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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六章 走著瞧

  “嘩啦”一聲,萍蹤濕淋淋地從水里出來。

  她身后立即也冒出了一堆黑壓壓的人頭。

  方才她轉入地道后進入水道,本想和當初重明宮一樣利用地道背后的水波將追兵沖散,誰知道這批人比當初第一批士兵精銳得多,裝備也先進得多,他們進水那一霎,周身的戰斗衣便變得滑膩流暢,像一條魚般在水中毫無阻力,腳底也生了蹼,輕輕一擺,便是丈許,游得比她還快。

  身后追兵手中武器顯然也不怕水,槍口一抬,在水面上齊齊對準了她。

  萍蹤猛然甩手。

  指掌間白濛濛霧氣逸散,四周溫度急降。

  正要開槍的追兵,忽然發現自己扣動不了扳機了。

  隨即發現整條河都被凍住了,他們連同他們的武器,瞬間被凍在了河里。

  這又是一個強大的異能者。

  但顯然萍蹤的異能并不能困住這些同樣強大的戰士,他們連寒冷都感受不了,輕輕一掙,冰層立即就裂了。

  一位戰士最先掙脫冰層,開槍的同時,肩頭一聳,掛在胸前的背帶上那串銀亮亮的橢圓形東西便順著冰面向萍蹤滾來。

  眨眼便至——

  萍蹤一彈手指,指尖綻放一條火龍,在銀彈滾過來之前,便搶先燒了過去。

  那群戰士變色,急忙掙裂冰層,拼命往下潛去。

  銀彈在冰面上轉了幾圈,綻開紅藍色絢爛的光,光芒向前推移,經過前方垂著無數紅燈的拱橋,橋分成兩半,一半轟然倒入河中,濺起巨大水花。

  經過靈泉村東德子家,切掉了他家的屋頂。

  經過再往前的忽然塌陷生生矮下去的扶春樓,將那飛檐齊齊削去。

  萍蹤蹲在樹上,望著還在不斷推進的光芒,只覺得背后和腳底都涼颼颼的。

  她抬起腳看了看,靴底已經被削掉了。

  再慢一步,她這雙腿就沒了。

  身后冰層碎裂聲響,那群戰士等待炸彈炸完,再次從水里冒了出來。

  萍蹤一個跟斗翻下樹去。

  身后白光藍光追躡而來,轉眼將那棵樹摧毀成齏粉。

  黑衣戰士出現在空中,一低頭看見萍蹤竟然又投入了橋那邊的水中。

  那里橋塌的煙塵未散,隱約可見水波銀亮。

  戰士們心中冷笑。

  愚蠢的古人,故技重施嗎?

  下一瞬萍蹤身軀一矮,在即將進入那“水”中時,忽然整個人縮入了橋的拱洞之中,并沒有直接入水。

  但后面追來的黑衣戰士速度太快,也沒想到這是個假動作,一個接一個沖入“水”中。

  有人還在半空就已經開槍,光波沖擊得水面震蕩,濺起無數銀亮水滴,灑在戰士們的身上。

  “噗通”之聲連響,戰士們再次追殺入水。

  一落地腿卻被震得發麻,第一感覺是這河怎么這么淺?比方才淺多了。

  再一看,發現根本沒有那個女子。

  隨即覺得不對,身上的儀器在亂響,鼻端嗅見奇怪味道,身周的“水”形態奇異,而“水”位在急速下降…

  有人驚叫,“這不是水,這是汞池!”

  飛碟上,又是一波混亂。

  因為發現又一批藍光小點瘋狂閃爍,終端上鏈接著隨時顯示武器儲備情況的柱狀圖在瘋狂下降,眼看著那血條便下去一半有多。

  指揮拼命發送信號,詢問怎么回事,分成前后四批的戰士們,卻無一人回答。

  之后有人追著鐵慈鉆入東德子家后窗對著的后山的洞,結果那洞居然是個假的,人一進去,就自動收攏,生生將鉆進去的人擠在當中。

  李大娘家的地窖看似什么都沒有,地面卻是一整塊的磁鐵,磁鐵對肌肉戰士并沒有發生什么作用,卻將地面上一直到處踩踏想要踩死鐵慈的機甲給吸住了。

  巨大的機甲雖然主材料并非金屬,而是一種輕質合金,但體內有些零部件依舊用的是鋼鐵。而那塊磁石非常巨大,竟然生生吸住了機甲,雖然不是很牢固,卻大大拖延了機甲的行動力,并導致操作系統紊亂,笨拙地和鐵慈戰了幾圈,被鐵慈一拳打破胸甲,轟然倒地。

  追著萍蹤沖進阿黑屋子的人,忽然失去了萍蹤的身影,誰知道眨眼不見了她的人影,還以為這位也會瞬移,誰知道頭頂轟然一聲,大片非常粘膩的土當頭傾倒下來。

  人看見頭頂土方傾倒,土方里還有無數蠕動的蟲蛇,下意識一亂。

  然后發現那些土宛如漿糊,一時竟然無法掙脫,而萍蹤站在他們頭頂的閣樓上,也像打地鼠一樣,看見一個頭冒出來,就一道冰劍或者一把火。

  雖然無法一次性解決,力道也夠他們疼,還不給他們換氣的時間,多少也能憋死幾個。

  等他們好容易打死那些蛇蟲掙扎出來,卻發現自己的武器在粘土中掙扎時,掉落了大半。

  有人追著鐵慈奔往彩樓,結果一路的水道兩邊,兩側濃蔭碧翠的大樹,好多樹都是中空的,藏著刺客。

  冷不防就躥出來一個人,來上一劍,三十六顆樹,有的樹藏人有的樹沒有,樹中刺客神出鬼沒,倏忽來去,仿佛無窮無盡,天外來客們只覺得刺客永遠都打不完,瞠目結舌以為自己遇見了妖法。卻不曉得那不過是一座陣法,暗合三十六天罡之術,以樹為陣,圓轉如意,牽著那群擁有高科技卻完全丟失了老祖宗智慧法寶的未來人,轉了個半死。

  這些戰士,速度驚人,不懼刀劍,不怕水火,不知冷熱,自以為在這里便是天下無敵,卻忘記了無論戰斗衣甲多么強大,穿它的終究是人。

  這些陷在溝里,粘在泥里,堵在洞里,困在陣里的未來人,有時也會惘然地看一眼上頭的兩個女人——她們并不意氣風發,甚至也是狼狽的,身上總有各種擦傷和灼傷,這是和他們的強大武器擦身而過時留下來的,而這樣的情況并不少見,畢竟激光類的武器本就是神鬼一般的速度,收割性命不過是須臾之間。

  但這些戰士,之前也曾在電子終端全程跟隨過那一路的追殺,知道這些古人,尤其是這兩個女子,猶如打不死的小強,一開始遇上無人機和激光槍的時候,兩人胳膊被穿透過,肋下被斷折過,多少次險死還生,但隨著一路逃亡,多次接戰,雖然傷痕一直不斷,卻越來越輕。

  一開始還是被動挨打,漸漸就開始反擊,到得海右一次性坑死了一整支精英軍隊。

  逼亂了原本勝券在握的聯盟,逼得管理司大佬反目,逼得將軍孤注一擲將最后的精英和武器全部帶到了這里,而此刻,她們依舊在。

  只是…這些戰士看著上方的女子,有人憤怒不甘,有人生出惋惜。

  因為…不管如何強大,如何聰慧,如何思慮周詳準備周全。

  時代的鴻溝不可跨越。

  有些武器,有些魔鬼,一旦放出就無人能抵抗。

  大乾表現得越優秀,皇帝表現得越強大,只會促使管理司更堅定地更迅速地放出魔鬼。

  大乾終將覆滅。

  城墻上下,則是另外一場聲勢浩大的戰斗。

  破鏡城第一次迎戰外敵,也是大乾大奉兩國軍隊第一次在城墻上合作,彼此都有一種很古怪的感受。

  來不及磨合,來不及作戰動員,什么都來不及說,對方的攻擊就開始了。

  明明距離還有百丈,神射手都達不到的射擊距離,對方就已經停下陣型,城墻上的將士面面相覷,還沒反應過來,就看見白虹自天際生。

  不,不是白虹,是大片的白光,自對方陣型中匯聚而出,瞬間跨越百丈距離,落在了破鏡城覆了冰的厚厚城墻上。

  大地搖動,天空仿佛瞬間被割碎,而眾人眼前,起了一陣冰霜霧雨。

  厚達一丈的堅冰被擊碎大半,飛上半空,雪浪連天。

  城上人震驚于那白光到底是何物,那冰沒日沒夜澆了十日,換成任何軍隊,不攻打十天十夜別想上城。

  卻在這白光之下,一個照面,碎了大半。

  而底下也一陣寂靜。

  好不容易拉扯出來的聯盟聯軍,也十分震驚,仰頭望著那閃閃發光的雄城——古人的城墻,怎么可能抵擋上千激光槍一次齊發?

  下一瞬,空中嗡鳴聲響,城頭上的眾人只看見無數黑影咆哮沖天而起,在空中拉出無數黑色殘影,眨眼間便將要凌空至城頭!

  前一刻還因為對方不接近而無法展開守城戰,后一刻對方已經上了城頭!

  豹形的飛車前輪在空中飛轉,狠狠撞在已經破碎的冰面上,頓時引起一陣空轉打滑,冰屑飛濺。

  最前面的飛車的輪子已經觸及城頭。

  慕容翊一揮手。

  城墻兩側角樓上飛箭如雨,那箭不同于尋常的箭,色呈青藍,流矢越過空中時劃過青灰色的痕跡,不沖著飛車上的騎士,只向著飛車的輪子。

  飛車上的戰士們看也不看一眼。

  遠古時代這種低級冶煉技術鍛造出來的箭矢,根本不可能給高速運轉的車輪造成任何損傷,還沒接近,都要被四周的漩渦氣流給卷走了。

  他們隨即發現自己估算錯誤了。

  那些箭哧地一聲破開漩渦般的氣流,射入高速運轉的車輪之中。

  騎士們依舊沒太擔心。

  卷不走也沒關系,飛車的輪子又不是橡膠的,輪轂是極其堅硬的合金,區區一根箭,剛進入就崩碎了。

  然而很快他們發現自己又錯了。

  隱約吱嘎一聲極其尖銳的摩擦聲響,卻沒有看見崩碎的鐵塊,下一瞬騎士們便感到車身一頓。

  轟鳴聲戛然而止。

  那些箭卡在輪轂之間,變形彎折,卻并不斷。

  紫袍人影一閃,一直立在最前方的慕容翊出現在城頭,一步便踏上最前面騎士的車頭,一腳蹬在對方額頭。

  滿繡金線暗紋的紫羅袍在空中飛舞,積雪城頭冷光四射,映得他身姿風流如謫仙,氣質森然卻如閻羅。

  啪一聲響,宛如甜瓜碎裂之聲,當先的騎士頭顱化為一蓬血霧,血霧里人和車直墜而下。

  他的頭顱變成血霧之前,手中、雙肩,都同時綻開白光。

  三道光交織成狹窄三角,慕容翊身形正在那三角籠罩范圍之下。

  慕容翊毫不理會,空中一旋身,又是兩腳踢在兩側飛車騎士頭上。

  恢復靜寂的城頭上,人人都聽見兩聲清脆的折裂之聲。

  脖頸,本就是人體最脆弱的器官之一。

  而慕容翊這三腳踢出的力度,大家都懷疑他是不是腳骨都裂了。

  積蓄已久的恨意和怒氣,便是對方武裝到牙齒也抵不住。

  他身形翻飛之間,躲過了一道將要穿過他腰腹的致命白光。

  另外兩道,卻躲不及,也未曾躲,穿過他左右雙掌。

  空中灑落一溜血珠,在城頭雪上畫一抹虹。

  慕容翊笑吟吟落在城墻上,看也不看自己的傷口。

  他出手的同時,墻頭上的高手們,全部動了。

  人人手中左右兩根根摻雜了淵鐵絲的牛皮繩索,手腕一抖,無數烏黑的圈子飛出,一根繩索套住了那些準備棄車爬墻的騎士的脖子,一根繩索從飛車下鉆出,從騎士腰上經過,繞了一圈,將騎士和將墜的飛車固定在一起。

  出手的是蕭雪崖、游衛瑆、不青、朝三暮四、夏侯淳…城頭上的雙方將領和無數士兵涌上,接過繩索的另一端,飛速捆在了早已準備好和城墻連為一體的巨大石墩上。

  如此,就變成了騎士被吊在城墻上,同時還承受著身下重達千斤的飛車的重量。

  便是脖頸有護甲,也承受不了這樣可怕的拉力。

  幾乎瞬間,格格之聲不絕。

  城下,聯盟戰士抬頭,震駭地看著城上那一幕。

  有人橫尸雪地,有人骨斷筋折隨著飛車摔成四分五裂,但更多的是甚至都沒來得及出手的戰士,九十度垂著脖頸,身下吊著巨大的飛車,正在緩慢地旋轉,在這樣的死亡旋轉中,一點一點,被折斷脖頸,被以最決絕的態度和最狠厲的手段公開處刑,永遠留在了城墻上。

  像一場中世紀明正典刑的絞刑,寒酷地昭告天下。

  犯我者必誅。

  聯盟習慣了信息戰網絡戰之類高科技只減數字不見流血的現代化戰爭,今日才知,原來血淋淋的殺戮才是最有震懾力的。

  他們一路追殺鐵慈而來,見識過大乾皇帝的靈活聰慧和百變手段,以為那便是古代人智慧的極致。

  卻未曾想到,在這邊境之地,會直面比大乾皇帝更狠辣更決絕的攻擊。

  須臾之間,那群飛車戰士已經被吊死,軀體被沉重的飛車帶動,空洞地一下一下撞在城墻上。

  聯盟指揮官看著前方景象,心頭發緊,但此時退不得一步,舉起手示意。

  卻見此時,城頭上的人潮水般退去。

  轉眼城頭便無人。

  聯盟戰士都一怔,不明白發生了什么。

  進,還是不進?

  指揮官沉默了一會,心想在遠古時代打仗,如果遇見“空城計”而遁走,回去不說軍紀伺候,也要成為笑柄吧?

  如果這些古人真的對他們玩空城計,那就太天真了。

  槍聲響起,戰士們持槍行進。

  肌肉戰士行進速度快過神駒,轉眼便至護城河前,也沒見他們動作,腳下忽然化成長長平板,滑水而過。

  護城河面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并不夠載人,反而給渡水產生困難,但這困難對于聯盟戰士并不存在,他們滑冰而過,一霎如風,因為速度太快,明明軀體沉重,薄冰卻連裂痕都無。

  冰面上劃出一道道淺白的亮痕,轉眼便至城下。

  最前面幾個身著甲衣的戰士停下,各自卸甲,轉瞬自動組裝成一架巨大機甲,一人躍入胸甲中控位置,單手攀住城墻,輕松躍上。

  沒有受到任何抵抗。

  城頭上真的沒人了。

  機甲發出信號,肌肉戰士紛紛解下被吊死的同伴,放在城下,爬上城墻。

  破鏡城堪比盛都高闊的城墻,對他們來說宛如平地,轉眼翻過城墻,卻看見里頭百丈之內,都是一片空場,四面高高城墻。

  他們落入這四面城墻之內。

  指揮官愣了一下,明白過來這是甕城。

  甕城就是關門打狗的意思。

  但是這些古人銹弓軟箭,能打得了他們嗎?

  這念頭剛閃過,忽然蓬蓬幾聲響,四面忽然燃起幾座巨大的火堆。

  想用火攻?

  戰士們剛想笑,忽然聞見極其焦糊的氣息,眼前黑煙滾滾。

  也不知道哪個缺德鬼,在火堆中添加了最差的炭,一旦燒起來,濃煙彌漫,焦臭襲人,細雪還在下著,粘上黑煙就成了黑雪,再因為人體的熱氣粘上人的軀體,面罩,轉眼眾人都成了黑人。

  聯盟戰士不怕火燒不怕水淹,但是總是要視物和呼吸的,面罩上眼睛那個位置是透明高強度玻璃,此刻被焦煙黑雪污染得一片昏黑,伸手去抹,煙中含著的細小炭粒就會劃花玻璃,等到抹干凈,玻璃也糊了。

  聯盟戰士的戰甲其實都有自帶空氣凈化過濾系統,那是因為聯盟所處的時代本就空氣質量惡劣,但是到了空氣明凈的大乾,空氣凈化系統又累贅又無必要,因此很多人都取了下來,此刻便遭到了焦煙的侵襲,咳嗽不止,越咳嗽,面罩內的氣息越差,很快戴著面罩就覺得窒息。

  就算戴了空氣凈化過濾系統,那些顆粒很大的焦煙一樣會對系統造成損害,又沒有帶那么多的濾芯來換。

  一時之間咳嗽不止,視線不清,而此時濃煙之中軋軋之響連聲,破空之聲不斷,隱約可見四面城墻上不知何時冒出了許多人,舉弓搭箭,嗖嗖連聲。

  這些箭準頭極佳,轉瞬穿透濃霧,射在還在煙霧中摸索的戰士身上,卻并未引起驚呼和慘叫,反而引起幾聲不屑的譏笑。

  指揮官一邊咳嗽,一邊抬手從接住從自己戰衣旁擦過的箭矢——那箭原本是正中他胸膛時,卻在觸及他身體時自動滑過。

  有心要震懾大乾人,指揮官拈了箭支,反手一扔。

  呼嘯如電,穿煙透霧,城墻上一聲慘呼,一名箭手落于城下。

  指揮官剛要大笑,空中一聲憤怒的鷹唳,狂風忽降,隱約頭頂巨大的黑影一閃,褐色的鋼鐵般的爪子已經落在了他頭面之處,指揮官猝不及防,急忙后退,卻已經慢了一步,面門上嘎吱一聲,透明面罩生生被抓裂,咔嚓一聲,彎彎爪鉤探入,下一瞬他身子一輕,竟然被抓著面罩生生提飛了起來。

  現代戰爭不強求個人武力,也不會要求戰士拼死保護將領,遇到這樣的情形只有自救。

  指揮官急忙按動按鈕,分離面罩,身子落了下去,正要松一口氣,忽見寒光一閃,霍霍有聲,什么東西盤旋著劈裂煙霧,轉瞬至咽喉——

  下一瞬血色潑紅焦煙,天幕之下,一片色彩濃烈。

  長空鷹唳,有人翻飛下城墻,海東青正振翅迎上,那人手臂一伸,咔嚓一聲,手腕套入鷹腿上的套環,巨鷹一個流暢的轉折,攜他下城,風雪獵獵,他烏發伴黑袍飛舞,間或紅色的內袍如火般一飏。

  攜鷹而來的人,掠過捂著咽喉還沒倒下的指揮官身邊,抬手橫肘,彎刀一抹,帶起一顆頭顱和沖天血光。

  而彎刀已經絲毫不帶煙火氣地回到了他手中。

  海東青一聲長唳,半空里一個盤旋低飛,借著那股回蕩之力,丹野的彎刀狠狠劈進一名戰士的透明面罩,硬生生挑著他飛上高空。

  半空中彎刀一振,將人甩落一地血雨。

  丹野的喝聲響徹全城:“敢殺我西戎箭手,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海東青一個回旋,丹野已經回到城上,彎刀入鞘,唇角咧一抹森然又不在意的獰笑。

  但并不是每個人都有西戎王的膂力武勇和一個叫墨野的哥們。

  大部分的箭依舊勞而無功。

  只是干擾得底下戰士要抹臉,要撥箭,要躲閃,一時顧不上反擊,也顧不上腳下而已。

  但這個“而已”也就夠了。

  最先進入的機甲戰士,腳下忽然一震,落入了下一層。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又是一震,再落入一層。

  接連幾震,轉眼它半身在地面之下。

  機甲伸手按住邊緣,要縱身而起,卻發現腳下被絆住了。

  低頭看見底下不知何時縱橫無數細線,線閃爍著青藍和金色的光,機甲不以為意抬腳。

  本以為以自己的力量,一抬腳,便是鋼絲也得斷。

  結果那青藍間金的絲線韌而不斷,不僅不斷,還將它合金外甲慢慢割裂了。

  機甲這下不敢動了。

  之前就有三架機甲,在燕南大山叢林里,被大乾皇帝用手段給卸了,大家都聽說了,因此再不敢重蹈覆轍。

  然而它不動,自然有人動。

  上頭冒出很多人影,都抬著巨大的鐵桶,嘩啦嘩啦往下潑。

  那黑色的粘膩濃厚的液體,在夜間也閃爍著斑斕的光。

  這氣味機甲內的戰士也隱約聞見,頓覺不好。

  他推開機甲艙要沖出來,但對方傾倒速度太快,嘩啦嘩啦,幾下就把這不大的空間填滿。

  機甲發出求救信號,指望周邊的戰士前來解救。

  不知為何,明明戰士就在附近,卻無一人前來。

  下一刻,嚓一聲火光明亮。

  機甲被黑油淹到胸口位置,正夠透明機甲艙內的戰士看清上頭的動作。

  火光在他極其絕望恐懼的眼眸中一閃,下一刻落了下來。

  蓬,機甲陷身于火坑之中。

  而此刻,聯盟戰士們正忙于對付腳下忽然出現的縱橫絲線。

  這些絲線交織在離地面一尺距離處,正好到他們小腿,十分有韌性,激光槍和激光刀一次性無法割斷,用手去扯能割破手上的合金手套。

  這些絲線繃得緊緊的,短暫束縛住了他們的行動,以至于聽見機甲那邊求援,也無法支援。

  他們要移動,地下總出現各種石頭,像有規律的棋盤一樣不斷移動,阻擋了他們的行進。

  有人激光刀對準絲線,接連按動開關后發現終于斷裂了一根,正狂喜要教大家,忽然聽見軋軋聲響。

  絲線動了。

  繃得筆直閃著寒光的絲線便如無數利刃。

  在機關的控制下閃電般縱橫、交叉。

  所經之處,穿肌裂骨。

  慘叫聲穿破焦雪和濃霧,大片大片的血和一雙雙小腿留在了甕城內的地面上。

  城內地宮之內。

  鐵慈出現在一座大船之上。

  她身后已經平靜了。

  地上地下,各種層出不窮的陷阱,留下了太多聯盟精英。

  頭頂風聲一響,萍蹤已經坐在了大船的桅桿頂上。

  她坐在高處,望著遠方,城頭方向依稀在作戰,沒有炮火聲響,風卷來隱隱的猛火油和焦炭氣息。

  萍蹤目光越過城頭,看向云天深處,仿佛還在看著當年的海。

  那年海邊停著這艘船,那年父母還在,那年她還是海島的小公主,后來她成了真正的小公主,但再也沒覺得自己富有過。

  后來她有了小姨,有了義父,雖然關系有點亂,但那座盛都的宮殿給過她溫暖,她很喜歡那里。

  再后來,義父也沒了,小姨還在,可小姨也…

  她低頭看看底下的小姨,她的背影在晨曦中清瘦朦朧。

  這相似的船,相似的岸,忽然讓她想起母親臨終前對她說的話。

  她問母親,何以將她托付給一個陌生人。

  母親說,你這位小姨,如果有一日真的待你不好了,倒也不用憂心,因為她經脈被人動過手腳,注定活不長,等不到你和她翻臉那一日,就算終有一日鳥盡弓藏,你那時候應該也足夠強大了。

  曾經這句話讓她安心,如今再想起讓她焦心。

  此時晨曦初露,底下的鐵慈等了一會,眼看四周平靜,便轉頭對上頭招呼,似乎想要招呼她下來,一起去城頭參戰。

  風雪在先前停了,此刻竟然出了點太陽,鐵慈回頭時,一點晨曦在她身后流動成一片淡淡光暈,她的臉因此在光圈中模糊。

  萍蹤瞇起眼睛,這一霎她忽然覺得什么地方不對勁,卻又有些看不清。

  下一瞬那晨曦忽然光芒暴漲,在鐵慈身后炸開。

  萍蹤看見一只手,從光芒中探出,宛如自另一個空間忽然出現,轉眼將身前一切撕裂。

  那位置,方才還站著鐵慈…

  萍蹤心頭一緊,急掠而下,心里卻知道,來不及了。

  那速度,那角度,她即使當初遇見端木桑棠,也沒感受過。

  這才是敵人留在最后的真正的殺手锏吧…

  下一瞬她咚地一聲落在船板上,舉目四顧。

  人呢?

  明明兩個人方才還在。

  再看一眼甲板。

  一灘鮮紅的血跡。

  還是有人受傷了。

  卻連她都沒看清。

  是誰受傷了?

  薄透的日光照在半打開的船艙內。

  這是一個大通鋪,一排整齊的鋪位從這頭延伸到那頭,床上鋪著簡單的藍布被褥,一覽無余。

  日光流轉,一格一格越過通鋪,掠過那些粗布的、打補丁的、破舊的枕頭。

  似乎很慢,又似乎很快。

  那線明光越來越亮,終于緩緩游移到了最后一個鋪位上。

  日光似乎頓了頓。

  下一刻,哧一聲輕響,被褥鋪板忽然裂開,一道筆直的裂痕從頭延伸到腳,咚一聲響,鋪板墜落到了下一層,這個鋪位果然有個夾層。

  此刻夾層也裂開了,露出鐵質的底板,底板依舊一分兩半,再底下,就是黑暗的底艙了。

  此時如果對方藏在這鋪板里,免不了要開膛破肚。

  日光停了停,室內光線忽然暗了暗,出現了一個有些虛幻的影子。

  影子灰蒙蒙的,映在同樣灰蒙蒙的窗紙上,像一捧水潑在了窗紗上,洇染出非人的輪廓。

  轉眼消失不見。

  通往底艙的門不知何時被風吹開了。

  一點淺淡的光線涂抹在木質樓梯上,一級一級,往下。

  底艙內放著許多雜物和木桶,都是藏人的好地方,因此搜尋起來,也一樣麻煩。

  但那點淺淡光線,只是輕輕掃過了那些雜物木桶,便無聲回到了原地。

  下一刻,底艙艙板崩塌,露出底下的空洞。

  果然底艙是雙層的。

  但這下一層的底艙和上一層截然不同,沒有任何雜物,只有一塊巨大的壓艙石壓在底部。

  光線順著石頭爬了一圈,確定這確實是石頭,便掠了過去。

  光線掠過的那一刻。

  石頭上忽然暴起一條人影,手中冷光一閃,便穿過了光線上方。

  光線卻絲毫不受影響,轉過一圈,倏忽到了人影身后,一只蒼白的手從淡淡的光中探出來,扼向鐵慈后頸。

  鐵慈反手抓住那只手,就要將其摜倒在地。

  那手卻忽然消失,鐵慈抓了個空,與此同時她感受到后心利風逼近,往前一撲,嚓的一聲后心衣衫已經裂開一條口子。

  鐵慈人影一閃,從原地消失。

  這是第一次機關陷阱勞而無功,底艙里響起一聲古怪的笑聲。

  光線再次凝聚,順著階梯往上流,忽然停了一停。

  角落里有什么東西在閃著銀光,應該是剛才鐵慈狼狽前撲的時候掉落的。

  光線很快辨認出那是什么東西,立即停住了。

  片刻之后,光線流動到了那東西所在的角落,慢慢散開,現出一個精瘦的人形,飛快地俯身去撿地上的東西。

  此刻才能看清他穿一身顏色很奇異的衣服,衣服像是能吸收光線一般,讓人一眼辨認不出顏色,從光亮處行至黑暗處時,就像月光忽然隱沒。

  衣服更特別的是,非常緊身,仿若皮膚緊緊貼在肌膚上,渾身上下看不出接口,讓人不能明白他是怎么穿上的。

  他彎身去撿那閃著銀光的納米編程機器人。

  忽然嗤啦一聲響。

  像什么東西順滑地被拉下。

  那人身子一僵,抓住機器人,愕然回首。

  眼神里滿是不可置信,似是不敢相信居然真有人做得出這么猥瑣的動作。

  鐵慈就站在他身后,對他微微一笑,手上卻根本沒停,反手一拉的同時身體向后一縱,手上已經多了一大塊皮肉一樣的衣裳。

  再看方才那人,身軀忽然膨脹起來,成了一個高個子大漢。

  大漢身上的那種似有若無光影頓時也沒有了,實實在在站在那里,表情一言難盡。

  鐵慈抖了抖那衣裳,扔給跟過來的萍蹤,萍蹤手指拈著,一臉嫌棄地抖了抖。

  鐵慈笑道:“好久不見,影子。”

  她不知道他姓甚名誰,只知道這人在她十六歲之前,受師父之命,貼身守護自己。

  不過一般的事務他并不插手,只限于性命之危。十六歲之前,他也確實救過她的命。

  她日常尋不到他的存在,只知道需要他的時候他就會出現,小時候她以為他是神仙,后來她總想,他是怎么在戒備森嚴的宮中來去自如的?他不需要睡覺嗎,為什么無論何時何地都能隨時出現。

  他的存在,加深了師父的神秘感,從小到大,她覺得師父無所不能,所以也能派個神仙一樣的人,來做她的影子。

  現在才明白,世上并無神仙,倒是從來不缺妖魔鬼怪。

  妖魔鬼怪有畫皮,撕下來就現原形。

  “師父派你來的?”

  影子沒有說話,他看起來是個中年人,面貌慈和端正,和鐵慈想象中的陰森瘦削的相貌截然不同。

  這世上多少人,面貌難以揣摩。

  這便是默認,鐵慈笑了笑。

  她笑中并無失落,道:“我本想擒下你要挾師父,現在看來行不通。”

  既然能對她這個徒弟連下殺手,自然不會因為一個影子就受要挾。

  影子對這句似乎暗含挑撥的言語毫無反應,只平淡地道:“你師父讓我轉告你,她愿意勸你最后一次,退讓吧。別看你現在似乎占盡上風,其實你毫無勝算,現在退讓還來得及,趁著我來的機會,你就此詐死遁走,好生養傷,還來得及。藥我給你也帶來了。”說著晃了晃手中的一個小瓶子。

  鐵慈沉默。

  “你的經脈,應該是用了極端的法子暫時保全,活不長的,云不慈說她可以讓你長命百歲。她可以承諾保你的大乾和百姓毫發無傷。只要你退讓。而這退讓,也不是因為她想要贏,而是你不退,聯盟固然失去最后的機會,大乾也會被你葬送,你以為的捍衛子民,其實是在害他們。只要你肯退一步,云不慈說,什么都可以答應你,哪怕要她的命。”

  “師父這么不看好我。”鐵慈緩緩道,“是因為她手上,還有足可以滅世的大殺器么?”

  影子道:“若真在她手上,倒無妨了。問題關鍵是她做不了主。之前之所以你能一直平安至今,是因為管理司兩處角力的緣故,另外,管理司也不想毀去好容易找到的可以存身的凈土。但如今,局勢和你們的殺戮,正在將這種可能不斷放大。”

  他頓了頓,懇切地道:“鐵慈,我看著你長大,你一向以大局為重,恩怨分明。你應該明白我們說的不是假話,大乾萬萬百姓和你的生死,比起所謂榮辱,你該明白孰輕孰重。”

  萍蹤看著鐵慈。

  她已經動搖了。

  她聽出來了,對方手中還有更可怕的殺器,能徹底毀去大乾的那種,一旦被接連失敗逼急了,放出來,那之前鐵慈和所有人的努力都會化為泡影。

  更不要說還涉及鐵慈的生死。

  如果是她,她會毫不猶豫地應了。

  以她對鐵慈的了解,鐵慈也一定會答應。

  畢竟她心中,大乾和百姓最重。

  只是她心中還隱隱不安,卻又不知道這不安是什么。

  令人難挨的沉默。

  影子卻一直很平靜,似乎確定這事毫無懸念。

  鐵慈忽然笑了。

  她笑道:“既然有心勸降我,那方才你為什么一直下的都是殺手呢?”

  她的衣裳前襟鮮血淋漓,那位置離心口只有一寸。

  影子沉默。

  “因為師父對你下的是死命令,是要你殺了我,實在殺不了我,再談判。”

  “之所以這樣,說明師父自己對答應我的承諾也沒有把握。”

  “她沒有把握保證大乾不被你們聯盟惡意侵占,沒有把握保證大乾百姓不受欺辱和踐踏,沒有把握保證你們聯盟高層和人民不會魚肉大乾,以大乾為自家殖民地,以大乾百姓為自家黑奴,在未來的時間里,讓大乾面目全非,人民淪為末等公民,陷于水深火熱之中。”鐵慈淡淡道,“如果你們不是一照面就開槍,一抬手就轟平了重明宮,言談之間全是對大乾的蔑視和輕賤,眼底閃動的都是急不可耐的貪婪的光,也許朕還會相信你們真的是和平使者,愿意給你們提供最后的棲息地…可現在,晚了。”

  “但你不答應,百姓就是死。便是可能被欺辱,總也比死了強。你問過你麾下子民的意見嗎?你問過他們愿意好死還是茍活嗎?”

  “朕不需要問,朕的意志就是所有人的意志。”鐵慈漠然一笑,“別忘記了,大乾目前還是為你們所不齒詬病的封建帝制。朕的意志,高于一切。”

  “鐵慈。”影子道,“我們曾以為你是我們調教出來的最開明理智的帝王,卻原來,你依舊生長著最腐朽的大腦。你讓我們都很失望。”

  “有種人,因為自身貪欲不能被滿足,便會惱羞成怒定義他人,強加對方以道德枷鎖。”鐵慈回身往上走,“云不慈說過,這叫道德婊。”

  “你救過朕的命,朕今日饒你一命,下次再出現,朕一定會將你變成鬼影。”

  鐵慈在階梯盡頭停下,看著外頭大亮的天色,沒有回頭,只平靜地道:

  “回去告訴云不慈。”

  “朕拒絕你們,不是你們以為的瘋狂和輕賤人命,或者戀棧權位。朕只是不信而已。”

  “朕不信你們能善待大乾子民,朕也不信你們真的能毀去大乾。”

  “你們自然也是不信朕的不信的,那,就走著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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