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疼!疼!疼!”
充當化妝間的辦公室里,陳小旭坐在椅子上,手緊緊把住桌角,嘴里喊疼,卻任憑楊澍云在自己的眉毛上搗弄。
楊老師提出罥煙眉的意見之后,她一聽是八字,果然不情愿,但果然又被道理說服。
罥煙眉形若嫩柳,首先就得細,數量稀少。這年代化妝條件落后,沒有好工具,只能拿著小鑷子一根根生拔。
拔眉毛誒!
許非在旁邊看的幸災樂禍,反正自己不用拔。張儷則小臉刷白,因為下一個就是她。
好容易拔完了,楊澍云才開始修補著妝,做了個發飾。服裝設計史巖芹也過了來,手里拿著一套衣裳。
她歲數不大,以前是學油畫的,本來進劇組是打雜,結果打著打著就成了主設計師。她給紅樓夢設計了2700套衣服,也是個行業大觸,作品還有聊齋、水滸、神探狄仁杰1等等。
只是后期很少參與影視制作,主要在研究歷朝歷代的服飾,還開了巡回展覽。
一個化妝,一個服裝,這兩位不僅撐起了紅樓夢的底子,就自身行業而言,也稱得上是令人敬佩的藝術家。
史巖芹拿的是一件白底水紅領子對襟印花褙子,下身是水紅撒花百褶裙——私以為,這是黛玉最好看的一套。
倆人到里屋換裝,再一出來,所有人驚嘆不已。
那褙子中長款,對襟過膝,陳小旭一米六五的個頭,穿上更是修身合體,窈窕婉約,再加上那妝容,活生生一個林瀟湘。
而她自己照著鏡子,一時出了神,過了會兒,眼淚竟然下來了。
“怎么還哭了?”
張儷趕緊給她抹淚,小心翼翼的拭著,“好容易化的妝,別哭花了。”
“我就是突然覺得自己很可憐,沒忍住。”
陳小旭摸著臉,也有點不好意思。
紅樓夢全劇一百六十多個角色,基本已經確定。各方媒體三天兩頭來采訪,大眾電視更是做了個專欄叫群芳譜,每天發幾張照片,一連做了四期,介紹了二十四位演員。
今天的工作也很重要,是央視的人馬親自過來,給四大主角拍定妝照。
大家凌晨起來化妝,臨近中午,寶黛釵鳳才堪堪弄好。選的地方也精致,在香山公園的湖邊,湖上有一座白石拱橋。
湖岸依著山崖,疊石為洞,洞頂有小溪流下,山花芳草在溝壑石縫和小溪湖水邊爭奇斗艷,天然之趣。
許非回來之前,在信托商店買了個照相機,自己挎著個包,也像模像樣的跟來湊熱鬧。
這年頭電視臺都是大爺,壓根沒把這幫年輕人當回事,呼來喝去,各種拗造型。
光陳小旭一人就拍了倆小時,最后的成品也非常著名:坐在白石橋的欄桿上,穿著這件印花褙子,手拿一卷古書,一雙眼似怨似泣。
張儷則是一身米白色的褙子,對襟繡著團花,手工的,一朵就得繡上一天。
所謂米白,就是白稍微發點淡淡的黃,偏暖色。
按理說,寶釵是冷美人,住蘅蕪院,吃冷香丸,以素凈的黑、白更為合適,但史巖芹覺得太淺薄。
寶釵的冷,源自對內心真性情的克制,像她教育黛玉那篇,就說“你當我是誰,我也是個淘氣的。”
說明她也看過西廂記那種小黃叔,也有小女兒家的沖動,只不過她更遵從禮法,“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才是好…我們既認得字,揀那正經書看就罷了,最怕見些雜書,移了性情。”
所以史巖芹選了一種溫文平淡的中間色,用蜜合色為基調,又輔以象征富貴、豐滿的牡丹花為基本圖案,來表現寶釵的復雜性。
張儷也被折騰了好久,等歐陽再拍完都下午了,只剩鄧潔孤軍奮戰。鄧潔特有意思,官方身高158,但據楊澍云爆料,實際只有153。
而她這會踩著增高鞋,穿著拉長條兒的衣服,腦袋上也是高髻,瞧著能有170。
“哎,累死我了!”
“沒想到拍照片也這么累!”
三人進到附近的回廊歇息,陳小旭扶著腰慢慢的擰,張儷也不斷捶著肩膀,這條膀子剛才整整歪了兩個小時。
歐陽一身怡紅公子的打扮,面帶擔憂,道:“咱們回去還得勸勸湘云(郭曉珍),她還在生氣呢。”
“那你就勸唄!”陳小旭道。
“主意可都是你出的,我們得一起啊!你說是不是?”他轉過頭,征求同盟。
“你們一起闖的禍,自然要一起解決。”張儷笑道。
“誰闖禍了?”
許非在那邊拍了半天鄧潔的增高鞋,過來就聽見這么一句。
“你不知道呀?歐陽剛進組的時候特別緊張,導演就讓他每天做兩個惡作劇,找找寶玉的感覺。于是小旭就專門給他出壞主意,前些天還冒充一個電影導演,給湘云寫了封信,約她試鏡。
結果昨天信寄到了,湘云就去了,在展覽中心等了一天,晚上回來還說看親戚去了。然后歐陽當場大笑,湘云氣的當場大哭,現在還沒好呢。”張儷解說。
“那是她自己不聰明,我就不會上這樣的當。”陳小旭哂道。
“聰不聰明另說,現在郭曉珍生我的氣呢,你是幕后指使,你得想想辦法!”歐陽滿臉苦逼。
許非聽明白了事情經過,問:“那你道歉了么?”
“我都道八百次了。”歐陽道。
“那你呢?”他又問。
“我為什么要道歉,只是開個玩笑罷了。”陳小旭不以為意。
“開玩笑?人家也覺得好笑,那才叫開玩笑。如果人家不覺得好笑,甚至受到了傷害,就不叫開玩笑。”
許非坐下就開始訓:“郭曉珍多好一姑娘,在她身上能產生優越感,那不是什么好品德懂么?換成你被這么戲弄,對方不咸不淡的來一句開玩笑,你什么心情?”
“…”
她被訓的一聲不吭。
“服么?不服你說,服了就給人道歉。”
“…”
她鼓著嘴,到底沒反駁,甩甩袖子跑到回廊那頭。
歐陽眼睛睜的老大,看著張儷,那意思是:哇,還真有能治她的人啊!!!
當然他擔心陳小旭,瞧倆人都沒勸的意思,自己撓撓頭,也跑到那邊去了。
直到此時,張儷才把一直忍著的笑笑出來,“我從來,從來沒見過她這樣,她還真聽你的。”
“不是聽我的,這丫頭愛耍性子,但非常講道理。真要爭論一個事情,要么你說服她,要么她說服你,絕不會無理取鬧,這個優點特別好。”
“哦…原來這樣啊!”
張儷拉著長音,似恍然大悟,“她有事沒事的總愛刻薄我,每次又都是我低頭,我不講道理,倒也能哄好。”
“你怎么哄的?”許非好奇。
“我剝橘子給她吃,橘子不行就削蘋果,蘋果再不行就切西瓜。”
“噗哧!”
倆人都樂了,領會到了其中的妙處。
張儷穿著褙子,戴著頭飾,動作不敢做大,只拿著團扇在嘴邊一遮,眼角眉梢都是溫柔的笑。
廊外濃綠萬枝,山花爛漫,廊內只一點紅,人間應未有。
“哎,其實我覺得…”
許非看著她,忽道:“我可能說的不恰當,我覺得你內心也挺調皮豐富的,只是平常不表現出來。”
“嗯?”
張儷沒料到他突然說這個,不曉得如何接,“我,我可能不知道怎么表現吧,我沒她聰明。”
“不不,她聰明是外露的,是人都能看出來。你聰明是內斂的,得仔細體會。”
“…”
這下子,她是真的不知如何接了,只垂著眼,手里的團扇輕輕搖著。
外面早已過午,云彩漸漸壓下,光也有些黯。
過了會兒,她才似忘掉了剛才的話題,開口道:“馬上就開拍了,我一點信心都沒有。前些天跟導演聊了聊,說今年沒有多少我的戲,主要是到處跑外景。”
“那你準備回家么?”
“我不太想回,應該跟著劇組吧,你呢?”
“我在京城租了個房子,打算呆一段。”
“那你以后要留下么?”
“肯定要留的,這里機會多,空間廣闊,有利于發展。”
“有自己的打算真好,我還沒想那么多…好像從小到大,我就沒想過這些事情,總是順其自然的,也許到時候就知道了。”
“呵,你這才叫隨遇而安。”許非笑道。
“什么?”
“沒事沒事,隨口說說。”
“…”
張儷倒也沒問,只笑了笑。
又坐了一會兒,她似有些乏了,起身挪了兩步,背靠著朱紅色的柱子,然后歪頭看頂上的雕龍紋飾。
云朵愈發沉暗,涼風乍起,卷著湖中腥氣,碎碎沫沫的兜進回廊。
倆人都不說話了,許非覺得今天聊的有點深,感覺頗為不同,好像都往前走了一點,又恰到好處的停下來。
他在臺階風口站了片刻,忽地臉上一涼,“嗯?下雨了?”
“下雨了!”
“先進去避一避,還剩一部分了。”
鄧潔還沒有拍完,跟著大部隊呼啦啦跑進回廊,再加上各種器材道具,瞬間擁擠了很多。
“咱們過去吧?”
“嗯。”
許非和張儷穿過人群,往那邊走,陳小旭也正穿過人群,往這邊來,后面還跟著歐陽。
“我冷。”
“給!”
許非在包里翻了翻,扔過去一件外套。
陳小旭衣服薄,抱著胳膊發抖,如獲至寶的披上。幾人碰到一處,偏又尋了個相對清靜的地方。
那幫家伙則是七嘴八舌,談天說地,還有個攝像帶了點花生,十幾個人分著吃。工作中遇到這點小插曲,大家都司空見慣。
山里的急雨不長,不多時太陽便露了出來,卻也近了黃昏。
暮色中的香山,水氣氤氳,眾人折了些樹枝,熱火朝天的打掃場地,在天黑之前到底把最后一點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