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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四章 新城

  回宮的路上,鐵慈掀開車簾,看見遠遠消失于城門中的那個背影。

  蘭仙沒有答應跟隨她回皇宮。

  她說當初小姐很向往自由,很想走遍這山川湖海,現在她的使命完成了,她去完成小姐的愿望了。

  鐵慈要給她錢,她不要,鐵慈便給了她一封介紹信,和她說,以后行走天下,如果錢不湊手,可以去瑰奇齋在全國各地的分號做工,如果遇到困難,也可以直接去求助。蘭仙接了。

  她挎著自己的小包袱,大步走出城門,走過吊橋的時候,她低頭看了看護城河漆黑的水面。

  小姐。

  我在貧民窟等了一年多。

  終于等到陛下來了這里。

  終于把我想說的話說給了她聽。

  我信她遲早會來這里,這是慕容翊最后出現蹤跡的地方,這是我們來過的地方。

  你看,我猜對了。

  陛下,從來是一個重情溫暖的人啊。

  蘭仙笑起來,從包袱邊緣抽出一朵櫻花。

  尚在冬月,櫻花未開,這是皇宮暖房培育出來的。

  皇宮里點芳齋的暖房原本規模很大,現在為了裁剪用度,已經撤去了一大半,只留了一個棚子,種了些蔬菜,僅有的花便是櫻花和桃花。

  今日暖房里櫻花開了,鐵慈出宮時特意帶了一支,原本想在貧民窟就地祭奠蕭問柳的,她這身份,不能輕易出城門。

  正巧遇上了蘭仙,就托她帶出城門。

  櫻花開得嬌嫩,在蘭仙掌心瑟瑟,似乎風一吹,就要破了。

  蘭仙緩緩撒手。

  櫻花花枝因風而起,在護城河上空打了個轉,淡粉色的花瓣果然轉眼便散了,零落在護城河粼粼水波中。

  湛清的水面之上,一片凄然落紅。

  崇久二年三月,北方積雪未化,崇久帝宣布要南下視察,主要視察地就是當初拼盡全力截留下的那座小城。

  這兩年那城一直在建設并擴大,大奉對此投入了無數金錢和精力,以至于大乾不少人嘲笑慕容翊是個傻逼,費了死力氣搶下這塊地盤,結果也不完全屬于自己,這也罷了,還要花大錢建造,這是嫌錢多了燒的?

  但很快大乾的嘴炮們也笑不出來了,因為大乾也加入了建造的進程,至明二年一月,皇帝下旨,撥銀至此城,全力修建,并遷了周邊城池和罪徒三萬人入城,給予了極其優厚的扶持措施。

  這座小城,因為是大奉皇帝先修建,起名權便被他搶去了,他親自寫了一個“破鏡”二字,刻在了城門上。

  一個很古怪,且讓大乾人很不爽的名字。

  什么意思,破鏡?是說我們皇帝和你是破鏡關系?

  那是形容夫妻的!

  但是大乾皇帝對此一言不發,其余人也沒什么權力把那城的名字給換了,這個有點古怪的破鏡城,也就留存下來。

  慕容翊四月初到了破鏡城,一眼就看見了那幾乎可以比擬汝州城墻的高高城墻,墻下有人在開鑿護城河,墻體兩邊穿著不同的工匠,穿黑的是大奉人,穿灰的是大乾人,各自管一段城墻,涇渭分明。

  慕容翊出行一貫的老習慣,陣仗很大,儀仗華麗,但是自己并不在華麗的輦車里,而是一輛普通馬車,先到了城門下。

  他站在城墻下,看著城墻上熱火朝天的工人,破鏡城這里因為兩國都撥款大方,態度慎重,甚至各自派來了帝王親信,大奉這邊監工的是朝三,朝三是自己請纓過來的,這兩年都吃住在工地上。

  大乾這邊,是楊一休,他做了一任滋陽縣令,在重明之夜,蕭家老宅作祟的時候,提前做了提防,當夜及時聯合周邊城池調兵,擋住了想要再次炸堤毀農田百姓的蕭家護衛,并且就地派人射殺了蕭四老爺。也是他在躍鯉書院事端不斷的時候,代替容溥坐鎮躍鯉書院處理事務,讓容溥抽身趕往盛都的。

  事后鐵慈對當日有功者都論功行賞,連當日宮城之上潑羊肉湯的方懷安都升了一級,楊一休也調往破鏡城,任命為主管,主持修建一事。

  現今戶部有顧尚書父子,破鏡城有精明的楊一休在,誰也別想于其中中飽私囊偷奸耍滑。

  也因為都是熟人,現在關系又微妙,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兩邊干活就卷起來了。

  慕容翊站在墻下,就親眼看見黑瘦黑瘦猴子一樣的楊一休,親自背著個大筐,一邊給工匠們發羊肉夾饃,一邊大吼:“他們那邊今日比我們多了一層磚墻的進度!”

  啃著饃的工匠們齊聲大吼:“馬上超過!馬上超過!”

  另外一邊,頭發亂糟糟的朝三也不甘示弱,一邊給大家發當地人最愛吃的胡餑,一邊大喊:“陛下就要來巡視了,這節骨眼,咱們能被追上嗎!”

  工匠們嚼著胡餑,聲音氣壯山河:“必須不能!必須不能!”

  慕容翊:“…”

  倒也不必如此。

  城門前查得很嚴,兩邊的路引都認,但對攜帶武器的江湖人士盤查更為嚴格。

  慕容翊帶著姹紫和慕四老老實實排隊,馬車在另一邊接受檢查,快輪到他的時候,那邊查馬車的兵丁喊道:“攜有弓弩!”

  這邊盤查路引的兵丁臉色便一變。

  慕四正要說什么,慕容翊搶先上前一步,道:“兵爺,不是什么管制弓弩,不過是自制的防身之物,您也曉得,出門經商,多有不便…”說著袖子一動,一小塊銀子已經滑入了對方袖中。

  那士兵頓了頓,看了慕容翊一眼。

  慕容翊戴了面具,現在看來就是平平無奇一商人。

  那士兵略一猶豫,想起朝三大總管的嚴令,但最終還是沒扛住銀子的誘惑,不動聲色地放下袖子,揮了揮手。

  慕容翊唇角帶笑地走了過去。

  慕四心中嘆息一聲。

  慕容翊走進城中,回身看了看排隊的城門口,對慕四揮揮手。

  慕四摸出腰牌,喝道:“破鏡城大奉城門守聽令。”

  門洞里士兵們駭然回首。

  腳步聲急促,朝三帶人匆匆從城頭上下來,一眼看見慕四和他身后披著大氅的人,又驚又喜,急忙跪下了。

  “陛下!”

  一聲出,眾人皆驚。

  慕容翊站在慕四背后,抬抬手,沒有說話,便回到馬車上。

  馬車上一只纖纖素手掀開車簾,迎接他進去。

  車簾落下,隔絕眾人視線。

  這邊慕四冷聲道:“陛下有令,破鏡城城門士兵收受賄賂,私放違禁馬車入城。取消軍籍,責罰三十鞭后趕出破鏡城。其余自城門守以下所有士兵,俱降一級。破鏡城大奉方大總管朝三,罰俸三月。”

  眾人:“…”

  駿馬一聲長嘶,那駕“違禁馬車”,在眾目睽睽之下,旁若無人進了城。

  趕下另一邊城墻的大乾工匠也目瞪口呆。

  還帶這樣的。

  楊一休翻著白眼想了半天,道:“這叫那什么…我聽陛下說過…對,釣魚執法!”

  他身邊管事汗顏道:“這位…這位真的是大奉皇帝嗎?這行事風格,也太離奇了吧?”

  遇上這么一位主,大奉人真可憐。

  “這算什么?”楊一休又翻個白眼,“這位什么事兒都干得出來!”

  他回想了一下某人的豐功偉績,又重重點了點頭,“沒錯,就是這樣的!”

  管事瞅著楊一休,“總管大人,聽說您當初和他,和陛下,都曾同學,那什么…”

  “傳說都是真的。”

  管事長長地,八卦地哦了一聲。

  “但傳說,也終究只能是傳說。”楊一休沒有繼續說下去。

  都是當初的老同學,就算不曾喜歡過慕容翊,但是看著兩人走到這一步,還是忍不住要為陛下傷心的。

  楊一休雖然不喜歡慕容翊,但是卻從來不覺得他不適合鐵慈,他總覺得陛下那樣的人,也許正需要這樣離經叛道的人來配,才能活得更快活些。

  可現在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呢。

  看方才那馬車上,似乎有女人呢。

  這是出門巡視還不忘記帶女人?果然一當上皇帝就荒淫了!

  楊一休哼了一聲。

  大乾方的人,伸長脖子看著那群士兵被非常迅速地撤出了城門,隨即很快就有一隊士兵上來替換,新來的這一批人,神情更緊張,更嚴肅,查起來更是恨不得連腳底板都捏一捏。

  也就很嘆為觀止了。

  而朝三已經一陣風似地卷到城墻上,繼續干活了。

  “快些!再快些!陛下已經到了沒看見嗎!”

  楊一休猛地一拍大腿,躥上城墻,大喊:“伙計們,干起來!”

  “別讓大奉那群白熊干過了我們!”

  “哈哈大乾弱雞,也就嘴皮子上吼一吼!”

  “干你娘!”

  “干你爹!”

  城墻上吼聲一片,卷出了新高度。

  慕容翊的違禁馬車已經施施然進了城。

  車廂里,奚云掀開車簾,好奇地看著這座城池,“這城臣女記得好像才建了不過一年,竟已有了如此規模。”

  “這是東市,將來駿馬鐵器以及名貴器物這些便在此處售賣,設有糧倉和平淮署,用來供給糧食和平抑控制物價,破鏡城官署和未來的官員住宿地也將集中在這里,不過是否還要再劃分為兩國官員不同的居住坊市,還要和大乾商議。”

  “隔了這條明鏡河,對面那一片花樹所在地,就是未來的西市,也是百姓聚集之地。賣些平價雜物,日用貨品,針頭線腦,將來也會是最熱鬧的地方。”

  奚云看著那些還空落落的地方,想了一下,道:“要花很多銀子。”

  慕容翊笑了笑,知道她思路不同于尋常女子,道:“銀子嘛,多殺幾個貪官就有了。”

  奚云道:“群臣都道陛下苛政。”

  “百姓可沒這么說。”

  “陛下不怕失朝野之心?”

  “這你就不懂了,人心多貪,少有不熱衷榮華的,哪怕明知榮華多危,高位臨刃,也免不了前赴后繼。豈不聞‘富貴險中求’?”

  奚云不贊同地道:“也還是有心性高潔,不慕名利,只求造福百姓,替君父分憂之臣的。”

  “你是想說你父親么?”慕容翊笑道,“確實,如通政使等人,不為求財。但是,他們求名啊。”

  “求千古令名,求史冊清名,求百姓贊譽,求帝王禮遇。”慕容翊道,“這難道不是貪心嗎?”

  “既然貪心,既然有所求,那么付出一些代價,不是應該的嗎?”

  奚云沉默,發現自己無話可說。

  皇帝陛下深諳人性,看人入木三分,但這心性,未免太寒酷了些。

  做他的臣子,遲早要被削得絲毫不敢橫生枝節吧?

  做他的百姓,卻能得到最大的寬容和愛護,由此他確實獲得了百姓越來越高的擁戴,他所經之處,所下之令,都會第一時間得到百姓歡呼,但這很多仁政和優待,其實都是從他勒刻百官中得來的。

  這種行為讓奚云心中有種奇異的不協調感,總覺得和慕容翊這人性格不符。

  卻又想不通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一個沒有群臣擁戴,純粹以威加之的帝王,他的皇位是坐不穩當的,畢竟掌握大多數權力和資源的,最終還是那些上層貴族。

  當他們在高壓政策下覺得忍無可忍,慕容翊就危險了。

  他難道想隔三岔五就面對被壓迫不過起來造反的大臣?

  奚云想不通,也知道不能問,只能壓下這個疑問,指著大片大片的空地問慕容翊:“這城池的規模比想象中大,那么那些地域呢?”

  慕容翊從懷中掏出一張圖紙,興致勃勃地道:“帶你來,正是聽說你很喜歡營造之術,你們府邸建筑格局就是你自己設計的,尤其花園為人稱道。我這里有張圖紙,我需要把這些建筑都復刻在城中,且不要顯得怪異雜亂。”

  奚云愕然接過圖紙,圖上畫著很多建筑,有山有水有小村,有塔,有青樓,有垂著花串的小橋,甚至還有湖,湖上有船,湖中有島,也有樣式奇特的南方彩樓,樓上住人樓下養豬的那種。

  總體看來,就是風格兼具南北,十分雜糅。

  奚云仔細看了很久,看過三遍《慈心傳》的她,漸漸明白了這張圖紙的意義。

  “這是…您和大乾皇帝陛下,所經歷過的地方?”

  “是啊,你看那塔,是蒼生塔的復刻,當初我就是從那塔上一躍而下,而她接住了我…”

  慕容翊停住,想起那日仰頭向他沖來的少年。

  想起他落入的那個溫暖而有力的臂彎。

  想起鐵慈接住他之后的狂奔,他的衣裙被風吹起覆在了面上,近到能感覺到她清甜的呼吸。

  想起她一腳蹬在墻上卸力,生生將墻面踹出一個洞。

  他眼底生出淡淡笑意。

  奚云望著他,也想起了《慈心傳》后幾卷中的內容,她對兩位皇帝的正式初見可沒什么濾鏡,唯一的感覺就是有點好笑。

  咱們的陛下如此“嬌柔”。

  而大乾皇帝像個怪力金剛。

  兩人各自改換性別,竟還十分協調,也是冥冥之中的定數。

  奚云心中,不禁對大乾那位傳奇般的女帝生出些好奇和向往。

  她忍不住道:“陛下您耗費巨資,建造這些,但是,又有誰能懂呢?”

  慕容翊挑了挑眉,“何須不相干的人懂?她懂,我懂,就成了。”

  “可,她也見不著。”

  慕容翊不說話了,他凝視著那些空地,眼前卻慢慢鋪開了畫卷。

  那是一座七層的高塔,樓層內有機關,地下還有乾坤,檐角垂著金鈴,春日里停滿飛鳥。

  那是一座彎彎拱橋,無數花串垂落橋身,拱橋之下,船聲欸乃。

  那是一座山中小村,東德子家的后窗對著后山的洞,李大娘家有個地窖,阿黑的屋子有個不明顯的閣樓。

  那是一座裝飾華麗的青樓,某個頭牌靠西的房間里,推開窗可以跳入一條隱蔽的小巷,床還是翻板的。

  那是湖上的一艘船,在那船上做過水手的人都知道,大通鋪最里面一個鋪位地下有夾層,壓艙石所在的底倉是雙層的。

  那是魃族常住的那種彩樓,那種樓一覽無余,沒什么地方可以躲藏,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往這樓的方向來的一路水道兩邊,那些大樹都是假的,中空的。

  那是他和她一路共同的經歷。

  是他和她才知道的,一些似乎并不緊要的小秘密。

  如今他都搬了來,復刻在這里,等待著有朝一日。

  被忘記的舊事開啟,不能回的故地重游。

夢想島中文    辭天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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