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明街上,昭王和鐵凜看著面前的一地死尸和翻開的街道,神情茫然。
蕭立衡呢?
遼東高手呢?
他們興沖沖地混在盛都大營中進了城,帶著自己的三百親衛一路往內城趕,果然被蕭家派來的人接應,說好了進入內城后,會有遼東高手前來匯合,蕭立衡也會帶著容首輔一起接應他進皇宮,蕭家掌握了勢,首輔掌握了權,有這兩人態度鮮明地陪侍,群臣又被蕭家要挾,一定只能擁戴他,屆時,群臣認主,內閣擬旨,他順理成章,登臨帝位。
但是現在,顯然事情并沒有順著預計的方向前進。
昭王甚至在翻倒路邊的囚車中,看見了蕭家六爺的尸首。
“父王,怎么辦?”鐵凜語氣中掩藏不住的驚慌。
就在方才,他還拉著蕭問柳的手,和她半帶炫耀地憧憬馬上自己要成為皇太子,并譏嘲告訴她,因為她之前沒有第一時間去皇陵陪伴他,所以太子妃不一定是她的,要看蕭家事后是否忠誠來定。
不過讓他有點失望的是,蕭問柳淡淡的,似乎根本沒把太子妃這樣無比榮光的頭銜放在心上。
現在鐵凜也顧不上憧憬皇太子的生活了,眼下情形難堪,沒有人接應,對前路一抹黑,僅憑這區區三百親兵,能就這么進入皇宮嗎?
可是已經到了這里,不進皇宮,外城還在打仗,也出不去了。
進退兩難。
昭王臉色也很不好看,現在騎虎難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想了想道:“搜!看看四周有無蕭家人!”
三百親衛中的一百人散出去,四處茫然地搜尋,卻只發現了好些蕭家人的尸首。
這讓昭王越來越心慌。
忽然隔街的一套小房里爆發了女子的尖叫和哭喊,還有呵斥之聲,隨即有親衛迅速過來通報:“殿下,剛在街邊民房之內發現了一群女子,對方說她們是蕭家人!”
一直沒有動靜的馬車車簾忽然掀開,蕭問柳帶著蘭仙從馬車上飛快地跳了下來!
“人在哪里?”
“就在隔街,一座不起眼的小房內。”
蕭問柳看向昭王:“公爹…”
昭王回頭看了一眼蕭問柳,再看看隔街方向,最后看了看皇宮,不知想到了什么,唇邊綻開一抹笑意,道:“派人接過來吧。”
蕭問柳凝視著他,隨即行禮:“多謝公爹。”
她提裙要走,昭王道:“夜黑路滑,你就不要過去了,在這里等著就是。”
“公公,老太君等人剛經過牢獄之災,恐怕受了驚嚇,若是只派士兵過去,怕是引起誤會。兒媳去了,也好勸勸老太君。”
昭王覺得有理,點了點頭,蕭問柳又道:“都是女眷,蕭家女眷都不會武,親衛們就不要去了吧,讓兒媳一人去勸說便好。”
昭王滿腦子想著押著這些女眷為人質,一來可以要挾蕭立衡,蕭立衡頗為孝順,只要他還活著,總不能不管老娘;二來老弱婦孺也是個盾牌,聞言點點頭。只讓一個親衛陪著蕭問柳去了。
他倒是想讓鐵凜一起去,好哄哄老太婆,但鐵凜卻覺得何須這么紆尊降貴?
蕭問柳在親衛和蘭仙陪伴下,通過長明街的一條小巷,進了隔街,果然一間民房門口,擠著一大堆蕭家女眷,正在瑟瑟發抖。
祖母、二嬸三嬸五嬸六嬸大嫂二嫂堂姐…都在,連垂垂老矣的曾祖母都被帶了出來。
蕭問柳站定,對周邊的親衛道:“你們暫且退下,讓我和祖母說幾句話。”
親衛依令走開。
蕭老太君沖上來,抓住她的手,急切地道:“柳兒,是你,你進京了?是不是昭王要被推舉為帝了?方才你祖父應該就在這附近,說好了和容府談好之后就來接我們,方才卻聽見好一番山崩地裂的動靜…”
蕭問柳想著長明街上的慘狀,心下惻然,她握緊了蕭老太君的手,又捏了捏。
蕭老太君一怔,下意識停住。
蕭問柳附在她耳邊道:“祖母,蕭家在城中可有別的落腳處?”
蕭老太君輕聲道:“有兩處,兩處都在外城,一處城東,一處城南。”
蕭問柳輕聲道:“內城城門都已經封閉了。”
蕭老太君:“我們為何要出城?你祖父他們…”
蕭問柳忽然又道:“不,還有辦法。”
她再次捏緊祖母的手,道:“你們有車馬嗎?”
“有。”蕭老太君道,“這間屋子本就是我們蕭家的躲藏地之一,外表是家車馬行,里頭車馬俱全。都是上好的馬。”
“那好。”蕭問柳回頭看看隔街那一點光亮,昭王和他的三百親衛還在等待。
“馬上您讓嬸嬸她們進去,上車,做好準備,我外頭信號發出,大家就立即沖出去。”
“等等,問柳,為什么要沖出去,發生了什么…”
“祖母,回頭跟您解釋,要想活,就先聽我的!”
蕭老太君沒再問,背在身后的手,打了個手勢。
蕭家女眷多精明,她身后,幾位夫人當即了解,紛紛說過要拿行李,轉頭回了院子內。
陪蕭問柳的親衛見她們回轉,有些詫異,走過來問:“世子妃…”
蘭仙忽然走到他身后,手中刀光一閃,噗嗤一聲扎入他背脊。
一手已經緊緊捂住了對方的嘴,手里的手帕狠狠地塞進嘴里,堵住了他的叫喊。
親衛痙攣著倒了下去,栽落雪地無聲。
蕭老太君神情震驚。
轟然一聲,身后大門被狂奔的馬車撞開,車門開著,蕭問柳和蘭仙合力,一把將蕭老太君送上了馬車。
蘭仙一個翻身上了馬車,伸手來拉蕭問柳。
“你干什么!”
一聲大喝穿越小巷,聽見動靜的鐵凜帶著親衛狂奔而來。
蕭問柳從懷中迅速摸出一副不大的弓箭,二話不說拉弓挽箭,沖著鐵凜就是一箭!
鐵凜哪里想到自己的世子妃竟然會飛箭相向,哎呀一聲大叫,栽落馬下。
他的護衛只能停下先救他,幾匹馬頓時將那小巷子堵得嚴嚴實實,等到昭王發現不對趕過來,就看見幾輛馬車風馳電掣,越過了巷口,一路轟隆隆往外城方向去了。
昭王神情懊惱。
此時再追已經于己不利,何況自己還在危險之中,哪能這么興師動眾追人。
隨即昭王便冷笑一聲。
蕭家女眷逃了又怎樣?
如果真的蕭家未能成功,那一家子就是反賊,盛都必然要全城追索,那一家子遲早還是個死,甚至可能死得更慘!
外城城南地下。
一室油燈昏黃。
帶血的鎖鏈已經解開,傷口重新包扎,姹紫眼底含著淚,給慕容翊喂服了補氣的藥丸,才等到他緩緩蘇醒。
外頭傳來一些人聲動靜,她也沒理會。
慕容翊緩緩睜開眼睛,只覺得自己渾身都散了,碎了,連意識都不甚清晰,不知今夕何夕。
恍惚里還是在大雪里,坐著肩輿去瑞祥殿,聽那個瑞祥殿小宮人語帶驕傲地宣稱,誰是過客,誰才是一生陪伴。
又或者是大雪里,逶迤而來的明黃儀仗,而他和她在溫熱的水中逐波而游,水面上花瓣無聲各西東。
一忽兒化為鐵儼猙獰的臉,靜妃僵硬的臉,風將重明宮內殿的帳幔掀動,淡白燈光透過,如垂了一道道的喪障。
喪障那頭,立著鐵慈。
一忽兒又到了城南,少女的臉含淚在眼前搖曳,剪刀入肩不覺疼痛只覺冰涼,就好像那些刺入心底的話語。
“…但您喜歡的,就是我們愛戴的…慕容先生,請您對殿下好一點,更好一點,永遠愛護她,永遠不要背叛她,否則,我們就算拼了性命,也…也不會放過您…”
一忽兒又是重明宮內,他面前層層疊疊的彈劾奏章,對面,鐵儼目光灼灼地盯著他。
“我和她,不玩那些所謂的隱忍、成全、犧牲、大義。因為她不需要,我也不需要。我信這天地之大,總有路可走;我信我一生對她忠誠,不會帶給她任何傷害;我信因我造成的她的所有煩難,最終我都會給她十倍的補償。”
慕容翊慘淡地笑了起來。
用阿慈的話來說,打臉了啊。
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些酷烈深寒,無從跨越。
原來這賊老天,真的一直在和他作對,板一張無情臉孔,要將他人生里所有都決然撕裂,讓他求而不得。
他越笑越激烈,卻一直是無聲的,喉間嘶啞,渾身顫抖。
“世子…別笑了。”姹紫按住他的肋下,生怕他撕裂的傷口再次崩裂,那就真的光失血就能要他的命。
她更怕他是真的瘋了。
“世子,求求您…求求您…別笑了,別笑了…”
朝三一直背對著這邊,將頭埋在土墻上,慕四抱臂仰頭看天。
忽然一聲慘叫打斷了慕容翊的笑,伴隨著一聲憤怒的呵斥:“輕一點!”
慕容翊止住了笑,靜靜聽了一會,道:“…外頭是誰?”
“好像是后來的,剛進來沒多久…也許是他們接應的人。”
朝三默不作聲出去了,過了一會他回來,垂著眼道:“沒什么,是遼東的人。”
慕容翊沉默了一會,道:“姹紫,我想吃湯圓。”
姹紫很意外,按說現在的慕容翊應該毫無胃口,但是他既然要吃,她當然高興,哪怕此刻被追捕,尋找湯圓殊為不易,她還是趕緊應了一聲,出去了。
慕容翊再次問朝三:“外頭是誰。”
朝三猶豫一下,眼見慕容翊準備自己起身,慌忙道:“是蕭立衡。他受了重傷,斷臂了,他和遼東有合作,知道這一處躲藏點,帶著人逃到了這里。”
他看著慕容翊臉色,道:“世子,我知道您憤怒,但您不要輕舉妄動,蕭立衡并不是此事的主謀,他帶了不少人,遼東這邊的人也不會聽我們指揮…您還是先好好養傷吧。”
慕容翊神色平淡,靠在枕上,道:“…我管他做什么…這事,不是我那親親好爹安排的嗎…”
朝三舒了口氣,卻又覺得難過,垂下頭去。
世子重傷,被這么押送回去,以大王的手段,以后世子真的就要被完全控制了。
“我想睡覺…”慕容翊道,“走開吧。”
朝三現在根本不敢看他,也不敢違拗,低頭走了出去。
慕四回頭看了慕容翊一眼,
有那么一瞬間,他懷疑慕容翊要搞事。
但想想他的狀況,又覺得絕不可能。
他走了出去。
他們兩人一走,立即就有一個遼東密衛進來,坐在門口,抱著劍在打瞌睡。
慕容翊便在此時,緩緩睜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