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問,赤雪拉了她一把。
丹霜若有所悟。
鐵慈已經起身去洗漱了。
丹霜便對赤雪道:“你去送。”
赤雪笑道:“我不,我剛跑了一趟腿,該輪到你了。”
丹霜瞪她一眼,端起盤子,卻又忍不住道:“由來烈女怕纏郎,太女這樣鐵石心腸的人兒,這不還是逃不過那人的天羅地網。”
“那是,由來烈女怕纏郎,太女是,你不也是?”赤雪對她眨眨眼。
丹霜冷冷道:“胡扯!”端著盤子出去了。
她去了那棵樹下,樹梢上立即探下慕四的臉,丹霜也不看他,把盤子往樹底下一放,也不說話,指指樹上,轉身就走。
卻被慕四拉住,趕緊從樹上跳下來的慕四盯著她的后背問:“送給我主子的?那…有我的嗎?”
話沒說完,臉已經紅了。
天知道他鼓了多大的勇氣和主子學,才說出這么一句話。
真佩服慕容翊,那張嘴蹦什么話都不臉紅。
丹霜斜著身子,垂頭看地,道:“自然是沒有的。”說完掙脫他要走。
卻又被慕四拉住,慕四輕聲道:“你沒有給我的,可我有給你的。”說著從懷里摸出一個果子。
果子在懷里也不知道焐了多久,溫熱的。
慕四目光落在丹霜肩上,看見那少女頸項如雪,烏黑蓬松的發有點亂了,散在頸側,朦朧如霧。
他腦子有些發昏,舌頭也有些打結,“…這果子看著挺好看…哦不好吃的,你嘗嘗。”
丹霜沒回頭,慕四卻看見那雪白頸側忽然微微發紅起來,宛如朝霞映雪。
他五官都懊惱地皺在一起…方才那說的是什么話!
手下微微一松,丹霜的衣角滑了出去,果子也被接了過去,丹霜依舊沒有說什么,接了果子就走,那步伐快的,像怕人在后面追,又像怕人看見她。
慕四看著她背影,唇角一彎。
頭頂嘩啦一響,慕容翊探出那張魅妖似的臉,沒好氣地道:“看夠了么?看夠了就趕緊把主子的果子拿上來!等你等到黃花菜都涼了!”
慕四剛把果子拿上去,就被慕容翊全盤端走,他也不吃,拿著果子一個個對著月亮看,一邊看一邊道:“瞧這果子,一看就甜美多汁,這是十八送我的哎,我跟你說,十八都給我送果子,接下來就該…”
接下來沒人接話,他轉頭一看,慕四那個王八蛋已經跑掉了。
沒人炫耀的慕容翊感覺渾身難受,有如錦衣夜行。
果子聞了嗅了摸了半晌,他終于忍不住,端著果盤,一個躍身,跳到了隔壁樹上。
先前被他趕走的箭手正在隔壁樹上打盹,被突然跑來的鄰居驚了一跳,警惕地看他。
慕容翊把果盤往他面前一遞,“看,太女送我的果子,好看吧?香吧?好聞吧?滿滿一盤,太女自己不吃都要叫我吃。”
箭手注意力都被果子吸引,守了大半夜,有點渴有點餓,這果子是送來給他吃的吧,這小子雖然方才很無禮,看在現在送果子來的份上,倒也不是不可原諒…
他伸手去抓果子。
盤子忽然消失。
慕容翊迎著他愕然的目光,一臉無辜,“我就給你看看太女送我的果子而已,你想到哪里去了。”
他端著盤子又跳回去了。
箭手的手孤獨地凝在空中,“…”
不是,你辛辛苦苦跳過來就為了讓我看看你的果子?
你怕是有什么大病?
箭手的腦海里,此刻才浮現方才慕容翊的話。
太女送的…
箭手在樹上憤恨地翻了個身。
太女瞎了眼!
送這么個惡心玩意!
還不如送給他們大王呢!
送完果子鐵慈就睡了。
就是睡得不大安穩。
總夢見一個小人,捧著一盤果子,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在風中大笑,“我的果子!誰也不許摘我的果子!”
半夢半醒間,隱約似乎聽見西殿方向有些開關門的動靜,還沒完全醒來,忽然聽得嘯聲一響,尖銳刺耳。
鐵慈猛地睜開眼睛。
睜眼霎那,她已經不在床上。
下一刻她赤腳到了庭院正中,正看見一道火光刺破黑夜,落入正殿的方向。
隨之銳響不絕,無數火箭如颯沓流星,向行宮三大殿籠罩而下。
看位置,箭來處在對面山麓上,距離行宮雖然不遠,但那處山壁濕滑,近乎直角,那邊的山也是高而崎嶇,猿猴難渡,護衛清場都上不去,很難想象有人能在那峭壁之上埋伏射箭。
峭壁正對著行宮,一覽無余,是無法提前潛伏的,而護衛也會打著火把不斷巡視,光亮經過峭壁上的人也就無可遁形,也就是說,對方只能在護衛兩次巡邏的短短間歇爬上峭壁,對行宮射箭。
這等能力,如此善于攀爬,便是蝎子營也做不到。更不要說普通士兵殺手。
這些念頭一閃而過,她回身,聽見咻咻聲響,看見后續的火箭于半空中被截落,落在行宮外的樹上,起火的樹間落下幾條人影。
看來慕容翊和丹野的人合作得不錯。
鐵慈忽然眉頭一皺。
不對。
萍蹤呢?有人箭射主殿,以她的性子,揮手冰雪就能滅了,如何她還能看見火光?
丹霜奔出來,手里拿著她的鞋,鐵慈卻連靴子都顧不得穿,一轉身,人影一閃,已經出現在主殿。
隨即她便看見萍蹤捂著肚子奔過來,她的背后矗立著一片冰墻,護住了主殿,但是冰墻很薄,那些前赴后繼的火箭燃燒下,很快就要化了。
看見鐵慈出現,她嚷道:“我肚子疼!我要上茅廁!這里交給你了!”
自覺完成任務的丫頭一邊往茅廁奔,順手還砸出一道火球,將后續的幾支火箭吞噬,才狂奔入了茅廁。
人影一閃,夏侯淳出現,鐵慈道:“接云峰峭壁,人一定還在上面,給我上下封鎖,決不許一人逃走!”
夏侯淳領命而去。
隱藏在廊下屋頂的護衛們紛紛現身,護著皇帝夫妻進入密室。
除了這一批火箭,后續并沒有刺客能沖進行宮,外頭營地有人被驚動,幾個武將當先起身砍翻了一個經過的刺客,還有幾個試圖從營地邊緣繞過去,都被暗中守衛射殺。
殺手忽現,營地里一片驚呼,有人懵懂起身,有人慌忙點燈,有人忙不迭掀開帳篷要逃跑。
然而帳篷還沒掀開,就被人按住,燈還沒點亮,就被人吹滅,軍靴踩在地面上的聲音沉實而整齊,有人沉聲喝道:“奉陛下及太女命,我等接管營地戍衛,所有人不得起身,不得點燈,不得出帳篷!就地安靜等候,勿要慌亂走動,以免成為殺手目標或人質。皇太女殿下承諾,主要諸位謹守原地,定會保證諸位闔家安全!”
那喝聲連續三次,所有人都聽在耳中,騷動漸漸平息下來,沒有人出帳篷亂走干擾護衛對敵,也無人驚呼亂叫影響護衛判斷,刺客更是失去了渾水摸魚挾持人質的機會,也讓混入營地的刺客無所遁形,很快便陷入了護衛們的包圍圈。
僅有幾個武功高強的一直沖到了行宮外的樹那兒,眼前就是行宮圍墻,結果在那兒遇見了真正的殺神。
一個殺手只隱約聽見一聲呼嘯,額頭一涼,下一刻就倒了下去。
他的眉心嵌著一枚果核。
另一個殺手剛剛翻過圍墻,一根柔軟的樹枝忽然套上了他的脖子,一抽一勒,當他栽倒在墻下的時候,堅硬的頸骨已經被柔軟的樹枝勒斷。
刺殺來得突然,結束得也快速。
接云峰下火把連綿將四周照得如同白晝,整座山峰所有的出口都被夏侯淳下令團團圍起。
火光中,確定行宮無事的鐵慈往山下趕去。
經過營地時,無數人悄悄掀開帳篷一角,看著皇太女在護衛們齊整簇擁下,平靜穿過營地直奔前方,背后行宮火光猶自未滅,映著她掌間淵鐵劍寒光四射,下頜清晰眉目如畫,似在發光。
老臣們心生感慨,少男少女們卻熱血沸騰。
有皇太女在的地方,人們的心里似乎便生出了無限的安全感,巨浪風暴,無所畏懼。
大乾能得這樣的未來君主,何等幸運。
腳步聲齊整而來又齊整而去,連帶刺客的尸首都被迅速收走,很多臣子一身輕松地走出帳篷,遙看那邊皇太女趕往接云峰的背影,眼神都悄悄起了變化。
容麓川站在暗處,面無表情地看著接云峰的方向。
容溥悄無聲息地走到他身后,忽然道:“您失望嗎?”
容麓川緩緩回首,并無受驚之色,道:“斂之,你在說什么?”
容溥若無其事地笑了笑,道:“祖父沒事就好。”
容麓川深深凝視著他,“斂之,你在懷疑祖父。”
他說的是肯定句,容溥也便沒有否認,平靜地道:“狩獵之前已經清場三次,扎營地是臨時太女指定,一切戍衛也是太女親自安排,接云峰雖然距離遠且險要,但太女也不可能不予以事先檢查,另外,孫兒還聽說萍蹤郡主似乎中毒了…祖父,今晚這一系列的事,沒有人內部接應安排,是不可能做到的。”
容麓川淡淡道:“滿朝文武俱在,還有和皇室更不和的蕭氏,你卻在懷疑祖父。斂之,容家的水和米,就是養成了你一身的反骨嗎?”
容溥笑了笑,唏噓道:“祖父,我比誰都不希望是您。容家的水和米將我養大,我也比誰都不希望容家出事。”
“你再胡亂猜測,容家就真的要出事了。”
“孫兒猜什么,都只是站在您面前說話。可是孫兒要提醒您,孫兒能猜到的,太女必然也能猜到。”
“斂之,你想過沒有,太女一旦得勢,絕不能容蕭家和容家。”
“為何?”
“因為這半生傀儡生涯,皇家父女對于權勢和自由的渴求已經到了極致的地步,只要他們手握權力,就絕不會再允許任何人染指。權傾朝野的蕭家會是第一個,掌控文臣的容家便是第二個。”
“那便放權。太女非鳥盡弓藏之主,我容家急流勇退,全心輔佐,太女定然不計前嫌,予祖父一世相得君臣。”
容麓川笑了笑。
手上無權,才會任人宰割,巨浪襲來,毫無自保之力。
更何況巨舟在前,舟上載客無數,豈是能說下船就下船的?
下了船,先被舟頭打翻也是有可能的。
但也不必多說。
斂之畢竟之前參與家族事務不深,因為他體弱,他本想等他娶妻生子,身體壯實之后再仔細籌謀的。
如今祖孫選擇了不同的路,誰也無法說服誰。
那就不說了。
他回身,看著容溥,道:“你既選擇為太女盡忠,那便好好做。但我容家,不能隨著你將寶在一人身上。”
如果太女能嫁斂之,他倒是愿意試一試。
但他已經確認,太女不會嫁給斂之。
反倒和遼東那位新任世子夾纏不清。
斂之對太女滿懷信任,總覺得太女清醒聰慧人間少有。
也不想想,能棄了他們容家棄了他忠心耿耿的容溥,去選擇那個亂臣賊子,這樣的主子便是清醒也有限。
很多事情摻雜個人情愛便會局限眼界和影響判斷,斂之如是,太女也如是。
都是年輕人啊。
他輕輕拍一拍容溥的肩,轉身走了。
剩下容溥站著,垂目看著腳邊的亂草。
嘗試著和祖父好好談一次,終究還是失敗了。
他猜此事祖父就算有介入,也不會介入太多,祖父向來是這樣,不愛領頭沖突,只喜騎墻看風。
可若是有朝一日風勢忽猛,一地雞毛也會卷上天啊。
鐵慈趕到接云峰下時,夏侯淳已經完成上下包圍,四周鐵桶也是,火把光芒下,峭壁上幾個小黑點,插翅難逃。
然而鐵慈剛剛站定,峭壁上那幾個小黑點,忽然齊聲大喝:“為我遼東戰死兒郎報仇!”齊齊縱身一躍。
驚呼聲起。
片刻之后泥塵四濺,幾人摔在大軍中央,成了一具具尸首。
那些被圍困在峭壁上的射箭殺手,無人逃逸,全部直接跳崖身亡。
一些圍觀的武將聽見最后一句,頓時開罵。
“遼東膽兒肥了!區區一個逆賊,我大乾還沒發兵去討伐,他們倒敢跑來報仇!”
“這就向皇太女領旨,收了他們!”
后一步趕來的鐵儼也露出怒色。
鐵慈面色一沉。
拙劣的栽贓,但此刻她不能急著澄清,不然將來對景,就可能被人抓住這一點攻訐。
她轉頭看夏侯淳,夏侯淳對她微微搖頭,“刺客共計十人,其中五人據守接云峰壁之上射箭,其余五人在箭雨掩護之下潛入營地。現下十人全部死亡。另外…營地和行宮內都發現有人失蹤或者自殺,其中有護衛,也有內侍。”
鐵慈笑一聲。
很好,很狠。
這是確定會被事后排查,干脆掐斷所有線索。
倒也承蒙對方看得起,曉得一旦做了內應就跑不掉。
“失蹤或者自殺的人列個名單,回京后繼續排查他們的日常行動和交往。”
“是。”
鐵慈讓皇帝回去休息,自己又去看了尸首,她蹲下身在這些刺客手腳上仔細看了看,道:“不是遼東人。”
“這些人皮膚粗糙,臉色黧黑,衣服穿得有點多,顯然抗寒性差,應該久居炎熱日曬之地。”
“手腳上面很多繭子,腳部扁平寬大,說明常常赤足行走,從他們能快速爬上接云峰來看,顯然常居山區,攀山越嶺乃是常事。”
“京中沒有這樣的人才,這些人的長相,似乎也不似內陸人氏。”夏侯淳接道。
兩人對看了一眼,心中都有相同的字眼流過,鐵慈隨即搖了搖頭,道:“有點奇怪。”
“殿下何意?”
“如果真是對方,陣仗似乎太小了些,人數也太少了些。”鐵慈看著前方濃稠的黑暗,“鬧這么一出,折損那許多暗線,就為了這么一次刺殺?”
夏侯淳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那是因為殿下您強大并早有準備啊!您準備如此充足,對方都能動用這許多人內應,能從接云峰上襲擊,能闖到行宮主殿,換成往日,這樣的陣仗早就成功了好嗎?”
鐵慈想想也是,這一次刺殺不能說準備不充分實力不強勁,只是她這邊固若金湯高手也多罷了。
夏侯淳神色很輕松,刺殺失敗了,拎著的心也便可以放下了。
他催促鐵慈早些回去休息,明日還要狩獵呢。
鐵慈又交代了幾句便往回走,經過營地看見帳篷安靜,有的已經傳出呼嚕聲響,不禁安慰一笑。
能讓臣子安心,能讓百姓安眠,能讓天下安定,就是她想做的君主。
經過行宮門口的大樹時,看見大樹被燒得只剩下了半邊。
她在樹下停了停,眼眸掠過一圈,沒看見慕容翊的身影。
于是她步子便慢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