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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五章 三人(2)

  夜,書房。

  許非興沖沖的展開一副畫卷,注目欣賞。

  山水畫,山間有松,水中有舟,不是傳統的清淡寫意,山川層層深厚,氣勢磅礴,極具特色。

  不懂行的人見了,第一印象就是黑、密、亮。

  “看什么呢?”

  張儷端著碗進來,探頭一瞧,“呀,黃賓虹的畫?”

  “剛收的,怎么樣?”

  “興會淋漓,渾厚華滋,這是晚年的黑賓虹。”

  她自幼學習,見識還是有的,奇道:“你怎么收起近代作品了?”

  “因為古玩越來越少啊,只能收點近現代的。李程儒幫我聯系的賣家,才幾百塊錢。”

  黃賓虹生于清末,還做過清朝的官,活了九十歲。

  他存世作品很多,很早就在市場上流通,但不受重視,后來才成為收藏市場的香餑餑,最高的一幅《黃山湯口》,賣了3.45億。

  許非最初搞收藏,是存著升值的心思,現在沒了。

  等這屋子古董升到幾百幾千萬的時候,他也看不上這點錢了,所以現在純欣賞。

  “唉,真是好,過陣子找人裱上。”

  這畫是沒裱的,得襯一層皮紙,以皮紙為軸將畫卷起來,然后放進畫盒。不能見光,不能受潮,不能進灰塵,定期拿出來打理,方能長久保存。

  許非收好畫,拿起那碗,“怎么還煮點姜茶?”

  “小旭著涼了,吃這個驅寒,順便給你帶了點。”

  “你喝了么?”

  “我又沒事。”

  “那也喝點,辛苦做的。”

  他舀了一勺,送過去,張儷白了他一眼,小抿一口。

  “再來一口。”

  “再來一口。”

  “別鬧了。”

  張儷扭頭推開,正經道:“小旭這身體多病多災的,開春可得鍛煉去,不然真成黛玉了。”

  “行啊,正好跟我練武術,一千個大小伙子。”

  “她能拉下那個臉?還不如跟我跑步…對了,你今年忙著亞運會,還有功夫拍戲么?”

  “看看吧,實在不行就掛個名。你那邊開機也跟著?”

  “嗯,預計初秋開拍。我今天跟李老師通了個電報,她一直在敦煌呆著,過年都沒回家。”

  張儷有往迷妹方向發展的趨勢,嘆道:“她是真的有才華,畫畫比我強百倍,我見了都很傾心。”

  倆人聊了一會,她回到西屋。

  小旭在床上歪著,無精打采,鞋子胡亂扔在地上。

  “你出去了?”

  “石榴吵我。”

  “感覺好點了么?

  “嗯。”

  張儷輕手輕腳的躺在外側,總覺得怪怪的,正想問,旁邊翻了個身,不說話了。

  “年頭的任務很明確,劇本確定之后,馬上準備新劇。小明,你那邊怎么樣?”

  “進度正常。”

  “小許呢,你亞運什么情況?”

  “要排練節目,具體時間還沒下來,我也說不準。”

  “那就盡量參與,就不對你做硬性規定了。”

  中心的會議室內,照例開大會。今年如同往年,上頭繼續往里加人,許非86年來時才三十人,現在六十多了。

  也不全是白吃飯的,各部門人手充足,從前期到后期都能保證。

  李沐翻了翻文件,道:“另外還有個事,上頭忽然來了個指示,說要搞個全國電視工作者創作會議,計劃在三月份。

  要求地市級以上的電視臺全部參加,規格很高。

  簡直莫名其妙,我們一向爺爺不疼姥姥不愛,開哪門子會?所以我找人打聽,說是最上頭的意思,說電視有前途,要多關注。”

  全場懵逼,不受待見的庶子忽然被老太爺噓寒問暖,忐忑不安。

  “不知道好事壞事,咱們創作環境挺寬松,別上頭一重視,反倒弄窄了。”

  “我覺得吧,自己先定個調子,跟同行串通好。如果上頭真提創作尺度,軟性抗爭,擺事實講道理,我覺得廣電領導還是挺開明的。”

  “這個確實,聽說電影界開會的時候,電影局局長支持主旋律,廣電副部長支持百花齊放,最后副部長沒干過局長,聽說都要調走了。”

  “對,咱們電視劇界不錯,不能讓電影那幫孫子摻和!”

  真敢說啊!

  許非聽的一身汗,也想了想,道:“我覺得這是個全國聯歡的好機會,咱們應該談談資源共享。”

  “具體說說。”

  “比如京臺引進《一代女皇》,雖然名聲打出去了,但性價比較低,因為我們的覆蓋面小。下次可以聯系幾家電視臺一塊出資,然后聯播,成本低,收視地區也不干擾。

  還有我們拍什么劇,需要劇本、需要外景、需要演員,完全可以互相支持,形成長久的合作關系。”

  “你這是搞小團體啊?”

  李沐聽明白了,電視劇起步十年,初成規模,正是分山頭的好機會。丫義正言辭,訓道:“搞小團體不可取,違背原則,但交好兄弟單位還是要得滴。”

  您要點碧蓮行嘛?

  領導不愧是領導…

  新春剛過,工作就跟沒穩當的心情一樣,毛毛躁躁,長滿了草。許非在中心開完會,又跑到亞組委開會,末了又跟程東幾人吃飯。

  日常晚歸家。

  寒夜寂靜,院落蕭條。他直入正屋,見書房門開著,小旭坐在桌前擺弄那個筆筒。

  “你干嘛呢?”

  “找幾本書看看。”

  “你那叫看書啊?”

  許非瞧她愛不釋手的樣子,笑道:“給你又不要,不要還來摸,喜歡就拿走唄。”

  “不要就是不要!”

  她放下筆筒,抱著一本李澤厚的《美的歷程》,哼道:“我走了!”

  許老師撓撓頭,覺著有點怪,又說不上來。

  而小旭回到西屋,翻開書邊讀邊做筆記,與往常無異。

  張儷在對面,忙著劇組工作,偶爾抬頭瞧一眼。其實她感覺更明顯,本來好好的,就這兩三天,忽然不愛說話,不曉得想什么,問也不講。

  這丫頭心思敏感,性格還倔,下定決心旁人拉不回來。俗話叫“主意正”,當然好主意壞主意就不知道了。

  她準備找機會好好聊聊,這會兒卻忙著。

  倆人各做作業,約莫十點多鐘,張儷搞定了一份數據資料,腰酸脖子疼,遂歪在床上檢查。

  反復看了幾遍,到十二點左右,已經哈欠連連。

  “還不睡么?”

  “我再寫幾段,這書挺好的。”

  “那我睡了,你別太晚。”

  張儷隨手把資料墊在枕頭底下,又打了個呵欠,緩緩睡去。

  次日,晨。

  天很冷,暫沒出太陽。云朵卻也不厚,半陰不陰的鋪開一塊,還有點發白,預示著中午的好天氣。

  許非推著車子在門口等,“快點快點,我先走了!”

  “來了!”

  張儷熬夜晚起,急忙忙的收拾挎包,拎著出門。小旭跟在后面,一直跟到大門口,許非奇怪,“你也出去啊?”

  “我送送你們。”

  “盡整沒用的,你把廚藝學學,給我們做頓晚飯比啥都強。”

  “可以呀,晚上我煮面條,你們回來炸醬。”

  “又吃炸醬面?”張儷苦著臉。

  “我想吃。”

  “行行,回來給你做。”

  倆人蹬上車子,許非回頭看了一眼,見大門敞著,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院里,身形單薄,小小搓著手。

  仿佛風一吹,就消失了。

  她也正往這邊看,目光一碰,心里猛然一跳,那眼神形容不出。

  許老師一路心思不寧的趕到單位,連同事的招呼都沒顧得上。

  今天的事情很重要,對接《渴望十六年》的劇本。有點資歷的全在,另有陳長本、鄭萬龍幾位顧問。

  鄭小龍主持,道:“從今兒開始,咱們用三天時間,把本子徹底研究明白,完了馬上籌備。

  我先說說我的想法,就那個片名啊,《渴望十六年》有點啰嗦,而且把內容限定了。不如就叫《渴望》,內涵廣闊,渴望愛情,渴望生命,渴望新生活,都能說得通。”

  “我贊同,《渴望》有留白有余味,十六年太死了。”

  “可以,那就改成《渴望》。”

  李沐點頭,道:“小明,你說說吧。”

  “呃,當初不是定五十集么?我跟小許分頭寫,我寫了大概三十集,到劉慧芳離婚之前。為什么沒寫到離婚呢?主要考慮前后基調不同,離婚是劇中非常大的轉折點,最好統一思想。”

  李小明對該劇非常看重,嚴肅道:“那前面的部分,我簡略說說。主要人物包括劉慧芳、王滬生、宋大成、王亞茹、羅岡、月娟、劉母、竹心等人。

  王滬生出身高級知識分子家庭,父親被抓,自己下放到工廠學習,對劉慧芳產生愛慕。

  劉母不同意二人戀愛,她是劇中少有的明白人,認為宋大成才能給女兒幸福。結果劉慧芳認準了王滬生,最終結婚。

  宋大成娶了并不愛的月娟。

  王亞茹是滬生的姐姐,跟羅岡是一對,生了個孩子被羅岡抱走,不小心丟失,導致性格扭曲,偏激。

  這孩子被劉慧芳撿到撫養,王滬生并不喜歡,后來倆人有了親生骨肉,是個兒子。

  王亞茹一直看不起劉慧芳,又懷疑她跟宋大成不清不楚,便安排弟弟的初戀女友竹心回來。

  倆人重燃舊情,都沒有忘記對方。

  劉慧芳知道之后,內心非常痛苦,主動提出離婚…我就寫到這里。”

  被許老師和胡同提升審美的眾人,聽的一身雞皮疙瘩,忒家庭倫理了!

  魯小威問:“劉慧芳主動離婚的原因是什么?”

  “她就是這樣的性格設定,犧牲自己,成全別人。”

  “王滬生和竹心最后在一塊了么?”

  “呃,按照我的構思,王滬生有這個意思,竹心卻抹不過良心,始終沒有答應。”

  “那劉慧芳什么結局?”

  “她會遭到一場變故,生病、車禍之類的。養女認回了親生父母,回來照顧她,兒子在王家生活,因為可以接受到更好的教育。”

  “小許什么意見?”

  “小許?小許?”

  “嗯?”

  “你說說想法,怎么總走神呢?”

  “哦…”

  許非強拉回注意力,道:“這個,呃,我主要想說劉慧芳離婚的原因。單憑自身性格,我覺得不足以做出這么大的決定,一定還有很多別的因素。

  比如王亞茹,始終冷嘲熱諷,不斷刺激她的自尊心和承受能力。而且她一定感覺到丈夫對自己的愛在減少,心思全在初戀身上。

  她不是胡攪蠻纏的人,覺得再堅持下去,也不會得到丈夫的回應,這么多東西綜合到一塊…”

  他越說越躁,終究落不下心,猛地站起身。

  “主任,我有要緊事,回去一趟!”

  “哎,小許!小許!”

  院里安安靜靜。

  小旭站了一會,回屋,將一封信擺在桌上,然后收拾東西。

  住了兩年,本以為行李很多,結果看看那書桌,那臺燈,那臉盆,最后只拿了自己的衣服和幾本書。

  塞成一個小包,存折放在貼身口袋,又瞅了一圈,抹身出門。

  院子的一草一木都已經熟悉,雪還沒化,一小堆堆著,撒著鞭炮的紅屑。她走了幾步,腳上忽纏了一團東西。

  “喵!”

  “呵…”

  小旭蹲下身,揉了揉石榴,“你也好好的。”

  她繼續往大門走,越走越冷,聲音好像都聽不真切,有點風,有點細碎,跟著就聽一聲“咣啷!”

  張儷推車進來,當場愣住。

  “你怎么回來了?”

  “我資料忘帶了…”

  視線落到那行李包上,“你要去哪兒?”

  “我,我想回家呆一段。”

  “回家?”

  張儷擰著眉毛,“那怎么不跟我們說,怎么臨時才走的,你什么時候買的票?”

  “你給我進來!”

  她拽著小旭進屋,門一關,“你這幾天都怪怪的,到底怎么了?”

  “你說話呀!”

  “你要急死我么?”

  “到底怎么了?好端端的為什么要走?”

  一個勁問,小旭只是低頭不應。

  張儷瞧她的樣子,不由動了氣:“這幾年我們同吃同住,再親近不過,還有什么不能對我講的?我如果不回來,你是不是就這么走了?你想讓我一輩子不安生?”

  話太重。

  小旭鼻子一酸,低聲道:“真沒什么,我就是自個想了想,還是走一個的好,免得被人說閑話。”

  “誰說閑話了?”

  “街坊鄰居都長著眼睛,他們不會看么?以前還有沈霖就活著,現在剩我們仨,讓人家怎么議論?我還沒輕賤到那個份上。”

  “可你也不能一走了之,你讓我們怎么辦?”

  “不走又怎么辦?我不知道怎么辦,你不知道怎么辦,他也不知道怎么辦,還要這么住下去?住到什么時候是個頭?”

  好似一口碩大無朋的箱子從天而降,開了蓋子,所有的羅愁綺恨都裝在里面。

  五年前,香山下著雨。四年前,在西湖邊。三年前,大觀園諸芳散。兩年前,同住一屋檐,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今兒徹底挑開了,說明了,露了底子,小旭捂著臉,“索性我走好了!”

  “你這是什么話?你要是走了,我又怎么能跟他在一塊?”

  “他喜歡的是你。”

  “他也喜歡你。”

  小旭渾身一顫,再也壓抑不住,泣不成聲。

  張儷捧著她的臉,給抹眼淚,“他要是不喜歡你,為什么冒著大雨去買藥?為什么把你的事情看得比自己的事情還重?為什么只跟你斗嘴,沒大沒小?”

  “嗚…嗚嗚…”

  越擦,哭的越厲害。

  好像要把所有的小心,猜測,難過,通通發泄出來。

  “你還記著,我們拍金蘭契的時候么?我說我在這里一日,便與你消遣一日。”

  張儷也受不住,紅了眼眶,“我當時就對自己說,這輩子都不會讓你受委屈的,要走也是我走好了。”

  “我要是因為你走了在這呆著,我又成什么人了?”

  “你別哭,別哭…”

  小旭又抹著她的臉,“我長這么大,認識這么多人,除了爸媽妹妹,就是你們兩個。在一塊挺好的,卻也挺不好的,總得有一個狠下心,不然怎么辦呢?”

  許非以為自己挺明白的。

  對張儷是喜歡,溫柔大氣,能內能外,符合了所有想象。對小旭是心疼,還帶點可憐,主要由于固有的印象。

  但后來不一樣了,怎么個不一樣,自己也說不清。那已經不是固有的印象,而是在身邊活生生的,可愛又可氣的一個女孩子。

  她這兩天就很古怪,早晨那個眼神更讓他放心不下,總覺得有事兒。

  緊趕慢趕的往家騎。

  寒風不停往領子里灌,身體卻燙的嚇人,一路到了新街口,進了胡同,看到了院門,關著。

  他心臟猛然一提,急忙打開,先看到了張儷的自行車,又跑進西屋。

  “咣!”

  倆人都在。

  直到此刻,許非才開始大口大口的喘氣,冷氣侵入燥熱的內臟混成一團,又痛又冽。

  跟著看到了地上的行李。

  小旭淚痕未干不知所措,見他一步步過來,不自覺的想往后縮,下一秒又向前倒去,被緊緊抱進懷里。

  “你瘋了?你干什么?”

  “放開我!”

  “快放開我!”

  “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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