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姓黃,權且叫他老黃吧!
據他自己說,當時是兩個哥哥領著他一起來的。
剛到呼瑪的時候,頭幾年啥也不懂,就只知道找個地兒,瞅著泥沙亂淘,在那時候,淘的金子,也就勉強能填飽肚子。
后來慢慢地,淘出經驗來了,發現了一片富礦,三個兄弟也就因此發了財,每人淘了三十多兩,合起來那就是一百多兩。
“一百多兩,十多斤…”
“那得值多少錢啊!”
張韶峰和梁康波兩人都聽得咋舌。
“那可不,在當時是很大一筆錢了。俺二哥和俺還想繼續淘,這玩意兒不容易碰到富礦,而一旦遇到富礦,淘起來就像有癮一樣,根本就舍不得停下來,只想著沒日沒夜地干。
可俺大哥覺得不妥,他說天下的金子淘不完,問俺們能淘到啥時候?想著有了這些金子,就該回山東老家,置辦產業娶妻生子,下半輩子過安穩日子。”
老黃滿口的牙齒,已經掉得沒剩下幾顆了,嘴巴也跟著癟了下去。
但是在吃東西的時候,依舊相當賣力。沒有牙齒能將黃燜的跳貓肉撕扯下來,干脆直接上手,用黑長的指甲摳下來,一股腦地塞嘴巴里,一拱一拱的。
吃東西的速度,可一點都不比幾人慢。
呂律看著他時不時伸長脖子,憋紅了臉往下咽的樣子,知道他根本就嚼不爛這些勁道的肉,大概也就是在嘴巴里嘗嘗味兒,然后整塊地強咽下去。
這些對于呂律等人來說,只是平常到輕松就能弄來的跳貓子肉,在老黃那里,像是吃到了某種絕世佳肴。
他是真怕這老頭一下子把自己給噎住,在這里嗝屁的話,無端生出許多麻煩。
“清子,把鍋放火上,加點水多煮一會兒,不然老人家吃起來費力!”
呂律端起酒碗,小小地抿了一口,又笑看著老黃:“吃慢點,鍋里的肉和米飯都有得是,管飽。”
把肉給煮得爛熟,也能讓他把肉在嘴巴里邊能稍微磨細一些,不至于出現啥大問題。
陳秀清將鍋重新放到火上,往里面加了些水,又稍微加了些調料,把黃燜的變成湯鍋。
老黃感激地看著呂律,苦笑道:“終究是老了,有三個月了,別說肉,就連油星子都沒見過了,一下子看到這么好的東西,可把俺饞得慌,讓你們見笑了。你們…都是好人!”
小小的一個舉動,換來一句“好人”,在呂律聽來,里面飽含的更多的是心酸。
不過,呂律更在乎的是,老黃接下來的事情,聽上去挺有意思的,微微笑了笑,接著問道:“那你們哥三個后來咋樣了?”
“大哥年紀最大,都三十好幾了,最是沉穩,我們倆兄弟自然聽他的,他的話本身也是對的。天下的黃金淘不完,該收手時就該收手。可是,這是呼瑪呀,來了這地兒,只要是淘金的,想走出去,難!我們其實,早就被人給盯上了。”
老黃喝了一口酒以后,放下筷子,等著煮肉,也開始說起他的那一段往事兒。
當時的大荒,交通情況很差,溫暖的季節,因為凍土化了,到處是大醬缸子,根本沒法走路。在呼瑪這片地兒,也是一樣。
他們三兄弟想出呼瑪縣,必須得等冬天土地凍硬了才能走。
在入秋的時候,大哥買了一匹棗紅馬,做了一副足夠三人使用的大爬犁,把砂金都藏在爬犁被掏空的柞木把子里,每人身上只帶了幾兩黃金當路費。
可就即使到了冬天,也不是想走就走的。
那時候已經是三二年了。
他們既要應付明面上的官卡,還要應付暗地里的胡子。
正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這大荒里,除了硬搶的胡子、軍閥、黑店,還有三一年九月侵入大荒的小龜子,更多的是“軟奪”的“生意人”。
“軟奪?啥意思!”陳秀清愣了一下,又碰到了不理解的東西。
老黃笑了笑,說道:“那時候,呼瑪縣城的人不淘金,可是他們知道淘金人有金子,所以就催生出了很多耍錢的檔子和窯子。”
“這事兒,我聽人說起過,當年呼瑪金山鎮就是因為興隆溝金礦的開采,商號、飯館、酒肆、寶局、青樓等等東西,應有盡有,一時間極度繁華,甚至有著‘大大金山鎮,小小哈爾濱’的說法。
所謂軟奪,就是提供些吃喝玩樂的地方,想方設法用各種手段將淘金客手中的金子,變成自己的囊中物。”
呂律給了進一步解釋。
“意思是說,呼瑪比哈爾濱還繁華,律哥,咱們來一趟,都還沒去過鎮子里呢,啥時候去長長見識?”
到目前為止,別說陳秀清了包括張韶峰等人在內,到過最熱鬧、繁華的地方,也就是哈爾濱,聽說一個小鎮能如此繁華,也是相當的好奇。
不過,看他們這樣就知道,怕是更想去看看那些寶局、青樓啥的。
“那就是些敲骨吸髓的地方,有啥好去的?別把自己給折在里邊,都收收心。”呂律沒好氣地發出警告。
聽呂律這么說,老黃沖著呂律豎起了大拇指:“你是見過世面的人,那些地方,太容易把人給毀了,最好別去。”
呂律笑了笑,接著問道:“那你們三兄弟后來咋樣了?”
老黃長長嘆了口氣:“咋樣?還沒走出五里地就被胡子給攔了。俺大哥為了護住金子,跟胡子談判,那些人是講理的嗎?當場就用大刀把俺大哥給劈了,金子也丟了一大半。
他們不知道爬犁底的核桃楸木頭里也藏有一些,被冰雪和泥土糊著,沒找到。俺們小哥倆也被打了一頓,把身上的金子給全搜走了,棗紅馬也牽走,就只留下俺們哥倆和一堆被砸爛的木頭。
不殺俺們,是為了讓俺們繼續回去淘金啊。
有了這事兒,俺們也清楚,淘再多金子,怕是也很難走出去。
俺不打算留下來了,可俺二哥不爭氣,大哥沒了,他反倒覺得沒人管著了,不急著走,反倒去了鎮上,讓耍錢的二流子拉進了檔子,把錢很快就騙走了,就只是隔了一天,大冬天的,大晚上喝大酒,沒錢給,被人打了一頓從酒館里扔出來,就凍死在呼瑪街頭。”
這話聽得幾人都是神色一凜,接連就沒了兩兄弟,都聽得直搖頭。
可現在老黃還在這兒啊!
呂律沒忍住,問道:“你呢?你咋也沒走?”
老黃沉默了好一會兒:“就剩我一個人了,被胡子打的那一次,嚇得夠嗆,沒了膽氣,二哥不走,俺也不敢走了,就在街上瞎逛,然后就被一個叫翠兒的窯姐給拉進去了。
她長得漂亮,條兒也順,太招人稀罕了,俺到現在都還記著她的樣子,那大眼珠子,跟會說話一樣,可比你們今天看到拉人進窩棚里的那女人還正,他那男人太懶,就指著她掙錢,她也以爛為爛,也弄得跟個窯姐沒啥區別了。這女人,去年我淘到顆金豆子,還到我窩棚里來過,就只知道蹭,連叫都不會叫,還臭,沒意思。翠兒多香啊!”
聽到這話,呂律眉頭不由皺了一下。
果然,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現在一聽這話,呂律忽然對他之前的遭遇生出的那一點點同情,一下子就沒了,甚至都有點不想理她。
卻聽老黃接著說道:“俺跟翠兒住了差不多三個月,她可會服侍人了,俺也是心想著,以其讓人搶,帶不出去,還不如就在里邊享樂,大不了沒了再去淘就是,于是敞開了花錢,天天游樂,不等呼瑪河化凍,金子就沒了。
沒錢了,老鴇子就要趕人走,翠兒也不露面,俺才知道這種玩笑的地方沒有真感情,虧俺還想著再去淘金掙一大筆錢去娶她。俺當時糊涂,滿腦子都是她,幾次三番去找,結果,兜里沒錢,又被打了一頓,肋骨都斷了兩根,還吐了血。”
張韶峰聽完,不無揶揄地說道:“你知道是賣笑的地方,還把逢場作戲當真?”
老黃聽了這話,還急眼了:“小老弟啊,你們是新社會的人,不知道那滋味。我當時二十多歲,正火力最旺的時候,第一次遇到女人,爬過肚皮后,那就忘不了了。”
張韶峰等人都沒有多說話。
反倒是陳秀清微微點了點頭,似乎大有同感的樣子:“聽你這么一說,我都有點想燕子了…那窯子里啥樣的啊?律哥,要不咱們抽空去看看?”說著話的時候,原本憨厚的臉上,多了些狹黠。
他話還沒說完,呂律已經一巴掌拍在了他腦袋上:“昏頭了是吧?剛跟你說了把心思收起來,真不當回事兒啊?”
老黃的事情,呂律只當個故事聽,可對于陳秀清似乎就充滿了誘惑,整個人表現得很亢奮,還很好奇,尤其是表現出的狹黠,分明是有些動意了。
呂律甚至不懷疑,自己若是不說他兩句,把他放開了,這貨兜里現在就有錢,很有可能就按耐不住,找了過去。
他很清楚,無論是賭還是色,都是刮骨刀,太容易讓人沉淪了,看在他是自己大舅哥的份上,不說也不行。
“別嫌我管得寬,包括你們也一樣,都是有家有室的人,別想那些有的沒的,別到時候管不住自己,把自家弄得一團糟。我說話難聽,但咱們是兄弟,我不得不說。”
呂律也不忘叮囑幾人幾句,這嘮嗑的味兒,越來越不對了。
見呂律臉色不是很好,陳秀清趕忙低下腦袋,小聲嘟囔:“我就好奇,隨口說說,又沒去。”
“清子,別不當回事兒,也就只是咱們幾個兄弟,老五才這么說,換作外人,你愛咋咋地,誰管你啊,別不知道好歹,什么是好話,得分清了!”
梁康波伸手揉了揉陳秀清的腦袋:“你律哥也是為你好,這要是走了歪路,害人害己,你得聽進去。”
梁康波在這時候就顯得比較老誠。
趙永柯只是默默地聽著,自始至終沒有多說什么,偶爾端起酒小喝一口。
張韶峰笑著看看兩人:“不大個事兒,他比咱們都小,經歷得不多,好奇也正常…不過,清子,可千萬不能走上這路子。有些事兒,想想就好。”
頓了一下,他接著問老黃:“別說那些沒用的,被人打斷了肋骨,后來又怎么了?”
老黃搖搖頭:“還能咋樣。我拖著傷,在呼瑪街頭找到了同樣在興隆溝里淘金的老鄉借了點錢,又回到這溝里淘金。從此之后,每攢上些砂金就想回家,可來來回回七八次,連呼瑪縣都沒走出去。”
張韶峰笑道:“又去找翠兒去了?”
老黃嘆了口氣,沒有回答,只是端起碗,顫抖著手,仰頭將碗中的酒一口喝見底。
許久之后,他才又說道:“其實不光是我,在這兒淘金的山東老鄉,就沒幾個能走出縣城的,你去看看南邊的那片崗子,全是墳,插塊木頭當墓碑,都是面向南邊的,就是死了,也想著回家呢。”
“那以前回不去,解放后就沒想過回去?”呂律淡聲問了一句。
老黃眼窩子一下子就濕了,趕緊扭頭,拉著邋遢的袖子擦擦:“都多少年了,跟老家早就斷了音信,都不知道還有沒有活著的親人。也沒那臉回去…唉,我這輩子就這樣了,走不出去了。”
他伸手拍了拍陳秀清肩膀:“小老弟,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你們這爺們說得對,有的時候,親人也不見得這么跟你們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