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說當夜,容老夫人始終沒能等到自己的老軍回報,怒發沖冠地回了府。
最緊張的是折桂樓,無故起火,火滅后卻發現兩位官員死在榻上,兇手卻已經被人綁好了,被人救出來的時候,頭發都快被燒光了。
折桂樓大叫晦氣,前陣子剛剛托皇太女的福,贏得了偌大聲名,生意極好,一眨眼就砸了這么個大禍事下來。
折桂樓在京中也并非沒有后臺,東家是某位侍郎,那位中立派的侍郎一聽此事,嘆了口氣道:“報官吧。”
盛都府新任的少尹,正是原來躍鯉書院教策論的應先生應渝。這位當年也是進士出身,還做過兩任地方官,因為正逢先帝末年朝政混亂,諸子爭位,禍亂頻仍,他為百姓謀生路的諫言帖子屢屢石沉大海,自己還險些遭人構陷,心灰意冷之下辭官,受了賀梓邀請在書院教書多年,鐵慈曾和他有過對話,察覺應先生報國之心不死,便在自己回京之前便去信邀他上京,這次趁著春闈案打擊蕭氏,推他做了這個少尹。
盛都府少尹品級不高,卻是個重要職位,掌天子腳下民生諸事,迎來送往,各方關系調節。應先生看似溫吞,卻有剛骨,鐵慈對他還是放心的。
更重要的是,盛都府尹之位,鐵慈親自坐了。
大乾本就慣例皇室宗親掛盛都府尹虛銜,皇儲親領雖然少,但依舊是合理的。
之前推應渝做少尹的時候不少人反對,其中不乏出自公心,怕一個在書院教了二十年書的老學究,難以應付盛都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畢竟這是掉一塊磚砸三個大員的天子腳下,隨意一個販夫走卒都可能扯上哪個背景深厚的家族,哪里是尋常人能對付的。
結果鐵慈一說她親自做府尹,所有人都閉嘴。
有這么一尊大佛親自罩著,從此誰敢在盛都府面前充人王?
也因此,這回的案子,換成往日沒人敢接,應少尹接了。
容老夫人聽說之后,勃然大怒且不必說,立即派人去盛都府,稱說被人栽贓誣陷,要將人犯帶走,也被應少尹毫不猶豫攔下了。
攔下之后,老夫人又派人探監,但不知怎地,一場監一探,原本死咬不認的那些老軍護衛,忽然都交代了。
應少尹第二天便直接開堂審問,當眾昭告了兇手的身份,引得百姓嘩然。
容府老夫人竟然派人暗殺一個伶人,結果誤殺了兩位朝廷官員?
應少尹隨即傳喚容老夫人到堂對質。
人沒喚來,說是重病。
應少尹也沒逼迫,退堂押犯人收監之后,將此案具折上報。
謝張兩家抬尸于容府門前,引得全城轟動,爭相圍觀。
次日早朝此案提起,群臣震動。
先不說死的官員品級不高位置重要,那謝錦可是謝邈的侄子,而且很得他喜愛,謝邈膝下空虛,只有二女,一直都說想要過繼謝錦的!
這是當兒子看的小輩,如今這么憋屈不光彩地死了,還死在謝邈一直為之沖鋒陷陣的容家手下,謝邈這個首輔忠實擁躉兼姻親,以后還能跟著首輔亦步亦趨嗎?
那自然是不能的。
哪怕謝邈不計前嫌,容麓川以后也再也不可能對他推心置腹。
而感受到這種隔膜和戒備的謝邈,自然也會心寒。
隔閡的種子一旦種下,便只會日漸萌芽,直到撐裂出巨大的罅隙。
朝堂向來如此,沒有永恒的友誼,只有不停變幻的局勢前同樣不停變化的立場和算計。
朝堂上,謝邈神情憔悴,一言不發,倒是沒有對容首輔直接發難。
也不知道首輔私下里給了什么補償。
但這是對謝家,對張家,對朝廷,首輔還是要給出交代。
容首輔當即上了請罪折,又為老妻乞命。
容侍郎和容溥也先后上折請罪,求為母親和祖母代領罪責,尤其容溥,直接求辭翰林之職,愿代祖母身受國法,引得朝野贊嘆,美名流傳。
巨大的壓力之下,容老夫人終于上堂對質辯解,對護衛們的指控一概不認,只說自己命人教訓那個伶人,是護衛錯會了教訓的意思,誤殺了兩位官員。
而那個傳說中的美貌伶人,盛都府衙役遍尋不著。歷年越神秘越招人想象,很快盛都就流傳那名男舞伎如何絕色傾城,容顏堪比皇太女。
皇太女表示:謠言大多瞎猜,唯獨這次猜中。
但容老夫人連帶容府的名聲也因此跌至谷底,僅僅因為宴席齟齬,就下令殺人,行事之豪橫可見一斑。
皇帝和皇儲對此案也不急著處理,讓盛都府好好查,幾日之后,苦主撤訴,悄無聲息將尸首厚葬了。
想必是容府給了足夠的補償。
苦主撤訴,盛都府也便以護衛誤殺結案。動手的護衛判了斬立決,其余流放瓊州。
容麓川疏于管束家人,勒令閉門思過,段延德入內閣,為謹身殿大學士,占了次輔之位。
雖然是次輔,但是容麓川思過,自然內閣現在以他為首。
皇帝下旨申斥,令容麓川好生管束家人。容老夫人雖然逃了問罪流放,但是容首輔命人在她院子后建了家廟,封了她的院子,命她遷入家廟為大乾日夜祈福,從此無事不可出來了。
這是要她禮佛一輩子,容老夫人豈是甘心被困之人,但是她身邊已經無人可用,原先那批忠心耿耿的老軍,這次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剩下的,因最后的結果徹底寒心,直接去了永平,投奔狄一葦去了。
那些老兵曾經去送過在牢里的同袍,據他們說,他們入牢獄后,曾經被老夫人身邊的嬤嬤以探監為名下毒,因此心灰意冷才招供的,而到最后,老夫人都只想著自己,從沒試圖救過他們。
便是昔年得狄老將軍恩重,這許多年甘為驅策也還了,這樣的主子,也沒必要再為其賣命。
據說被幽禁的老夫人后來輾轉得知,大罵胡扯,背叛就背叛,扯什么下毒,她在用人之際,不可把人逼急了這點子事不知道嗎!
但不管怎樣憤怒還是覺得冤枉,她身邊最大的依仗終究還是散去了。
據說老夫人住進廟里那日,容府里的夫人小姐們連腰都直了許多。
家里的事處理了,朝中,容家入仕的子弟們還是要擺出贖罪的模樣來,但是皇帝下了旨,意思是非謀逆大罪父母之罪不必延及子弟,不僅寬慰了幾句,還下旨升容溥為翰林院修撰,并賀梓推薦容溥為躍鯉書院監正,等于就是書院副院長,書院歷史上還沒有這么年輕的副院長,更不要說書院今非昔比,因為皇太女的關系,隱然是大乾日后的第一皇家學院。
這道任命一下,眾人頓時又覺得容府榮寵地位不衰,給一榔頭喂一甜棗,皇家父女越發有手段了。
而空出來的兩個位置,當日在朝堂上,鐵慈也立即提出了補充的人選,并毫無阻力地通過了。
選出來的兩位官員,一位是躍鯉書院出身,一位是來州知州,也就是鐵慈最早歷練時的那位酒鬼滋陽縣令,后被鐵慈升為來州知州,如今又調入兵部武庫司。
而原滋陽縣令升來州知州,滋陽縣令由楊一休接任。
其余還有細微變動,比如這次上榜的躍鯉書院學生,大多數都外派,官職品級中規中矩,卻多是前往重鎮,從縣令做起,雖然官位低微,卻掌一地民生經濟,顯然這些人還擔負著替皇太女監看各地重埠民生軍事的責任,未來只要這些人不行差踏錯,步步高升,或掌控一地,或調入中樞,都是遲早的事。
若在往常,這些任命沒這么容易通過,然而蕭氏容氏先后受挫,還有一批立場曖昧的家伙一直保持沉默,最起碼現在,沒有能和皇家決議抗衡的人。
一系列任命意氣風發,不過刑部尚書帶來的一個消息,讓朝中氣氛稍稍僵硬。
蕭必安在牢中自盡了。
這位原永平水師提督,被鐵慈和狄一葦先后抓住小辮子,送到京中審理之后一直抵死不認和海盜勾結擄掠盤剝商船一事,本來以蕭家的權勢,要替他脫罪不難,但問題在于蕭必安為了和狄一葦爭權,最后擄掠的那艘遠洋大船,涉及多家大佬,動了人家蛋糕不說,還被鐵慈抓到了把柄,在這種情形下,自然能幫的不再幫,不能幫的干脆踢一腳,蕭必安的待遇一降再降,只是還一直抱著被蕭家救出的希望,不肯松口,誰知道忽然便自盡了。
也不知道是聽說最近春闈案蕭家折戟的事,喪失了希望,還是出于別的原因。
這個自殺的時機,著實有點巧。
原本鐵慈是打算順著蕭必安這條線,再給蕭家一擊的。
蕭必安認罪伏法,這事兒就了結在他一人身上,無法再牽連到蕭府。
刑部尚書還奏明,關于東明蕭家與縣衙勾結決堤泄洪殺傷過路行商一事,現在蕭家一位管事已經認罪,其系在蕭家二房老爺指使下,為了替其子爭取家主之位,保住蕭家千里族田,才行此惡事。而那些好不容易尋來作證的行商也忽然都改了口供,說當日曾見這位二老爺和管事交代。
刑部江尚書遞上口供,鐵慈翻看了一下,全盤推翻,倒也做得天衣無縫,言辭合契。
想想那日三白堤上被現場拉來打斷腿的二房蕭公子,她心中慨嘆一聲。
二房真是居家旅行背鍋替罪專用法寶啊。
蕭家就逮著這一房死命地薅啊。
“證人如今何在?”
江尚書微微露出一點慚愧之色,“…連夜離開了盛都,也沒和衙門打招呼,臣已經派人去尋…”
必然是尋不著的。
鐵慈有些出神。
她的人手還是太少了啊,整個朝廷被蕭家滲透多年,到處都是他們的人,哪怕己方再小心,也防不住他們做手腳。
但其實要扳倒大樹,倒也不在一人兩人,一件兩件案件。
蕭家獻祭了一個蕭必安,斷掉一層危機,推出二房替罪羊,保住蕭四老爺。
至此,蕭家明面上掌握軍權的三人已經去掉兩人。
元氣大傷。
畢竟任何家族,能有三位前途無量的青年實權將領,都是非常驚人的實力,這也是朝中百官依附蕭家的重要原因之一。
如今一年多時間,三人中兩人折在太女手中。
大家都在偷偷看皇太女。
皇帝也在看皇太女。
太女臨朝,以學政為名,但和前朝諸太子不同的是,太女坐在殿側,對殿中所議大小事都有建議權。
說是建議權,其實就是決定權。
眾臣心中感慨,皇帝陛下前二十年被太后垂簾,后二十年要被女兒聽政,偏還甘之如飴,這是傀儡做成習慣了不成?
不過很明顯,皇帝陛下做女兒的傀儡,心甘情愿得很。
鐵慈微微點頭。
她不會在這種事情上虛偽地和父皇謙讓,父皇其實不擅長處理繁難的政事,他骨子里喜歡玩樂,聽說最近玩慕容翊送的蟋蟀十分起勁,睡覺都抱著蟋蟀罐子。
只是過往數十年被架在寶座上,在老太婆的陰影下為生存掙扎,半點自我都不能有,她到今日才知父皇真正喜歡什么。
如今她只愿意父皇過得快活些。
哪怕因此被有些老臣背后說僭越弄權,她也無所謂。
在巨大陰影和傀儡生涯中相互扶持,掙扎走出的皇家父女,已經不是世俗物議和區區規矩能離間得了。
自由是陳放在他們心頭最重的寶物。
“既如此,按律審辦。”皇帝道。
刑部尚書領旨。
鐵慈對小蟲子看了一眼。
小蟲子會意,出殿去尋了夏侯淳,將朝上事說了,夏侯淳立即會意,道:“我這便安排人去接觸蕭家二房。”
蕭家二房此刻還未必知道被蕭家推出來做替罪羊,但一定被控制住了。
蕭家能暗度陳倉,鐵慈就能釜底抽薪。
等蕭家二房知道自己一家再次被蕭家賣了,會是什么感受呢?
鐵慈很是期待。
在朝上,內閣還上了一份奏章。
是燕南發來的,稱說燕南最大的水脈浮光江出現一批水盜,日常擄掠商船和百姓,給當地造成了很大侵擾,燕南水軍薄弱,無力抵抗,請求朝廷派兵支援。
這奏章如巨石落朝堂,頓時引起了議論紛紛。
三大藩多年來幾乎自立,經濟軍事尤其獨立,日常和朝廷不過是個面子情,燕南守好家門還來不及,怎么會愿意朝廷派兵入境?
有人說這是燕南的計策,一定不懷好意;有人說燕南好端端不至于滋生事端,說不準這是新任燕南管理者因為反對勢力雄厚,改變了想法,想要和朝廷結盟,借助朝廷力量排除異己,不妨借此機會滲入燕南,或許可為收歸燕南之機,這話一出反對派立即反唇相譏,咱們朝廷能想到的,燕南當權者想不到?哪有打開家門任人長驅直入的道理?這明顯是誘餌,傻子才會吃下這個誘餌,另一派頓時又道,只要實力強勁,怕什么誘餌,有了機會就一口吞下,不然哪來的機會收回燕南…一時朝上吵得不可開交。
鐵慈卻想得更長遠一些,燕南水路有盜,動用水軍的話,離燕南最近的應該就是現在駐扎在大乾南粵州的蕭雪崖部了。
他在短短一年許的時間里,大肆造船,逼著陸軍上船操練,硬生生將原南粵州水師擴充了三倍,現在是幾乎可以比肩東南衛軍的一股強大的軍事力量了。
也是蕭家手中目前最大的一股力量。
朝臣們顯然也漸漸意識到這個關鍵性的問題。話題又從該不該派人去,變成了若派蕭雪崖去是否合適。
說合適的不一定是蕭派,保皇派覺得把蕭雪崖派去和水盜糾纏,有利于削弱他的實力。
因此,說不合適的也不一定是保皇派。
鐵儼想法比較簡單,蕭雪崖去燕南?萬一和燕南勾結起來對崽不利怎么辦?
他張口就要反對,事實上關于蕭雪崖去燕南的事已經討論不止一次,之前蕭雪崖就上折說燕南疑似有異動,請求換防黎州予以監視。他這邊要求換防,那邊就出現水盜,是不是太巧了些?
鐵儼之前就不同意,此刻聽眾人吵得人人都似乎有理,更加頭痛。
卻見鐵慈再次微微搖頭。
鐵儼一怔,心中掠過不安,但對女兒的信任,讓他收回了反對的話。
等眾人吵過一輪,鐵慈才道:“蕭卿心系國家安寧,已經上書數次請求調防,正逢燕南出現水盜,那就準了他的奏請。兵部即日調撥南粵水軍。不過戶部就不必準備糧草了,既然是燕南請求支援,讓他們先交錢。”
朝堂上發出配合的笑聲,不管眾臣怎么想,至此一錘定音。
朝議已到尾聲,鐵慈才狀似不經意地道:“孤近日也將出巡,看看我大乾大好河山,諸卿子弟之前歷練一年,聽聞都頗有長進…”
剛剛松懈下來的大臣們猛地一個激靈,挺直了背。
什么意思?
要選人跟去燕南嗎!
那可不成!
鐵慈目光掠過那些或明顯或努力隱藏的緊張之色,微微一笑。
“…且待明日御苑狩獵,見識我大乾貴介子弟們的風采。”
鐵儼也露出期待之色,道:“皇兒是該仔細瞧瞧。”
眾臣無聲吁出一口長氣。
哦,不是挑選人跟著去燕南送死…哦不歷練啊。
聽皇帝和太女這意思,這是要看看咱們家子弟的人才?
選未婚夫嗎?
那是得好好表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