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爺!”
“嗯。”
小小的書房內,戴著眼鏡的單田芳正伏案疾書,見許非進來隨口應了聲,跟著繼續碼字。
許非有啥客氣的,拿起一個柿餅就啃,又見案頭摞著幾張寫好的稿紙,上寫:
“于和于九蓮,綽號橫推八百無敵手,軒轅重出武圣人 簡介:是普渡、雪竹蓮的親師弟,袒護徒弟夏遂良(因而自刎于崖邊),坐鎮東海小蓬萊碧霞宮,身邊有八大護法。
夏遂良,綽號金燈劍客 簡介:聽信昆侖僧讒言,三教堂暗算白云劍客,三仙島設擺七星樓陷害眾英雄,是十惡不赦的大壞蛋,最后被總門長、長發道和三俠五義剁成肉泥。
龍云鳳,綽號飛天魔女 簡介:持閉月羞光掃魔劍,在徐良回鄉葬父之后偶遇,心性一起教給徐良劍術,并叫徐良以后答應他殺一個人。后在八卦山金燈陣殺掉昆侖僧、古月和尚,又被夏遂良殺死。
特征:笑的比哭還難聽。”
“哈!”
許非樂了,這頁紙上居然是各個人物設定,接著又看,卻是白眉大俠的開頭。
他學過評書,知道行內術語,觀眾聽著好像挺簡單,嘴唇一碰巴拉巴拉的說,其實大有學問。
比如開臉兒,是指人物的外形描繪,好的開臉兒會讓人物鮮活有力。
擺砌末,指講故事的場景。
拉典,指在書中引入典故講解。
書膽,指評書的主人公。
書筋,指正面詼諧搞笑的人物。
柁子,指書中的高潮和重要章節。
就像稿紙上寫的:“此人身高八尺,溜肩膀,兩條大仙鶴腿,面如紫羊肝,小眼睛,鷹鉤鼻子,菱角嘴,最顯眼的是長著兩條刷白刷白的眉毛。”
這種開臉兒,就叫活靈活現,觀眾一下就有印象了。
許非翻完一摞紙,發現單田芳的創作格外嚴謹,故事背景、人物設定、兵器、武功排名,人物關系等等,事先就安排的明明白白。
寫好這些之后,再寫故事的主體部分。
哎呀,大爺就是早生了幾十年,不然擱到后世,怎么著也是個白金大神。
他在這邊YY,單田芳那邊也完成了一個回目,直起腰動作動作,笑道:“都看完了?感覺怎么樣?”
“感覺就是催更啊!”
“催什么?”
“就讓您快點寫,這書啥時候能完稿?”
“少說也得半年,怎么,你有事?”單田芳挺奇怪。
“沒事兒,就急著想看。”
許非放下稿紙,一屁股坐在小沙發上,又問:“哎大爺,這書寫完之后,版權是不就在您手里了?”
“版權又是什么物件?”
“就是著作權,證明這書是您,呃…”
他砸吧了下嘴,媽蛋的國內現在還沒有著作權法呢,說早了。
這貨一番操作,給單田芳弄的挺懵,問:“你小子今天古古怪怪的,是不有什么事,有事千萬得跟我說。”
“哎呀真沒事,我就來串串門…行了,我媽還等我吃飯呢,我回去了啊!”
許非站起身,在單田芳莫名其妙的注視下驚慌遁走。
1985年1月初,天照舊寒的厲害,沒風,干冷干冷。
他騎著自行車,穿過這座灰撲撲的城市,又去陳小旭家里坐了會,然后才拐進熟悉的胡同,跟鄰居們打著招呼,溫文有禮。
任誰也想不到,就在一個禮拜之前,這位眾人眼里的“能拍電視劇的”上進青年,親手操縱了一盤多大的牌局。
許非的性格其實很復雜,有些時候非常對立,既瘋狂野蠻,又溫和細膩,既粗獷奔放,又多愁善感。
而這些東西又很好的融合在一個人身上,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吸引力,接觸愈深,愈覺得此人五官英俊,長的帥氣。
因為俗話說得好,好看的皮囊就是好看,有趣的靈魂愛哪哪去!
“鈴鈴!”
許非按著鈴近了家門口,抬眼就見張桂琴在那里等候,抄著手,臉凍得發紫。
他快蹬了幾下,奇道:“媽,你干嘛呢?”
“等你回來啊,你去了老半天,我還以為被劫走了。”
“這大白天的誰劫我啊?”
“那可沒準,咱家現在多危險吶,你真的注意點。”
許非一腦袋汗,自從爺倆把一箱子錢帶回家之后,老娘就有點魔怔,連自己拉個屎,她都得在廁所外面轉三圈,生怕掉溝里。
簡稱被迫害妄想癥。
倆人進了屋,他跟坐在炕上的許孝文對視一眼,都表示很無奈。
張桂琴嘮叨著準備開飯,端上來一盆白菜,還有一盤腌蘿卜,沒了。
“我昨天不是買了半斤肉么?”許孝文在盆里劃拉。
“不過年不過節的吃啥肉,怕別人不知道咱家有錢?”老媽理直氣壯。
“…”
許非也瞅了瞅,白菜就算了,湯面上只飄著那么一丁點的油花,看著都可憐。
這不行啊!
他想了想,問:“媽,你現在還教課么?”
“教,不過現在進團的少,學生也沒剩幾個了。”
“那你一天都干嘛?”
“在團里待著唄。”
“那您干脆別干了,自己開家店吧。就開小飯店,早上兼賣早點,雇兩三個人,也不算資產階級復辟。店面不用太大,五六張桌子,加裝修加人工都用不了一千塊錢。”
“開,開飯店?”
張桂琴覺得話題轉的略快,迷糊道:“我在團里挺好的。”
“好什么啊?您現在又不上臺,又沒有學生帶,成天去那兒嗑瓜子啊?您才四十歲,別活的跟個老太太似的,得煥發第二春。”
“呸,別亂說,啥第二春!”
張桂琴扭過頭,告狀道:“你看,你也不管管?”
“哦,我覺著小非說的有道理。”
“老許你沒發燒吧?”老媽睜大眼睛。
“我發什么燒,你現在一個月幾十塊錢,掙得沒意思,開個店還能活動活動,你沒覺著最近又胖了?”
“啊,我胖了?”
老媽好歹是個舞蹈演員,連忙捏捏肚子。
許孝文以前看不上所謂的“歪門邪道”,但去了趟春城之后,想法有明顯改變。
許非特喜歡這種家長,肯成長,肯進步,而不是抱著自己的老觀念跟別人死磕,容不得子女說半點錯,淘汰于社會也不自知。
張桂琴還是很擔心,道:“咱家現在本來就不安全,再開個店,不是更讓人惦記著?”
“你一天老瞎琢磨什么啊?錢都存銀行了,有啥不安全的,再說也沒人知道!這么多錢也不能放爛了,該花就得花。
你要實在不放心,歌舞團先給你辦病休,工商那邊我也有朋友,整本個體戶執照不算啥難事。”
“…”
張桂琴被倆人圍攻,心思也開始浮動,“那,那我就先試試。”
夜深時,外面終于刮起了北風。
針鼻大的洞斗大的風,東北這邊的習慣,必須把所有的窗戶縫用紙糊上,不然能凍死。
張桂琴躺在炕上,聽著窗外肆虐的北風,怎么也睡不著。她索性起身,扒著門瞅瞅兒子,見許非睡得正香,又回到坑上。
“哎!哎!”
“唔!”
許孝文被捅醒,迷迷糊糊道:“大半夜不睡覺干啥啊?”
“別睡了…”
她扳過丈夫的臉,低聲道:“你覺不覺著,小非跟以前差太多了?”
“那咋了?”
“啥咋了!我老感覺有點害怕。”
“嘖,女大十八變,就不許咱們孩子成長么?”
許孝文被攪合的睡不著,道:“他以前窩在這地方,能見過啥世面?自打去年去了京城,你看看,眼界開闊了,想法也多了,現在書還不離手,我白天還見他拿本鑒定古玩的書看。
以前他有這心思么?說明孩子長大了,明白自己得干出點事業。做人沒有夢想,跟缺少本章說的小說有啥區別,都是咸魚一條。
再者說,變沒變又怎么著,總歸是咱們兒子。”
“…”
張桂琴想了半天,重新躺下,“也是,總歸是咱們兒子,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