躍鯉書院給容溥搞得風生水起,可以預見未來的日子里,必將為朝廷源源不斷輸送人才。
這些人才,最終都會有一個名字,叫“太女的人”。
先不說躍鯉書院打著太女的標簽,就是這些學生對太女無感,進了書院,有這么一位院正,無所不用其極地時時給鐵慈炫存在感,幾年下來,也得給徹底洗腦。
鐵慈心情很好,因此在憑云逛街時,還給容溥買了禮物,讓赤雪給收著,不能被慕容翊發覺了。
鐵慈忽然站定,前方是品字形的三座高樓,挹江明月樓、述古樓、玉饌樓。
她看著三座樓,都面對著鏡池,能夠遠遠俯瞰王府,樓后都有園子,都有單獨的后樓。
從位置和設置來看,都很符合何姑說的,能讓游衛瑆安靜不鬧事的地點。
且離王府近,一旦有什么動靜,王府援兵很快就能抵達。
只是這三座樓,后院都是不許人進入的,且一定都有看守,一旦猜錯了,打草驚蛇,后頭就沒機會了。
而且不光這三座樓,三座樓之間的地域,統稱為三樓坊,地域繁華,都是黃金地段,地價高昂,分布著好些官員和豪紳的店鋪和園子,文廟和昆州書院也在此處,這些房舍也都有園子,就算把范圍圈定在了這一塊,但實際還是很大一處區域。
游衛瑆因為所謂的“白癡”,并不被游氏父子重視,他更多的是被當作牽制游衛瑄的棋子存在的,但如果游氏父子發現她想救游衛瑆,這些人不會想到是因為情誼,只會覺得游衛瑆對鐵慈有用,只怕會干脆解決掉他。
鐵慈遠遠地看了一會兒,并沒有直接去三樓區域查看,而是帶著何姑,去了離三座樓有幾里遠的一處客棧投宿。
清晨,蒙蒙霧氣里,魃族寨子里綠一塊藍一塊的梯田如大地上的百衲衣,而木樓就是散落在百衲衣上的古樸的紐扣。
吱呀一聲,木樓小門忽然被打開,一人衣衫不整眼眸迷蒙地從門內爬出來,屁股上頂著一只雪白的赤腳,腳腕上套著金棕色蛇形腳鐲。
赤腳把他往門外頂,女子的聲音從門內傳出,帶著困意,“…起來,起來,該喂豬了!”
馮桓眼睛還閉著,手在地面上胡亂摸索,“我衣服呢…我鞋子呢…困死了…再睡一會兒不成嗎…我在府里的時候,從來沒有在午時之前起來過…”
赤腳往回收了收,馮桓大喜,就想轉身回去睡還魂覺,結果赤腳又猛地彈了出來,狠狠一腳蹬在他屁股上,金棕色蛇形“腳鐲”哧溜一下游走了。
噗通一聲,馮桓栽到了樓下豬圈里。
幾頭餓了的豬哼哼地圍過來,長鼻子一陣亂啃,馮桓發出一聲哀叫,徹底醒了。
他爬起來,頂著一臉的眼屎,茫然地看看身周的豬和牛,滿地的豬屎牛糞,地上亂糟糟的干草,抓了抓自己蓬亂的頭發,直起身來,也不知道牽動了哪里,嘶地一聲。
他喃喃道:“這日子沒法過了。”
豬們眼巴巴地望著他。
“以前我午時醒來,躺在七層錦被的榻上,一眼看見的是錦繡幔帳的床頂,和垂著絲絳的金帳鉤,銅香爐里香煙裊裊,美人不著寸縷,軟玉溫香,一雙眸子水盈盈地望著我,只要我勾勾手指,她們就會在我身側給我捏肩。”
幾只豬試探地爬過來,開始啃他的腳。
馮桓縮回腳,樓上砰地一聲扔下一個籃子,籃子里鋒利的鐮刀蹦出來,險些戳了他的屁股。
“捏完肩,就有人送上金盤裝的水果,銀壺里裝的酒,玉盤里盛的點心,及各色果子、糕點、南方的蝦米北方的火腿東邊的干貝西邊的羊肉…都不用我動手,我眼睛看向哪里,就有人拿了銀叉給我送進嘴里。”
頭頂呼啦一聲,扔下一件蓑衣,清晨山間露重,這是給他擋露水的。
馮桓穿上蓑衣,爬起身,拿起鐮刀,每日清晨割豬草,是他現在雷打不動的任務。
他穿上阿吉打的草鞋,心疼地看見自己往日細皮嫩肉的腳丫子,已經長了一層繭,再也不覺得草鞋磨腳了。
身上有很多稻草,他拍掉。
“她說我臟。不給我睡床。稻草上打地鋪,骨頭每一根都被咯著了。”
走上田埂,他懶洋洋地開始割豬草。
“她說我懶,公子哥兒習氣討厭,要多干活洗掉脂粉氣,這樓下的豬就歸我管,年底稱重,豬瘦幾斤,我就在自己身上割幾斤給補上。”
鐮刀尖忽然碰著一點硬硬的根,他靈活地一挑一挖,一根月白色的上面有很多孔洞的塊莖出現在鐮刀尖,孔洞里冒著藍紫色的詭異的色澤,一看就是毒物。
馮桓面不改色地將那塊莖扔進了另一個小籃子里,塊莖散發出令人迷醉的香氣,他深深吸了一口,只覺得神清氣爽。
心情卻更不好了。
塊莖太多,大大延緩了割豬草的速度,而那邊,阿吉又在喊他趕緊割完豬草燒早飯。
馮桓直起腰,并沒覺得疲憊,不知怎地,他現在精力出奇地好,連眼神也很好,正好一眼就看見了梯田最下面一個木樓。
那木樓下面,堆滿了花果,一大清早就有姑娘在唱山歌,聲如黃鸝。引得這滿山的鳥兒都跟著唱,娓娓動聽。
馮桓心想:“呵呵。”
啪地一聲窗子推開,一個男聲也唱起了山歌,這把嗓子渾厚美妙,音域寬廣,華麗無匹,只一聲,便把這滿山的妙音都壓了下去。
女聲在唱:“滿山的花為誰開…”
男聲答:“為我家阿慈朵朵開。”
女聲唱:“…山路彎里來十八彎…”
男聲答:“等我十八帶我還。”
女聲唱:“…撲棱棱山鳥上眉梢…”
男聲答:“想到阿慈我心發燒。”
馮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可真特么的聲不唱了,鳥兒也不歡歌了,這樣的情歌對唱,好比吃上十斤屎味毒藥。
不過所謂屢戰屢敗,屢敗屢戰,馮桓這段時間可算見識到山女的韌性了,他不急不忙換個姿勢,在田埂上繼續等下一波。
窗戶推開,有人在門口梳頭,一頭緞子似的頭發,簡直是復刻叔公梳頭的經典場景,那頭發在日光下青幽發亮,梳頭的手指指節雪白指端淡紅,比叔公還美幾分。
最大限度地給魃族寨子的姑娘們飽了眼福。
姑娘們笑語晏晏,目眩神迷,紛紛獻上花色最美的毒蛇,尾鉤最尖的蝎子,體長如臂的蜈蚣和一窩窩晶瑩剔透的螞蟻蛋。
還有各種瓶子裝的各人自創的毒液毒藥毒粉毒丸。
美人長指挑挑揀揀,彈飛毒蛇,拎走蝎子,吹跑蜈蚣,螞蟻蛋笑納泡酒。
瓶裝毒物倒是照單全收。
看得馮桓熱淚漣漣。
人比人,氣死人。
他猛地站起來,將鐮刀一扔,籃子一踢,轉身就走。
木樓里,阿吉正在慢慢地揉面,馮桓昨晚說想吃盛都的水晶三春糕,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但是她可以嘗試做一做,不就是個糕餅嘛。
揉面間歇,她不時探頭對外面看一眼,正看見馮桓氣鼓鼓起身。
阿吉不以為意地笑一笑。
每天都能看見他氣鼓鼓的,阿扣的老虎都沒他腮幫鼓得高。
不過阿恒氣一陣就自己回來了,阿吉低下頭繼續揉面,剛才加了多少水來著?
木樓上,慕容翊站在那幾張群魔亂舞一樣的畫前,明明這幾天已經看得要吐了,還是看得幾乎把臉都貼了上去。
直到他終于緩緩吐出一口氣,臉上最后一點痕跡忽然消失不見,他才忙不迭向后跳開,萬分嫌惡地用水洗了洗眼睛。
那老怪物,把解藥留在這幾幅鬼一樣的畫中,非逼他沒日沒夜地欣賞,看得他從此以后都快要不會畫了。
他攤開一個包袱皮,將最近收到的瓶瓶罐罐打了一個大包,一抬頭正看見馮桓走向遠方。
他身形一閃,已經從木樓后方跳下了樓,從樹林里繞過去。
馮桓正走著呢,忽然身邊走了一個人,問他:“怎么,私奔了?”
馮桓現在看見慕容翊就生氣,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道:“對啊,和你。”
“謝邀,心在阿慈那,不看任何老妖精。”慕容翊背著巨大的包袱,倒退著一邊走一邊道,“受不了了?要走了?沒人劃船開門,你出得去嗎?”
“那你就出得去?瞧你這模樣,打算卷款私逃了?”
“我還真出得去。”慕容翊懶洋洋地道,“所以你把那日阿慈帶我來求醫后,發生的事都告訴我,我就帶你出去。”
“啊,沒發生什么事啊,不就是進了門,殿下帶你坐了船,穿過峰林,來到梯田,在木屋里找到端木,然后就行了嘛。”
慕容翊呵呵一笑,還要說話,忽然腳步噠噠,阿吉追了上來。
她手上還濕淋淋的,粘著始終沒揉好的面,盯著馮桓道:“阿桓,你哪里去?”
馮桓梗著脖子不看她:“我回家!”
“為什么?”阿吉皺起眉,“為什么要回家了呢?這里不好嗎?”
“這里好嗎?”馮桓猛地轉身,指著木樓道,“沒有高屋,沒有軟床,沒有人能吃的東西,沒有小曲兒和猜字迷投壺放風箏麻將牌九擲色子斗蛐蛐兒斗雞看戲雜耍琴棋書畫酒詩花…統統都沒有也罷了,樓上住著人,樓下住著豬,豬還比我高貴,要我這個侯門公子親自伺候,滿田埂的牛糞爛泥,滿屋子的干草破布,吃的東西布不是冷就是生,還遍地都是毒物毒蟲,滿墻爬著長腳蟲,早上起來不磕磕鞋幫,蜈蚣多得可以當鞋墊,夜里還要聽豬婆龍打呼…”他說得聲淚俱下,張開雙手給阿吉看,“你看看我的手,你看看啊!才來幾天,一層繭子了!我的手以前都是用羊乳養護的!你看看我現在過的是什么日子!”
阿吉看著他手上那層薄薄的繭子,慢慢也攤開了她自己的手,“你的手比我嫩多了。”
“那又怎樣,你是這里的人,你習慣了,你不覺得苦,可你沒道理強留我在這里啊!”
阿吉看著他,慢慢點頭,“哦,原來你不愿意留在這里啊,可那晚你明明說…”
馮桓臉一紅,“我那是權宜之計!權宜之計!”
“可我已經把…”阿吉忽然住了口,垂眸半晌,抬頭笑道,“那,留下來吃完水晶三春糕再走吧,我想了好久,做了一早上,應該可以做出來了。”
“不,你做不出來。”馮桓冷冷道,“你吃過水晶糕嗎?你知道這東西要怎么做嗎?你知道這東西必須用中州最上等的桃花細面,用九綏萬寧山產的核桃、翠湖產的蓮子、三秋最好的金桂最上頭的桂花磨粉,要配贛州產的橙切絲糖腌,九蒸九曬的陳皮和梅子伴獨門香料秘方,上頭的奶皮子要等一夜發酵,能揭出九層,水晶要用熬煮過的海石花,倒入澄州百花蜜,壓印三朵不同形態的桃花…你的水晶三春糕,大概能揭出幾層蛇皮,倒入三斤蜈蚣粉,壓印阿大阿二的尾巴印?”
四面一陣安靜,連毒蛇們都卷起了尾巴。
馮桓一口氣說完,才驚覺說過了,微微有些后悔,一低頭看見一條蚰蜒爬過自己糊滿泥巴的赤腳腳趾,渾身起了一陣栗,頓時將想要出口的軟和話咽回了肚子里,仰起頭哼了一聲。
阿吉一直沒說話,垂眸看著手上沾著的面,面并不白,和桃花半邊不沾邊,卻閃耀著淡淡的金色,只有她知道這里面用了什么東西,知道這些東西雖然未必精致好吃,卻一定比馮桓說的那些精貴一萬倍,但是馮桓說得對,這個雖然她覺得很好,但是他不喜歡,他不喜歡,那就一點都不值錢。
身邊忽然跳出阿沖少爺,漲紅的小臉惡狠狠地盯著馮桓,“欺負阿吉。你敢欺負阿吉,我讓小紅小青小黃小白們一口口咬死你!”
馮桓猛地躥到慕容翊身后,梗著脖子道:“你殺了我我也要走!”
慕容翊微側頭,笑微微沖馮桓脖子吹一口氣,吹得馮桓渾身一瘆,慕容翊在他耳側輕聲道:“想好了哦?你和我可不一樣,我愛的那些都在山外,你卻有可能一旦轉身,就損失良多喲。”
“有什么不一樣!我愛的也都在山外!”
慕容翊不說話了,一臉看好戲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