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1984年以來,京城可謂一天一個樣。
去年許非來面試的時候,火車站附近的群體還沒有如此多元化,今年就明顯不同,頗有幾分后世的樣子。
1952年,國家提出“克服農民盲目地流向城市”,盲流這個概念由此產生。
1975年,更明文取消“公民有居住和遷徙自由的規定。”
所以很長一段時間,中國是逆城市化的。直到改革開放以來,農村轉為承包制,部分農民先行富裕,生產力提高,不再需要那么多勞動人口,于是剩余的勞動力便開始進城務工。
而城市各方面產業發展迅猛,也剛好需要這部分群體。
最先進京城的,是大量的乞丐,然后是以修皮鞋、木匠、扛活為生的農民工,再過幾年,又會誕生一個非常有歷史印記的群體——小保姆。
單說許非拎著兩麻袋衣服,奔波千里,差點沒折騰死在途中,狼狽不堪的出現在火車站時,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一千件T恤,聽著挺多,但這東西不占分量,一件貼一件,一件貼一件,一摞就可能好幾百件。
廣場上恰有一堆蹲著等活的,通身的氣質跟自己也沒啥區別,都是灰頭土臉。他花兩塊錢雇了輛板車,給送到了小四合院。
咣啷一進門,大媽正坐在水龍頭旁邊洗菜,抬頭一瞧,“嚯,二十多天不見人,原來當倒爺去了!”
“您也知道倒爺?”
“多新鮮啊!現滿大街都是裝蒜的,張口閉口就盤條、水泥、大彩電,不是幾百噸都沒人跟你聊。其實有什么啊,他們家最大的官就居委會主任,還特么盤條,他見一鐵絲兒就不錯了!
昨兒還有人跟我吹牛逼呢,說搞一發明,那汽車不用油,加點水就走,這不睜眼說胡話么?但我瞅你不錯啊,起碼還知道弄點貨回來…”
哎呀,這大媽素質高啊,眼界也深!
許非默默拜服了一下,把T恤扔進屋,又抹身找了家理發店,然后進澡堂子好好搓了搓。等天黑的時候,他才摸著自己的小短寸回來,精神抖擻,又是一匹好馬。
這座四合院頗為老舊,住著三家人,倆家都出國了。就剩大媽大爺帶一孫子,子女在別的地方住。
這會老兩口不在,可能又找誰遛彎去了。許非往自己房間走,忽地腳步一頓,發現鎖頭竟然沒了,里面悉悉索索的還有響動。
臥槽,賊!
他立馬就興奮了,抄起一根插門的木頭棒子,輕手輕腳的靠近小屋。先往里瞧了瞧,一個黑影正到處忙活。
“小偷!”
他猛的拉開門,一個箭步沖進去,大聲喝道。那黑影嚇的一蹦,連忙就地一滾,“我不是小偷,我不是小偷!我就是看看,看看!”
“看你母親的,別跑!”
“哥,哥!咱倆見過,見過!”
許非住了手,拉開燈一瞧頓覺沒勁,十三四歲的小屁孩子,正是大媽的寶貝孫子,叫陳小喬。
“站這,站好了!”
他大馬金刀的往床上一坐,“你在我屋干嘛呢?”
“哥,我真沒偷東西,我就是看你拎了兩袋東西,好奇想瞅瞅。”
陳小喬皮膚白凈,從五官到身材都生的很小巧,一副人畜無害的德性。
“好奇?你特么好奇就溜門撬鎖啊,我鎖頭呢?”
“這兒呢。”
他從兜里摸出個鎖頭。
許非掂了掂,居然半點沒破壞,扣上還能用,“手法挺溜啊,看來以前沒少干。這事怎么解決,你是想我告訴你奶奶,還是直接去派出所?”
“哥,你饒了我這回,我下次再不敢了,千萬別告訴我奶!”陳小喬慌了。
“放了你,你又去霍霍別人?”
“我真不敢了,我就是覺著,覺著挺有意思,我沒想過偷東西!”
“真沒有?”
“絕對沒有!”
“…”
許非看了他半天,這屁孩子心理變態啊!父母不在身邊,老兩口又有代溝,自己便找點刺激的事兒耍耍。
他也挺猶豫,過了會方道:“不告訴也行,但你得幫我做件事。”
“沒問題,你讓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許非哼了一聲,起身把門一關,又覺得有點熱,遂把上衣脫了。
“咕嚕!”
陳小喬不自覺的往后退了退,瞧那一米八的個子,流線型的肌肉,還有某根又粗又長的棒子,忽然嗅到了一絲哲學的氣息。
“你放暑期了吧?”
“放,放了。”
“那正好,我弄了點東西,打算這段時間買了,你就幫我跑跑腿。”
許非合計了片刻,道:“我需要一輛板車,騎的那種,你能弄來么?”
“我同學家里有,但他肯定不能借。”
“那就租,一天一塊錢,交給你去談。還有你給我弄幾個紙板,越大越好,能畫畫的。我要的急,最好明天給我拿來。”
“一定一定。”
“嗯。”
許非點點頭,又道:“你轉過去。”
“啊?”
“我讓你轉過去!”
“…”
陳小喬哆哆嗦嗦的轉過身,跟著就覺一只腳狠狠踹在自己屁股上,往前踉蹌了兩步差點摔到。
“小屁孩子學什么不好,干特么偷偷摸摸的,以后乖巧點,你奶奶養你不容易!”
許非踹了一腳,反正自己舒坦了,又摸出兩塊錢,“去吧,明天咱們開工!”
“誒!”
陳小喬愣了一會,才接過錢,匆匆跑了出去。
此后幾天,許非忙的不可開交,連帶著陳小喬也腳不沾地。
板車和硬紙板已經就位,他又聯系了一家紙盒廠,買了一千個白紙盒。長方形,帶蓋子那種,一個才八分錢。
這會在屋里,床上床下被紙盒堆滿,麻袋也撕開口,露出一摞摞的T恤衫,中間又勉強擠出塊地方,擺了張桌子。
陳小喬拿著一個土熨斗,形似鐵壺,里面裝著燒炭,先一件件熨,然后疊好,再一件件裝進盒子。
少年沒耐性,但不得不干,滿臉苦逼。
陳小喬很討厭許非,卻又非常佩服,因為幾天來,自己親眼見他在那紙板上勾勾畫畫,就像傳說中的魔術師一樣,從無到有,色彩紛呈,已經顯露出一個半成品的畫作。
少年不懂繪畫,就覺著特大氣,戳人堆里也能一眼瞧見那種。
而外屋,許非稍稍放下筆,站遠了觀賞片刻,距自己巔峰時的水準還差一些,不過也能應付了。
他手里還剩幾百塊錢,買這套畫具又花了不少,可以說,這是筆不成功便成仁的買賣!
“今天28號了…”
他忽然嘆了一聲。
“28號怎么了?”陳小喬奇道。
“怎么了?讓你平時多讀書,多看報,還好意思問怎么了!”
“我天天在這熨衣服,哪來的時間讀報?”陳小喬特委屈。
許非全當沒聽見,訓道:“少廢話,快點熨,后天帶你上街。”
“哥,我們要闖蕩了么?”
少年一聽就活躍了。
“是啊,你小子好運,也算銘記歷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