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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九章 西皮粉遍天下

  “孤當時默寫的紙條是交給了這位是吧?”鐵慈指著赤雪問那位內閣學士。

  那學士點頭。

  “赤雪,說說你那日拿了紙條去做什么。”

  “奴婢那日接了太女所記紙張,奉太女命前往內庫,在內庫挑選了幾件禮品,連同那封紙箋一并,派內侍送去了蕭府。太女言說蕭大學士為國操勞,夙夜匪懈,特賜綢緞金銀若干,以示嘉獎。”

  赤雪還將那些賞賜都詳細說了一遍,連帶去取賞賜的時間,在場記檔的內侍,送賞賜的內侍,送完賞賜回報時提及的蕭府接旨情況都說了個巨細靡遺,她口齒清晰,目光穩定,一看便是極可信任之人,末了道:“內庫由司禮監管轄,皇室賞賜出庫都會有詳細記檔,次輔若記不清,隨時可以調檔查證。”

  她那意思就是,司禮監是太后的人,可不會為太女做假證。

  “孤已經派人去調檔了。賞賜文字類文書內庫也會有存檔。”鐵慈笑看蕭次輔,“次輔,孤確實默寫了試題,交給了同黨。您看,這同黨要不要一并拿下啊?”

  豎子可恨!

  竟然早早挖下這么一個坑等他跳!

  他心中發涼,原來鐵慈在那時候便做好了準備,給他挖了坑。

  她竟對此事早有預測。

  然而她不動聲色,蟄伏等待。

  他固然是在等春闈事發,好令保皇派一蹶不振。她竟然也在等他出手,借力打力,好叫他作繭自縛。

  他現在若堅持太女拿到試題傳遞,太女就能把他拖下水。

  舞弊案就會變成一個笑話。

  而沈謐等于已經排除了私相授受試題的可能,太女這邊再絕了可能,那“泄露試題”幾乎就不存在了。

  但對質這種事,一旦對己方不利,那就把它變成糊涂案就行了。

  不斷牽扯,提出各種可能,為了反駁這種可能,被告方就會被逼不斷各種自辯舉證,案件審理就會進入漫長的拉鋸期,拉鋸期變數就太多了,可操作的地方也太多了。

  而百姓是沒有那么多時間和精力,一直關注跟隨的。

  他慢吞吞地笑了笑,道:“太女真會開玩笑。”

  鐵慈也笑了笑,道:“到了您這兒了,就變成玩笑了。”

  蕭立衡仿佛沒聽見,自顧自地道:“沈謐等人受到優待為馬和通親眼所見,躍鯉書院考生大多考中,還是太女和太傅教導有方,書院人才濟濟啊。”

  這話一說,考生們的怒火再次被挑起,有人喝道:“對!就算沒有泄露試題,憑什么書院就能考中這么多人,就該查,徹查,查清楚其間有無利益關聯,背后請托!”

  刑部侍郎皺眉,李少卿頻頻點頭,都察院副都御史一臉贊同。

  丹霜怒道:“一群不要臉的官兒,一堆隨風搖擺的白癡!”

  一轉眼看見慕四正盯著她,頓時一扭臉。

  赤雪皺眉道:“他們這樣無賴,一概不認,東拉西扯,今日的審理就陷入了膠著,耗越久對咱們越不利。”

  李少卿側頭和副都御史商量幾句,便道:“雙方各執一詞,且涉及兩位主考,還是暫時休衙,等待兩位主考到案再審吧…”

  戚元思怒道:“什么叫各執一詞?但凡對我等有利之證據爾等視而不見,凡是對對方不利之證據爾等也裝聾作啞,審案像你們這樣,對得起頭頂明鏡高懸四字嗎!”

  李少卿道:“戚公子稍安勿躁。這案件嘛,總得人犯到齊才能審個明白啊。”

  也有些漸漸明白過來的書生百姓反應過來,開始鼓噪。

  副都御史硬邦邦地道:“我等浸淫法典半生,怎么審理,還輪不到你來羅唣。這里是大理寺,自然要聽李少卿主持!”

  李少卿笑呵呵地道:“既然如此——”

  “大理寺不是該老夫主持嗎?”忽然一把蒼老的嗓子插了進來,“還是說老夫忽然被罷免了?殿下?”

  后面一句是對著鐵慈說的,鐵慈有點驚異地笑起來,親自上前迎接攙扶,“您老慢些走。”

  滿臉老人斑的大理寺卿由一個少女攙扶著走進人群,李少卿慌忙推椅站起。

  大理寺卿隨隨便便給鐵慈行個禮,就往李少卿空出來的位置走,一邊坐下一邊絮絮叨叨地道:“哎呀好久沒坐過馬車了,險些晃散了我的老骨頭…不孝丫頭…”

  他身邊的少女對鐵慈靦腆一笑,目光又越過鐵慈的頭,看向慕容翊,又是一笑。

  鐵慈親眼看見她藏在腰部的手偷偷給慕容翊握個拳。

  鐵慈:“…”

  這些西皮粉真是讓人心累。

  這姑娘眼熟,大概也是那什么妙辭社的一員。

  她心情有點復雜,大理寺卿年紀大了,往日里也不管事,其實也不是她的攻略對象,沒想到竟然被某人利用西皮粉給請出來了。

  大理寺卿一來,李少卿便只能讓位,他站在一邊一臉尷尬,老頭子掀掀眼皮,看他一眼,慢吞吞道:“小李啊。”

  小李只能答應著。

  “去,給我泡杯茶來。”大理寺卿絮絮叨叨地道,“沒看見我老頭子唇干舌燥么?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一點沒眼力見。”

  五十余歲的“年輕人”李少卿只能被使喚著去泡茶。

  大理寺卿看著老邁,坐下后行事卻雷厲風行,也不要重新來一遍你控我辨的流程,茶一喝,眼一睜,便道:“老夫方才已經瞧了一陣,目前馬和通狀告賀梓段延德等人徇私舞弊,試題被泄,沈謐等人作弊,皆無實證。”

  馬和通剛要說話,大理寺卿已經道:“老夫提醒這位士子,莫要為他人槍盾。你所不平的,親眼所見的,不過是沈謐受到優待。但是便是沈謐受到優待,那也不涉罪行。更不能以此佐證他便是作弊了。”

  馬和通漲紅了臉,說不出話。

  “而御史們指控太女偷窺試題并傳遞出宮,”大理寺卿看一眼蕭立衡,“試題流入蕭府,請蕭大學士速速歸案。”

  他道:“翁大人,這試題流入蕭府,分明是太女故意為之…”

  大理寺卿:“啊?蕭大學士說什么啊?老夫聽不清!”

  蕭立衡:“…護衛你轉述!”

  護衛:“翁大人…”

  大理寺卿:“哎這么吵,炸聾我耳朵,你誰啊?我這老眼昏花的,怎么瞧著不像蕭大學士啊?”

  護衛:“…”

  蕭立衡:“翁大人!”

  大理寺卿:“啊?什么?”

  大理寺卿:“蕭大人沒有異議是嗎?那么此案另案審理。哎,我老了,看著糊涂,今日主訴乃太女狀告蕭立衡等人誣陷案是嗎,目前有內侍王喜、劉大通、閑漢鄧二牙為證。狀告盛都府少尹及推官等人擅用私刑案,有沈謐武元洪等人傷勢為證;狀告以上諸人矯詔亂政煽動學潮…嗯,前者有皇太女和陛下為證。”

  眾人:“…”

  您老真是老了嗎?

  思路比年輕人還清晰。

  “至于煽動學潮…”大理寺卿抬頭看人群,啪啪幾聲響,幾個書生被血騎給摜出人群,馬上騎士面無表情地報出幾人的名字,年齡,籍貫,昨夜分別出現在哪個會館,其間言行,如何煽動考生…

  旁邊不少考生看著,都驚呼出聲,紛紛道:“這位我認識,這不是會明縣的劉兄嘛!”

  “黃州的張兄如何在這里?張兄昨晚在聚賢樓請客,一擲千金好大手筆。”

  “這姓張的出身貧家,之前一直借住寺廟,哪里忽然來恁多銀錢。”

  議論紛紛里,那幾個被收買了煽動學潮的書生渾身顫抖,縮在地上不語。

  大理寺卿瞇著老花眼,慢吞吞地道:“諸位老實都說了,本官會從輕處罰。不然直接發文各地學政,先銷掉你們的舉人功名再審。諸位自己掂量。”

  考生們最重功名,誰也承擔不起這樣的責任,當即紛紛道自己如何在閑談中遇見有人提及考場情形,提起馬和通告狀之事,暗示會試不公。自己等人本就是名落孫山,聽人煽動說鬧上一場重考,說不定還有機會,憤怒加上欲望驅使,也就上當了。

  不得不說蕭家做事還算小心,基本都是用暗示的方式煽動書生,不落痕跡。

  但也有本身涉入比較深,專門為蕭家散布消息,好掌控考生中的話語權的舉子,比如那位黃州姓張的,和蕭家有點牽牽扯扯的關系,蕭家暗中許諾他如果重考,定然讓他金榜題名,這般巨大誘惑之下,自然不遺余力。

  他倒是不想說,奈何老頭子也不問,轉頭交代身后大大理寺丞,道:“查此人日常花用,銀錢往來以及在錢莊的兌銀記錄。”

  大筆銀票的開支和兌換在錢莊都是有記錄的,很容易查清來龍去脈。

  書生畢竟是書生,大理寺卿一說要查,整個人就軟了,三言兩語就交代了。

  百姓和士子嘩然,情勢急轉直下,蕭立衡坐在那里,咬碎了牙根。

  可是這位大理寺卿年紀大,資歷老,地位高,在大理寺深耕多年,看似很久不管事,一旦管事,根本沒有李少卿說話的份。

  他身后幕僚見情勢不妙,急聲提醒:“東翁,現今情形對我蕭家不利,您不可再糾纏于此地,應速速入宮,聯合都察院和咱們的人喊冤,以防對方反撲…”

  蕭立衡道:“他們那架勢,勢必要咬下我們一塊肉來!”

  “那也只能讓他們咬,甚至我們要主動拋出肉來!您看如今百姓和舉子神態已經不對,若再給他們挾持民意,屆時蕭家被牽連就更深了…”

  蕭立衡咬牙,蕭家最近本就給鐵慈一路緊逼,蕭家老宅的四老爺等人還在牢中沒出來,無論他找了多少人試圖脫罪,保皇派都死咬著不放。原本掌握永平水師的蕭必安也被狄一葦拋出的更多證據被牢牢釘住,他攪弄春闈,除了要獲取更多的人脈和話語權,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要轉移鐵慈等人的注意力,將局勢攪渾,將保皇派頭目拉下馬,好為獲罪的蕭氏族人尋得機會。

  本身事態都掌握在他手中,三法司中大理寺卿不管事,諸事都有李少卿做主,都察院是他的人,只要困住刑部尚書,這案怎么翻都翻不過他掌心!

  誰知道老翁怎么忽然就被請動了!

  明明之前調查過,鐵慈乃至她的人,沒有一個和老家伙有交情,老家伙也一向明哲保身,萬事不過心。

  蕭立衡猶豫著,此時無論拋出誰,無論蕭家被咬的那一口多么淺,都意味著蕭家在此次又一敗涂地。

  日后再想挾持民意,利用文人,絕無可能。

  此時又是一陣馬蹄急響,人群分開道路,兩輛馬車進入人群,前面一輛車下來幾個老者,蕭立衡看清來人,眼眸一縮。

  刑部尚書!賀梓!段延德!

  他急忙站起來,道:“老江,你可算來了…”

  往日和他關系尚可的江尚書不冷不熱地看他一眼,道:“是啊,是不是很可惜?”

  “江大人說的哪里話來…”

  “不可惜嗎?沒弄壞我的馬車和我的腿,還是讓我趕來了。”江尚書不看蕭立衡,大步上前,對趕緊站起來的刑部侍郎一揮袖道,“泥塑木偶!一邊去吧!”

  刑部侍郎如蒙大赦趕緊退下。

  蕭立衡看著刑部尚書在陪審位置上坐下,腦袋轟轟的。

  段延德上前來,笑道:“擬試題那日,老夫的馬車壞了,遲到了一刻鐘,導致離開承乾殿耽誤,撞上了皇太女。今日本該來陪審的江尚書,馬車也壞了,險些斷了腿來不了,蕭大學士,您說,巧不巧啊?”

  蕭立衡嘴角抽動一下,微笑道:“兩位運氣這么不好么?”

  段延德呵呵一笑,轉頭看百姓和舉子群,道:“諸位說,巧不巧啊?”

  人群轟然一聲,道:“巧!”

  蕭立衡臉色在這轟然之聲里更加灰敗下去。

  賀梓則對著眾人團團一揖,道:“科舉國家掄才之典,在下自領主考之責,日夜凜惕,不敢有負陛下及天下學子之望。之前諸般告訴,已呈折自辯。之后自有大乾諸法司查證明白。請諸位切不可墮人陷阱,擅自揣測,更不可受人蠱惑,壞人前程。”

  他是士林表率,天下名儒,多少人求一見而不可得,他一說話,眾人自動屏息靜聽。

  賀梓卻不多說,伸手一引,道:“在下不執教久矣,被告諸舉子,在下其實也并不熟稔。唯有沈謐一位,卻略知一二。諸舉子都覺他攀附幸進,不妨先聽聽他的舊事。”

  第二輛馬車停下,簾子掀開,走下一位婦人和一位女童。容溥田武楊一休等人跟在后面。

  蕭立衡看見容溥,微微一怔。

  他是下令軍隊直接守住折桂樓,要將這幾位困住的。必要的時候就拿容溥等人的安危,來威脅鐵慈讓步。

  但這些人竟然脫困了。

  就像他也下令去拿賀梓等人,但賀梓等人此刻卻輕輕松松地來了。

  蕭立衡算算人數,心底泛起不安。

  皇城、宮城、盛都府、大理寺、折桂樓、賀府、段府、這些地方他都有派兵,目的就是為了將各方人等都困住拿下,最大限度地保證事態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算過了,即使鐵慈狡猾,能以言語脫罪,但在絕對軍力面前,也欲振乏力。

  但現在看來,所有的禁制都被破開了。

  這需要相當強盛的軍事力量。

  鐵慈哪里來這許多人?太女九衛除去保衛皇宮之外剩下的人和血騎三百,能做到破開各處,保護所有人,甚至去查案嗎?

  蕭立衡怎么都想不通,因此心中不好的預感越來越濃。

  人群中,沈謐看見那對母女,驚愕地挺直身體,“娘!妹妹!”

  他慌亂地四處看,想問是誰把他娘驚動了,又趕緊用戴了鎖鏈的手拉扯衣裳,遮掩身上鞭痕。

  沈母一見他這狼狽模樣就眼睛紅了,勉強按捺著才沒撲過去,她這一年來老了些,少了之前養尊處優的嬌貴氣,顯得樸實沉穩了許多,看著是個頗有氣度的婦人。

  她對眾人斂衽一禮,顫聲道:“各位父老,各位先生,妾沈應氏,乃前吏部侍郎、海右光州知州沈少山之妻…”

  她娓娓說來,說了夫君因卷入一樁賄賂案而被處死,家小被發落入籍,獨子沈謐多方奔走,求得朝廷赦免,允許只落一人入賤籍。沈謐為此放棄了優異學業和大好前途,自請入賤籍,并一直瞞著自己母女。她說沈謐為了不讓自己傷心,明明前途已絕,卻假作繼續學業,實則流落街巷,做過無數賤役,為人踐踏嘲笑,回家卻不露絲毫。不僅如此,還一直在盡力維持自己母女的體面生活,假稱學業出眾書院獎勵無需束脩,用自己執賤役換來的錢繼續供養她們母女,而她一直沉浸在失去夫君的痛苦中,依舊享受著貴婦人般的生活,不知人間疾苦,任獨子為她背下這世間所有苦難…

  她語氣低沉,言辭卻清晰,說到傷心處娓娓動情,慚悔心疼之情溢于言表,時不時停下來拭淚。

  百姓鴉雀無聲,聽得眼泛淚光。舉子們面色沉重,他們大多看過《慈恩傳》,但沈謐著重講的是太女對他的恩情,敘述的是遇見太女之后的事,對前情并沒有多提,尤其事涉母親的行為,更要為親者諱。而沈謐母親的親口訴說角度不同,著重講了沈謐的忍辱負重,自己的不知事,和太女如何點醒了自己,聽得眾人唏噓連連。

  末了沈母哽咽不能成聲,撲到沈謐身邊,舉起他的手,給大家看他手上厚厚老繭,“…當初我真是瞎了眼,孩子靠做苦活供養我,手上的繭子我都看不見,整日里繡花寫字,盤算著哪里的衣料好看,哪種的吃食講究…我真是枉為人母…”

  眾人看見沈謐的手上不僅有老繭,還有剛才被鎖鏈弄出來的紅痕,指關節也十分粗大,實在不像個讀書人的手。

  賀梓立即接口道:“爾等圍堵這貢院,怕這十年寒窗,苦讀辜負。可是爾等讀書再苦,也不過是晨起三更,夜伴星月,閉門不擾,不事生產。卻不知還有人要背負一家生計和滔天苦難,于此境地依舊不懈苦讀,這樣的十年,這樣的至純至孝之人,若是因你等蒙冤夢碎,爾等就不怕舉頭三尺,神明有怒!”

  段延德:“年輕人且遇事多思,莫再造孽!”

  沈母撫著沈謐背心大哭,抬頭指天哀號:“若我兒無辜,便教這天三刻內立現朗日!若蕭家有罪,便教這天三日內必起暴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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