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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九章 請你一定好好活著

  丹野震驚,“蕭家家眷,不是因為大逆之罪株連九族,被秘密誅殺了嗎?”

  最起碼整個盛都都是這么認為的。

  鐵慈平淡地道:“有人不想她們死,我欠著情,便得成全。”

  頓了頓,她又道:“不過有時候,死比活著容易多了。”

  她微微抬起下巴,看著院內蕭老太君哭罵哀求,看著一群士兵忽然沖進門,說發現了她們是逃走的大逆罪人,陛下大怒,著令立即流放瓊南,現在就得走。

  然后那群衣衫凌亂的婦人小姐們驚恐地被從地上拉起,被胡亂披上麻衣,帶上鐐銬,螞蚱一樣鎖成一串,從后門帶出去,這就“踏上茫茫流放之途”。

  鐵慈緩緩道:“她們會在艱苦無比的行路之中,找到機會逃走,但依舊因為缺乏生活經驗,再次落入風塵,然后再次被當地官府發現,又被抓住流放,再次逃走,再被發現…周而復始。”

  丹野慢慢轉頭看著她。

  即使自認為早已心如鐵石,此刻他心間也不禁泛起濃濃寒意。

  給人希望,再讓人絕望,再給希望,再絕望,將一個人的一生,都牢牢控制在手中,讓她不能死,也不能像個人一樣活,苦難循環,永無解脫。

  這是何等悲慘的人生。

  這是何等可怕的報復!

  盛都事變中一些細節,以他的身份,也知道了個大概,因此他道:“因為蕭問柳?”

  鐵慈泛起一絲森然的笑意,“問柳用死來替她的這些好親人們掩飾,她的心愿,我不能不顧。但是她和我的仇,也不能不報。”

  反正,蕭家女眷,不會被殺,不會被流放,不會打入教坊司,她們會活著,會正常壽終。

  但這壽長壽短,生活質量如何,是不是想這樣活,她一個受害者,還要替仇人考慮這個嗎?

  別說什么女眷無辜,父皇何嘗不無辜?

  既然享受了蕭家帶來的榮華富貴滔天權勢,那么自然該一起承擔罪孽和懲罰。

  鐐銬之聲和嗚咽之聲都遠去,鐵慈道:“走吧。”

  簾子垂落,馬車轉身,一直恭謹地站在門邊的老鴇和小廝躬身相送。

  她們只知道有貴人指令她們這么做,卻不知道緣由,也不敢問。

  貴人今日親自來查看,那就打開門讓她看。

  也不知道是哪位敢這么頂風作案,皇帝陛下做太女的時候就下過旨意,不允許逼良為娼,違者重罰呢。

  馬車向西而行,這回在一座樓前停下,樓體殘敗,處處焦痕,樓前冷落,已無人蹤。

  丹野看牌匾,“凝芳閣”。

  馬車旁有人走過,一人道:“又是一個慕名而來撲空的。”

  另一人道:“當初最熱鬧的凝芳閣,也不知道遭了什么,一夜之間就敗落了。聽說有一天晚上走了水,死了好多人。”

  當先那人道:“晦氣地方,快走快走。”

  丹野依舊不知道這破樓有什么好看的,鐵慈卻已經命令馬車向前。

  轆轆車聲里,她道:“我剛回京時,聽說過凝芳閣,是從我母妃口中聽說的。她說那里胭脂最好,后來我知道這里是盛都這幾年最紅火的銷金窟…可惜我當時沒能多想想,母妃一個深宮妃子,是怎么知道凝芳閣的。”

  丹野道:“這里是那些人的秘密基地?”

  鐵慈道:“探聽消息,互通有無,藏匿人手,制造毒素的大本營…當我反應過來,第一時間派人來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先帝到底怎么死的,現在是皇家秘辛,在天下百姓的心目中,皇帝是被遼東世子暗殺身亡,這消息傳出來的時候,多少慈心傳書迷崩潰痛哭,又有多少慈心傳七八九卷被拋入火中,但也依舊有一些妙辭社的鐵桿成員,堅持此事還有隱情,卻又拿不出證據來,只能說慈心傳里寫得如此情深意重,如何就能這般慘痛地背叛?

  這理由蒼白無力,免不了被人笑,于是每日盛都都有閨秀被氣哭。

  丹野當然知道內情,這內情讓人連安慰的話都說不出口——靜妃最后的封號是恭儀孝靜貴太妃,甚至都沒封皇太后,這非常不可思議,換成他朝禮部能死諫,但這一回,連最恪守禮教規矩的大臣,都未置一言。

  丹野只能手指爬啊爬,往鐵慈的方向爬,想要攀上她的肩,拍拍她的背。

  換成以前,這動作說做就做,但現在,只要他看見鐵慈的眼睛,就會不由自主心中一凜,那些忽然的沖動,奔涌的熱血,都仿佛瞬間冷了。

  他的手指還沒爬到鐵慈身側,馬車忽然又停了,砰地一聲似乎什么東西砸到馬車上,以至于車夫緊急停車,鐵慈向后一仰,丹野急忙伸手摟住她的腰,卻見鐵慈已經飛快掀簾,丹野只得訕訕放下手。

  簾子掀開,對面是一座酒樓,此時卻亂得不堪,滿地扔了酒菜雜物,這邊馬車剛停下,那邊一張板凳就穿門而出,轟然砸在酒樓門前地上,險些砸到了趕車的夏侯淳的腳。

  圍觀的人很多,里頭怒罵的聲音傳來。

  “什么盛都名酒樓!整日里以次充好賣爛肉臭蝦的惡心玩意!以為這盛都當真沒有王法了嗎!”

  摔砸之聲不斷,一群大漢神色冷厲走出來,將圍觀的人攔住不讓進去。

  盛都府的官兵就在不遠處巡街,神色冷漠地遠遠看著,并不過去。

  圍觀人群的議論聲傳入車內。

  “…這是這個月第四次了吧?”

  “對,原本生意紅火的一個酒樓,也不知道忽然得罪了誰,三天兩頭鬧事,今天有人說吃到蟲子了,明天有人說算錯帳了,后天有地痞混混來滋擾,再后天盛都府來查說開店手續不完備,陌錢要上漲還要罰…總之,事端不休。”

  “看今日這模樣,不得好啊。”

  “我就是奇怪,都被鬧成這樣了,生意自然也沒了,好好的一個酒樓現在門可羅雀的,我要是主家,我就關店算了,開一天賠一天錢,為何還一定要死撐著?”

  丹野也有些不明白,卻知道今日所見所聞,一定都有其出處,便回頭看鐵慈。

  卻見鐵慈凝望著那酒樓匾額,眼里微光閃動。

  丹野便也去看那匾額,在右下角不起眼處,看見了一個不大的銅錢標志。

  酒樓里忽然傳來一聲大叫,有人大叫:“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眾人轟然一聲,都伸長脖子去看,看見一個人躺在店堂正中,頭破血流,這店中的掌柜手中拿著一個算盤,驚慌失措,“不…不是我…是你們推我…我沒碰到他,我沒碰到他!”

  金鐵交擊聲響,先前還事不關己的盛都府衙役飛速出現,推開人群揮舞著鎖鏈奔了上去,一個頭目指著掌柜厲聲喝道:“來人啊,拿下兇犯!”

  人群哄地一聲退開。

  不多時,盛都府衙役五花大綁著掌柜走出來,一群小二也被串鵪鶉一樣串著,衙役們一邊押解人犯,一邊罵罵咧咧,誰走慢一點,一鞭子就抽過去了。

  旁觀百姓竊竊私語。

  “今日盛都府怎么這么快?”

  “那是當然,就等著呢,你也不看看他家的匾額…”

  “唔,潤瓷樓,有什么不對嗎?”

  “看底下的標記。”

  “這個…萬錢錢莊旗下店鋪?對了,萬錢錢莊前幾天不是因為一起群起惡意兌帳事件,元氣大傷嗎?”

  “哈,何止元氣大傷,遲早要滾出盛都吧…”

  “為什么?”

  “這你就不知道了,我家有遠親在盛都府,他說,萬錢,屬于遼東世子慕容翊。”

  “…難怪!”

  “要我說,弒君惡賊的店,怎么能容他開到今日?早該沖了!”

  “對,沖了!”

  一群百姓沖出來,有人撿起地上一塊石頭就沖掌柜砸去,掌柜哎喲一聲,頭破血流。

  盛都府衙役也不攔,冷眼看著笑了笑。

  百姓們更加興奮,鼓噪著涌上前去。

  盛都府衙役干脆放了手。

  人犯在人群中被擠壓踩踏致死,不也正好?

  丹野沒有看場中情況,只灼灼盯著鐵慈。

  事發之后,鐵慈一直在殺戮和處罰,但是對于最關鍵的慕容翊弒君,她一言不發。

  群臣有人提起,卻很快被攔住話頭。因為遼東已經自立,敵對之勢已成,無論當日情形如何,遼東都是必須要解決的對象,對敵國追究弒君之罪,毫無意義。

  而且鐵慈態度公允,這之后兵部上呈的一系列對遼東的軍事反制,以及調兵對狄一葦全力支持,都毫不猶豫,顯然絕不會以私情害公。

  那又何必硬要揭陛下傷疤。

  但是丹野很想知道,對于慕容翊,鐵慈到底是怎么想的。

  黑壓壓的人群將那可憐的一串人淹沒。

  鐵慈連掀簾的手都不曾動彈一絲。

  丹野正要舒一口氣,忽然見鐵慈放下簾子。

  她道:“夏侯。”

  夏侯淳立即會意。

  吸一口氣,跳下車轅,三兩步就到了人群前方,將那掌柜一扯,同時喝道:“都站住!”

  他這一聲看似不高,卻如霹靂一般在人們耳中炸響,人們一陣嗡嗡嗡之后,不由自主停住腳步。

  盛都府一個班頭走了過來,正要喝斥,夏侯淳手腕一翻,亮了腰牌。

  那班頭臉色一變,急忙躬身后退,“見過大人。”

  一邊驚疑不定地偷看夏侯淳,心想這位指揮使大人是陛下親信,怎么會突然出現在這里?

  夏侯淳道:“有罪便論罪,不得任百姓攪擾。”

  班頭躬身應是,卻又道:“大人,潤瓷樓掌柜以算盤殺傷人命證據確鑿,更兼近期有許多不法事,數罪并罰,這樓少不得要關,這大牢,也少不得要坐。”

  眾人聽著都點頭,心想倒也不必自己懲罰,看盛都府這個態度,大牢一進,這些人定不能活著出去。

  夏侯淳皺了皺眉,回頭看了馬車一眼,他不確定鐵慈態度,不敢做主。

  馬車內,鐵慈稍稍沉默,對簡奚伸手。

  簡奚取出一頂冪離,給她戴上,又為她披上大氅。

  車簾掀開。

  所有人目光都轉過去,看見不起眼的馬車上,被人扶著下來一個人。

  那人修長纖細,看著是個女子,雖然冪離遮面,但瞧著風姿極好。

  只是太過單薄了些,立在這冬日薄雪之上,人似比雪更白更輕,轉眼便要被風吹去一般。

  簾子再次掀開,丹野急急跳了下來,扶住鐵慈另一邊。

  夏侯淳轉頭看見鐵慈竟然下車了,急忙趕回,正要行禮,被鐵慈擺擺手止住。

  這細微動作被那班頭看見,臉色大變,一時有點腿軟,扶住了身邊同伴的肩。

  鐵慈站定,目光掃過人群。

  被她看過的人,都不禁心中凜然,人群很快便安靜下來。

  鐵慈這才開口:“殺傷人命?”

  她忽然抬頭,對樓頂道:“墨野,你不是一向喜歡躲上面偷窺嗎?方才到底是誰出手,你拎出來,我就讓你家主子不給你找母海東青。”

  “嘎”地一聲響,眾人只覺得頭頂刮過一陣風,下意識皺眉瞇眼,下一瞬聽見砰地一聲,睜開眼就看見地上栽了一個大漢,看那臉,好像正是先前說店家賣臭魚爛蝦鬧事的人中的一個。

  衙役中有人不服氣,大聲道:“掌柜殺傷人命,自有人證,憑什么你讓只鳥隨便拎一個人出來,就說那才是兇手?”

  “就是,一只鳥懂什么?”

  “真是笑話!”

  “這鳥,還能比人聰明不成?”

  丹野聽不下去了,勃然道:“對,就比你聰明,因為那是老子的鳥!”

  這話說完,鐵慈看了他一眼,丹野茫然回望她。

  鐵慈嘆氣。

  算了,當一百年的王,缺心眼還是缺心眼。

  她道:“殺傷人命?”

  同樣的話又說了一次,夏侯淳已經懂了,快步進門去,片刻后拎著那受傷的人出來,那人滿頭是血,看著奄奄一息,夏侯淳伸手一掐,那人啊地一聲,猛地蹦了起來。

  看那跳起來的高度,大可以再傷十次。

  夏侯淳嗤笑一聲:“指甲大的傷口,裝什么死!”

  那人訕訕站在一邊。

  眾人到此時也便明白了,尷尬地面面相覷。

  還有衙役不服氣要說話,那班頭猛地搗了他一肘子,快步上前,道:“把人放了!”

  “且慢。”鐵慈道。

  那班頭立即停步,躬身盯著地面,聲音干澀,“請貴人吩咐。”

  百姓很少看到這些氣焰囂張的盛都地頭蛇如此謙恭,嘖嘖稱奇。

  鐵慈道:“你之前說這些人多有不法事,都是些什么罪名?”

  班頭便輕聲說了幾個,都是些不算大的錯處。

  看得出來,這家酒樓經營得已經非常小心,以至于被如此針對,也不過尋著些提不上嘴的錯處。

  以至于百姓聽到后來,腦海里不禁浮現“這也成?”三個字。

  竟然對這倒霉酒樓生出些憐愛來。

  鐵慈聽完,道:“按大乾律,這些錯處,最重不過是罰金三百,予以申斥。”

  班頭低聲道:“是。”

  鐵慈立在薄雪之上,仰頭看著頭頂的匾額,淡淡道:“但是我看這里不順眼。”

  衙役們和百姓都愕然。

  這女子看著氣度不凡,一看就是貴人,出面以來的態度也像是秉公執法的態度,怎么忽然來了一句這么不講理的話?

  鐵慈不理會,繼續道:“每人抽十鞭,趕出盛都,從此盛都,不允許他們踏進一步。”

  班頭:“…是。”

  “盛都所有使用這匾額的店鋪,一律照此處罰。三日內必須逐出盛都,誰若怠慢一刻,殺無赦。”

  “…是!”

  不等衙役們動手,跟在馬車側的護衛便上前來,將那串鵪鶉按倒就地,取下腰間鞭子,當眾行刑。

  鞭子在空中飛舞,霍霍之聲不絕,每一下都帶起慘叫和血肉。

  百姓凜然,一時心緒復雜,心想看似主持正義,原來還是來泄私憤啊。

  鐵慈站在當地,冪離紗幕微微拂動。

  行刑完畢,護衛們將人拖過來請鐵慈驗刑。

  掌柜趴在地上,仰頭看著鐵慈,在雪地上給她磕頭,艱難地道:“多謝…姑娘。”

  鐵慈沉默了一會,道:“之前為何不走。”

  掌柜輕聲道:“家主人嚴令,萬錢山莊的人,要留在盛都,替他看看一個人。”

  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

  有人想說話,卻被這一刻莫名令人窒息的氣氛給壓住,不敢開口。

  良久之后,鐵慈才道:“不走,受了這許多罪,現在后悔了嗎?”

  掌柜道:“家主人說,如果有人問這句話,那就告訴她…他永遠不悔。”

  一瞬寂靜后,鐵慈緩緩道:“怎么,還要賴著,死也不怕嗎?”

  掌柜笑了笑,道:“不,小的看過了人,帶到了話,任務已成,也該回了。”

  鐵慈不再說話,轉過身去。

  身后,掌柜忽然輕聲道:“家主人說,如果有一日,人走了,但產業還請您留著,破船還有三斤釘,拾掇拾掇,說不定還能用。”

  鐵慈沒有回答,簡奚扶著她邁向馬車。

  身后那人磕了一個頭,道:“家主人還有最后一句話。”

  “他永遠感激因和她相遇所獲得的一切。”

  “也請她一定要好好活著。”

  “只要不死,終能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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