
特獎,10000元及京城三日游。
頭獎,1000元。
二獎,100元。
三獎,5元。
四獎,1元。”
今年8月9日,首批亞運會基金獎券正式登陸京城。跟著各省也會發行,樣式不同。
通常一塊錢一張,計劃發行4.3億,其中30是籌集款,剩下是發行費用和發獎款。也就是說,給亞運會直接貢獻了1.3億。
所以說良心啊,比后世的彩票良心多了!
“你買了多少?”
“一百塊錢的,我想都包圓,人家不讓。”
小旭翻了個白眼,但興致勃勃,用指甲一蹭,“哎呀,感謝您亞運基金,沒中么?”
“沒中,我來一個。”
于是乎,倆人開始勁勁的刮獎。
沒有人不喜歡刮彩票,記住,沒有人!那種對未知的結果緊張又期待的心情,足讓人欲罷不能。
許老師上輩子交過的一個女朋友,就送了自己二百塊錢刮刮樂當生日禮物,也是神奇。
“四等獎!”
“又是四等獎!”
“呀,中了五塊錢。”
中獎的單獨拿出來,涇渭分明的兩堆。
許非手黑的可以,連五塊錢都沒中,一百張很快見底,轉眼還剩一個。
“你來吧,我今天手氣不行。”
“沒有可別怪我。”
小旭拿著獎券搓了搓,還吹口氣,瞬間失望,“一塊錢。”
“沒事沒事,殘血翻盤的畢竟是少數,來算算。”
倆人一統計,刮出一百二十五塊錢,賺了!
“這個當公款吧,以后下館子用。”
“好呀,你壓那個底下。”
許非把錢散開,壓在柜子的玻璃下邊——也不知啥時候流行的,柜子上放塊玻璃,有的還墊塊地毯。
鄭淵潔《奔騰驗鈔機》里,就有張被壓在玻璃下面,會說話的五塊錢。
而許老師又煞有介事的貼了張紙條,上寫:“吃飯專用,挪用打死!”
“咳咳…咳咳…”
小旭笑的直咳嗽,臉蛋愈顯血色。
跟這個人在一塊,總會帶給她很多生活中的小樂趣。這些樂趣溫馨浪漫,狗屁倒灶,里面全是對她的懂得和寵。
沒第二個人再有。
雨下到傍晚,慢慢停了。
小旭過午吃了藥,又犯困,迷迷糊糊的睡了一覺,醒來發現沒有動靜,猛地撐起身。結果見沙發上躺著一人,也瞇著。
沙發特小,剛夠倆人坐。他身高腿長,光上身都不夠裝,腰很擰巴的撅著,兩條腿耷拉到那邊。
別扭又滑稽。
小旭抿抿嘴,側身躺下。非常非常近,呼吸聲就在耳邊一起一伏。
她看著看著,忽然又很難過。
搬出來之后,倆人各忙事業,沖淡了不少煩惱。他平時總順路過來,看兩眼,問候幾句,帶點小禮物,卻是比以前新奇。
仨人在一塊,還能平穩些,最怕獨處,一獨處,心里就像開了閘,什么都冒出來。
這個人的好,自己比誰都清楚,可是,兜兜轉轉還是那個老問題:不知道怎么辦!一人若走,另一個也不會留,而這個家伙越來越大膽…
她見對方動了動,趕緊閉上眼。
“哎我去…”
許非腰都快折了,佩服自己這也能睡。
那丫頭還沒醒,病懨懨的臉,一條膀子搭在外面。
有些人病,氣質直線跳水;有些人病,反倒更添幾分吸引,黛玉的魂兒可是在她身子里。
“這么著還挺漂亮,但還是健健康康的好。”
許老師自言自語,攥住那手想放進被子,可一握住,又舍不得松開。
她和張儷都不是拉長條的骨架,手腳有點肉,卻不粗短,滑滑嫩嫩的像塊果凍。這貨把玩了一會,才給人家塞進去。
晚飯依然是白粥榨菜,比早晨多吃了些。
一整天就沒晴過,上班的人陸續回來,又一陣亂響。虧得是頂樓,相對清靜。
小旭也躺了一天,見天色越來越黑,忽然有點害怕和緊張,“你怎么還不走?”
“待會的,這點擠公交人多。哎看看電視吧,這我一回沒看過呢。”
許非打開電視機,里面正放動畫片《花仙子》,跟著是京城新聞。
年初開大會,他講的黃金時段概念深入人心,六臺山都開始試水。先是少兒時段,接本地新聞,接《新聞聯播》、《天氣預報》,接電視劇。
這一大串,牢牢把觀眾釘死。
“自1985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居民身份證條例》公布至今,鑒于全國大多數地區頒發身份證工作已基本完成,經國務院批準,身份證的使用和查驗制度在全國范圍內開始實施。
身份證適用于下面多種權益事項:
選民登記;戶口登記;兵役登記;辦理個體營業執照;投宿旅店辦理登記手續;提取匯款、郵件等…”
“以后出門不用帶介紹信了?”小旭奇道。
“公務出差得帶吧,私人應該不用了…”
他翻出半袋瓜子,用手一只只剝,“話說我第一次用介紹信,還是跟你來京城見王導。哎喲,你那臭臉從頭擺到尾,結果怎么樣,還不是靠我上下打點。”
“呸!你就比我多帶三斤糧票也叫打點?你還想跟我借錢買太師椅呢!”
她憶起往事,不禁好笑,“再說你以前跟個盲流似的,誰能放下心?”
“我怎么就盲流了?”
“喲,我給您提醒提醒…”
小旭掰著手指頭吐槽,“不務正業,偷奸耍滑,成天打架,把你弄進曲藝團也不好好學,搞的都沒人收你。你媽來我家串門,十句有八句都是家門不幸。”
“呃…”
許非撓撓頭,怪不得自己沒拜師呢,原來沒人收啊!!!
“哼!我們小時候一塊玩,長大我就不理你了。”
她忽然覺著很神奇,“不過,不過后來你就像換了個人,完全不一樣。”
“那你什么時候發現的?”
“就是見王導的時候。”
“嗯,從那以后就開始心心相印了。”
“好不要臉,誰跟你…”
小旭驀地頓住,好像是這么回事,以前只當他童年玩伴,長大漸漸疏遠。而正是從那時起,接觸越來越多,互相了解的也最深。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知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許非把一撮瓜子仁放到她手里,嘆道:“這世上的事說不清楚,可能渾渾噩噩了十幾年,忽然就開竅了。可能以前嫌棄,慢慢卻相知了。就像我也說不清楚,我什么時候喜歡上你的。”
“你,你又說這樣的話!”
“以前呢,其實也沒啥感覺,就跟個小屁孩似的,欠收拾。”
許非沒理她嗔怨,繼續道:“可后來發生很多事情,當我意識到的時候,發現你已經非常非常重要了。”
病中的人本就脆弱,這幾句話直扎進心臟,不曉得什么滋味。小旭怔怔的,然后捂住臉,哭了出來。
“嗚嗚嗚…你來惹我做什么,你惹我做什么…嗚嗚…”
“別哭別哭。”
她感覺自己又被擁進一個懷里,掙了掙,沒半分力氣。頭上的燒,身上的熱,心里的千回百轉雜糅在一處。
那身子骨瘦削的似落葉,嬌柔的若珍寶。
窗外仿佛又下了雨,淅淅瀝瀝,淅淅瀝瀝。好半天,她止住哭,又掙了掙,“放開我。”
“別哭了啊,越哭越傷身。”
許非給她抹眼淚,拿藥倒水,“來,以后記著飯后吃。”
小旭不言語,只低著頭吃藥喝水,眼睛通紅。
“早點睡,無聊就看看電視,我明天再過來。”
許非握著她的手,頓了頓,終忍不住往前一湊。
“給我一個吻,可以不可以,吻在我的心上,讓我想念你…”
電視里,一個歌手唱著數十年前的老情歌,滿紙的云裳霓虹,當時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