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慈帶著浩浩蕩蕩的人流,一直馳到登聞院之前,一腳踹開了大門。
門扇飛出,砸在院中,整個院子袒露在人群之前,昨夜剛剛被敲響的登聞鼓,安靜地立在鼓廳中。
圍觀人群看著皇太女大步直入,抓起鼓槌,毫不猶豫,三聲咚咚咚巨響。
這聲勢比昨夜馬和通擊鼓兇猛多了,眾人只覺得那聲音仿佛擂在了自己耳畔,震得腦袋都嗡嗡作響。
或許腦袋本就是暈的——皇太女在干什么?
這動作誰看了都懂,可放在皇太女身上,大家仿佛忽然就不懂了。
她擊了登聞鼓。
她為什么要擊登聞鼓?
滾油鍋里如潑冷水,瞬間死一般的寂靜,眾人眼睜睜看著,三敲過后,登聞鼓,破了。
鐵慈拋了鼓槌,砸入隔夜的雨坑。
死一般的寂靜終于有人忍不住顫顫地問:“皇太女您在做什么!您是在擊鼓嗎!”
“對。”鐵慈聲音不高,卻傳入每一個人耳中,“有冤擊鼓,上達天聽。”
“你就是天,因何作態!”
“我若是天,為何昨夜會被困于宮中;我若是天,為何昨夜朱雀白澤敢阻我出宮;我若是天,為何科舉舞弊都拿了人陛下和我卻獨獨被封鎖消息?我若是天,為何矛頭都對準我的師友!”鐵慈冷冷道,“有人試圖一手遮天,孤便親自擊鼓。有人擊鼓訴狀,孤亦有狀!”
她轉身,向大理寺走,眾人茫然看著,大理寺門口的門子色變,下意識想關門,鐵慈對他一指,他就不敢動了。
“馬和通說他有冤,擊得鼓告得狀,怎么,孤不行嗎?”
“孤沒有仗勢欺人,沒有帶兵施壓,只做每一個普通百姓能做的事,孤,不行嗎!”
不知道誰喊了聲:“行!”
也有人藏在人群中道:“說你沒有仗勢欺人,只做尋常百姓能做的事,尋常百姓可拿不得盛都府推官。”
“苦主自行捉拿罪人,這是幫盛都府輕省些。”鐵慈道,“罪人多著呢,一個個來,不要急。”
躲在人群里的人不敢說話了。
血騎馳來,清退出一片空地,各大衙門之前原本都有不小的場地。
鐵慈站在大理寺門前,道:“不是要三司會審么,就在這里審,讓全盛都百姓看著,到底是孤貪權舞弊,還是有人弄權做局…刑部黃卿!大理寺李卿!都察院巫卿!”
三聲宛如春雷炸響,整個大理寺前都陷入寂靜。
人群后,慕容翊抱臂看著,偏頭和慕四說了幾句話,慕四轉頭去了。
片刻之后,眾目睽睽之下,門子戰戰兢兢探出頭,顫聲道:“…我們大人上朝了啊…”
丹霜冷冷地道:“應對謊言,視同欺君。”
門子嚇得腿一軟,把頭又縮回去了。
鐵慈笑一聲,道:“上朝去了,孤就等。一直等到你們出來為止。不過如果屆時是從門內出來,爾等自己掂量。”
話音未落,三位翎頂輝煌的大員便急急沖出了門。
鐵慈呵呵一笑。
這三位今早不會去上朝的,要等著盛都府審出供詞,第一時間趕去盛都府審案呢。
三位大員臉色也不好看,因為他們并不都是主官,但名字被太女精準地叫了出來,說明太女一切心中有數。
比如刑部尚書就不知道昨夜變故,今天照常上朝,因為他不是蕭氏或者容氏派系的人,他曾經就學于賀梓徒弟的門下,算是賀梓的徒孫。
大理寺卿也不在,大理寺卿是大乾朝資格最老的老臣之一,年紀大了,一向不參與朝中派系,也不管事。目前都是這位李少卿主持諸事。
但整個大乾朝廷都知道,三法司之中,這位大理寺卿分量最重,只是沒有人請的動罷了。
鐵慈看見他們,一擺頭,道:“給三位大人看座。”
便有人一字排開桌案,照平常審案公堂一般安排三位大人坐了。
因為是在臨近貢院和登聞鼓院的大理寺首告,所以大理寺少卿坐了主位。
三人從未在露天眾目睽睽之下審案,但也只好苦笑拱手,十分不自在地坐了。
李少卿坐下時,對隨從使了個眼色,便有人小跑步悄然離開。
鐵慈看見了只作沒看見。
她就站在下面,三位大員如坐針氈,李少卿咳嗽一聲道:“既如此,我等便奉命一審壬申年春科舉舞弊案…”
鐵慈道:“錯了。”
李少卿:“…”
“敢問少卿奉誰之命?”
李少卿啞口。
這要換任何人問他這句話,他能臉都不變回答奉圣命,但是現在人家皇太女當面杵在那,他敢說?
“舞弊案昨夜馬和通首告,半個時辰后沈謐等人下獄,其間陛下所在的重明宮和孤所在的瑞祥殿都未接到任何消息,而今日剛剛上朝未久,此案尚未有任何陛下旨意出午門廣場。科舉大案是否需要三司會審,以及主審是哪幾位,都該由陛下欽定,李少卿,主審官陛下未定,你奉的是哪門子的命?”
三位大員臉色漲紅。
皇太女把持道理,他們無言以對。
嚴格來說,昨夜為了搶時間,根本沒管規矩,本以為今早一定能拿到供詞,到時候群臣一逼,陛下必須要下令徹查。
但是現在供詞沒有,陛下沒有旨意,這案子該誰審還沒定,他們無權審理。
熟悉朝廷規矩流程的百姓們也嗅到了奇怪的味道,開始交頭接耳。
“馬和通首告科舉舞弊案,得等陛下下旨。三位大人,現在你們該審理的,是孤擊鼓鳴冤案。”
“孤有三狀。”
“一狀,告謹身殿大學士蕭立衡,栽贓陷害壬申科應試舉子沈謐戚元思等人,構陷羅織舞弊罪名,以期入太子太傅賀梓,太常寺卿段延德以科舉舞弊重罪,攀咬儲君,攪亂朝政,毀我大乾之基。”
“二狀,告盛都府少尹及推官等人,得蕭立衡授意,未經陛下旨意和有司審理,便私設刑堂,對舉人用刑,意圖屈打成招,炮制冤案。堂堂京都父母官,得陛下信重栽培,卻甘愿為人鷹犬。”
“三狀,告以上諸人,矯詔亂政,擅拿無辜,煽動學潮,沖擊國器,欺君在先,愚民在后!”
三段話干脆利落,字字清晰。
上頭的三位大員臉色連變。
下頭的學生百姓忽然噤聲。
忽然有人凄聲大喊:“她在撒謊!她在試圖為自己脫罪!我親眼看見他們作弊!我親眼看見的!”
人群分開,一個滿身狼狽的男子在兵丁護送下闖入,眼眸發紅,渾然不懼指著鐵慈。
正是馬和通。
李少卿微微松口氣。
他先前命人趕緊去把馬和通帶來,好在人來得很快。
馬和通一出現,就引起一陣騷動,他本就是此次春闈呼聲極高的才子,很多考生認得他,頓時紛紛呼喊馬兄。
李少卿急忙道:“馬和通,你既然夜半翻登聞院擊鼓,想必有天大冤情,既如此,你且細細說來。”
馬和通咬牙道:“幾位大人!學生親眼所見,那沈謐等人,一路備受優待,盤查時他人從頭查到腳,我…我還被脫了褲子。輪到沈謐等人,號兵看也不看便放行!他和戚元思等人的號房,更是最好最避風的位置,接連三場,場場如此。試問大人,除了戚元思之外,沈謐等人出身平常,沈謐更傳說是罪人之子,若非身為躍鯉書院學生,若非和皇太女相交莫逆,何以能有如此優待!”
他這么一說,便有人大聲道:“對了,他還寫過《慈恩傳》,為皇太女歌功頌德呢!他在書中自己說自己是被皇太女拯救于寒微之中,言辭之間,感激涕零,呸,無骨文人!”
“對啊,我也看過《慈恩傳》,皇太女既然籠絡了他,自然要照應到底,這照應可真細膩。從檢查到成績,一路照拂!”
馬和通悲憤地道:“而我!反復盤查極盡羞辱壞我心境且不說,號房是最差的,三場皆如此!而且我還吃壞了肚子,跑了七次茅廁!這若非有人安排,這普天之下的壞運氣都到了我身上不成!”
他這話一說,眾學子感同身受,齊齊唏噓,有人鄙棄地對沈謐吐口水。
鐵慈沒說話,看著沈謐。
這境地對沈謐他們很殘忍,但是如果熬不過這場風浪,日后也難有建樹。
沈謐臉色蒼白,迎著眾人目光,上前一步,先對上頭官員和鐵慈行禮,才道:“馬兄所言,確實如此。”
眾人沒想到他會承認,一時嘩然,罵聲四起。
沈謐卻緊接著道:“但是我并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戚兄等人亦如此。我等就讀書院,寒窗多年,自認為學識有儲備,心境亦平和,并不覺得盤查嚴苛與否,或者號房位置好壞,能決定我等前途。既如此,又何必枉費心思,大張旗鼓,引人注目?”
馬和通漲紅了臉,剛要駁斥,沈謐道:“小弟想請教馬兄幾個問題。”
馬和通冷笑道:“想狡辯嗎?你問便是!”
“馬兄待遇確實極慘,正如你所說,慘到讓人疑問,何至于霉運如此?既然霉運不該如此集中,那就應該是故意人為。試問馬兄,你得罪了號軍或者考官嗎?”
“自然沒有!”
“再問馬兄,除了相鄰的你我待遇相差極大,引得你印象深刻,憤懣在心外。我們身邊其余人等,還有人有馬兄這樣的遭遇嗎?”
“別人盤查都比你幾人嚴苛!”
“應該說絕大部分人都嚴苛。但后面號房安排呢?肚腹不調呢?”
“…我不知。”
沈謐轉向學生人群,“請問諸位,還有人和馬兄一般遭遇嗎?”
人群沉默。
倒霉成這樣的,千年難遇,到哪找第二個。
“先前說過,太過巧合就是刻意。馬兄你想,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就是這整件事都是安排好的,安排好你和我相鄰入場,安排好天差地別的待遇,讓你親眼看見并被刺激,安排好最后你名落孫山,給你最后最沉重的一擊,逼得你熱血滿胸,憤而擊鼓鳴冤,揭開所謂舞弊大案!”
馬和通慢慢瞪大了眼睛,似乎有點反應不過來,又似乎被這個處心積慮的可怕可能而驚住。
人群也靜了靜,有人露出思索之色。
“馬兄你回憶一下,在你去擊鼓之前,是否有人暗示或者指引了你登聞擊鼓之事。”
馬和通似乎又被擊中。
人群中微微騷動,有人大聲道:“你倒撇得干凈。但或許就是你們故意的呢,畢竟馬兄才華絕世,本就今科必中,你們故意排擠馬兄,好去掉一個競爭對手,事后還可以以此為借口狡辯!”
馬和通眼底又燃出灼灼的火。
“會試人才無數,排在必中榜上沒有五十也有三十,這得什么樣的蠢人,才會選擇不去自己努力,而用這樣的方式去一個個排擠掉競爭對手?排擠得過來嗎?自己悶聲考中不是更好嗎?再說就算真用這種蠢法子排擠競爭對手,那也該對山南蘇兄,利州何兄,會川常兄等人下手啊,畢竟在大家排的才子必中榜上,這幾位可都排在馬兄之前呢!”
鐵慈一招手,有人遞上今科中榜舉子名單,鐵慈翻了翻,笑道:“山南蘇修,利州何釋卷,會川常遠…嗯,除了常遠因品行不端最后黜落,其余倒都中了,蘇修還是會元。”
這結果眾人都知道,一時更多人陷入深思。
沈謐又道:“還有很關鍵的一個問題,眾所周知,會試試題是臨考前在承乾殿內由正副總裁擬定后報請陛下酌定。隨后便由大軍護送入貢院,之后貢院大門緊閉,重兵把守。在下等人一介區區書生,又是如何得到考題呢?”
那位副都御史陰惻惻地道:“尋常人自然是得不到。”
鐵慈眉一挑,“那你的意思是孤咯?”
副都御史一笑,低頭,拱手,道:“臣不敢。”
是臣不敢,不是臣不認為,這老陰陽語氣誰都聽得出。
鐵慈聽見慕容翊在他身后輕飄飄地和慕四道:“這說話語氣風格,和老二有點像,讓人看了就手癢。”
慕四道:“所以二王子給您整不行了。”
慕容翊道:“和老裘也像。”
慕四道:“裘無咎給皇太女殺了。”
慕容翊就笑起來,低聲贊:“所以我和慈慈啊,天生一對!”
慕四什么反應鐵慈不知道,她自己麻得生生打了個顫。
她目光轉向那位皮里陽秋的副都御史,那位卻怡然不懼,唇角對她一翹,胸有成竹模樣。
人群外又傳來步聲,有人大聲道:“回諸位大人,還有證人帶到!”
不等鐵慈反應,李少卿已經迫不及待地道:“傳!”
鐵慈看了李少卿一眼。
李少卿避開她目光。
他是鐵板釘釘的蕭氏陣營,今日之局你死我活,就算他現在倒戈皇太女,事后也一樣要被清算,倒不如拼了。
畢竟既然皇太女選擇擊鼓鳴冤,按刑律流程辦事,要做那堂皇之態,那現在公堂之上,就是他最大!
朝堂上蕭立衡卻有些焦躁。
確實站出來了很多人,在彈劾皇太女,要求陛下嚴查,但是人數卻沒他想象得那么多。
預計中要達到三分之二的人數,形成一邊倒的態勢,在這種情形下,皇帝如果還堅持反對,就會由內閣提議請太后暫攝朝政處理此事。
大乾律令規定,重大政務,內閣司禮監及三分之二四品以上官員形成共議時,就可以封還皇帝旨意,按照群臣的意見處理。這是高祖皇帝為了防止后世出現專權暴君所做的規定,但因為朝臣多半各分派系,難成共識,所以從來沒有出現過先例。
結果在這一朝,因為鐵慈這個皇太女,內閣難得一致針對了皇室,又更難得地和瞧不起的死對頭司禮監攜手。
三分之二原本是確定甚至不止的,但不知為何,最終很多預定要站出來的人,沒有站出來。
蕭立衡的目光掠過文華殿武英殿大學士、兵部尚書、吏部兩個侍郎、光祿寺卿…甚至和他關系最緊密的都察院幾個御史都沒站出來。
蕭立衡立即想到先前值房發生的事,現在沒站出來的,除了武英殿大學士,基本都是先前被伴當叫出去的人。
這是怎么回事?
那短短小半個時辰,幾句話,到底發生了什么?
事態似乎有點脫出控制,他心中微生焦躁。
現在正在上朝,也不知道外面進展得怎樣了。
陛下始終沉默不表態,既然人數達不到無法封還旨意或者換太后臨朝,那就退一步,先催促把案件發三司會審再說。
只要發三司會審,那走向就還掌握在他手里。
有人舉告科舉舞弊,就必須要查,這種案子一向三司會審,陛下推脫不掉。
蕭立衡心情煩躁,昨夜諸般布置,居然還是事機不密,太女竟然第一時間便得了消息,悍然出宮。
明明人都看住了,是誰給她遞了消息?
可恨,想要行刺皇帝逼太女回宮,也沒成功。太后的供奉不肯出手,另外的暗衛高手直接被那個白癡女子暴打。
也不知道皇太女在外面在做什么。
朱彝帶著保皇派已經跳了出來,開始唇槍舌劍,很明顯戰況陷入膠著,這一吵能吵一天。
蕭立衡心中隱隱有不好預感,更是下定決心,要速戰速決,速速出宮,戰場本該在殿上,但已經給那該死的皇太女轉移到了宮外,她在宮外名聲好,又擅長利用百姓,不能任她施為!
他對自己的同伙們施了個眼色。
眾人會意,頓時要求廢太女的炮火一收,也不先提兩位總裁,而是集火于科舉舞弊案本身。
有問題要查,這天經地義,便是保皇派也不好說什么,皇帝陛下松一口氣,也知道再抵抗下去不成,最終應了三法司會審。
下旨之前還特意強調不可私刑審問,蕭立衡慷慨表態絕對維護律法尊嚴,一轉眼唇角便一撇。
皇帝心中牽掛外頭的事,卻知道此刻最好留住蕭立衡,眼看蕭立衡轉身要走,便出聲道:“朕這里還有些要事,諸位閣老請留步御書房商議。”
蕭立衡正準備告病,鐵儼已經道:“關于蕭雪崖換防黎州一事。”
蕭立衡停住腳步。
前陣子蕭雪崖上折,說探聽到燕南似有異動,請求將他換防或者擴軍,監視燕南對內地一線。
蕭雪崖在南粵州臨海駐扎,這一年造了不少海船,也打了不少海盜,將大乾粵南水軍擴大了幾倍規模。
他是目前蕭家僅存的軍方力量,也是大乾軍方幾位最為強大的將領之一,和狄一葦一南一北號稱雙星。
以往蕭家只恨他不重權欲,是個眼中只有軍隊的瘋子,難得他有意收服燕南,這正是又一個豐滿羽翼擴充實力的好機會,蕭立衡樂見其成。
但是他樂見其成,容氏和保皇派自然都不樂意,尤其皇帝,很快鐵慈要去燕南,他更不敢把手握大軍的蕭雪崖調到燕南附近,因此無論蕭雪崖怎么上書,皇帝都是留中不發。
如今皇帝終于主動提起,哪怕知道是別有用心的誘餌,蕭立衡也只好接著。
他腳跟一轉,回頭跟著皇帝,眼神卻對都察院御史瞟了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