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都府少尹是天底下最難做的府衙主官,天子腳下遍地高官,諸方關系錯綜復雜,不小心就捅了要命的關系網,是以歷任盛都知府都做不長,能做的也都是人精,不會輕易站隊,更不會輕易得罪任何人。
這位自然也是,面色連變幾變,最終躬身站起,招手喚過衙役,吩咐幾句,讓帶顧小小去大牢。
顧小小這才松口氣,袖子一收,手諭收回,銀票已經悄無聲息飄落盛都府少尹所坐的椅子夾層內。
盛都府少尹仿若沒看見,笑呵呵地目送他出了門。
出了門的顧小小摸摸后背,三層衣裳都濕了。
送他來的黑衣人充作他的伴當,一直等在門外,此刻悄無聲息地跟在他身后。
顧小小走了幾步,回頭看黑衣人,上下打量,“你不是容溥家的人吧?”
慕四略帶傲意地一笑,搖搖頭。
雖然慕容翊也很垃圾,但是容溥?當然更配不上當他主子咯。
慕容翊手下的人,除了小慫貨朝三,向來都有種“老子最牛逼,爾等都傻逼”的傲氣。
顧小小點點頭,想著那張蓋著太女私章的破紙。
他截下紙連著印章的空白部分,模仿太女的筆跡寫了手諭,派上了大用場。
想來這位是那位妖艷賤貨遼東王子的人了。
果然,一般的…賤!
顧小小心中涌動著絕不叫他家太女下嫁這王八蛋的豪情,進入了大牢。
一進去就聽見了鞭子飛舞的聲音,還有戚元思的怒罵聲。
顧小小心急如焚,自己又跑不快,拖著黑衣人道:“快去阻止!”
慕四抱臂,涼涼道:“我主子只要我保護你,沒叫我救人。”
這些聽說都是太女身后的獻殷勤者,敢和他主子爭女人,挨幾下鞭子抽也是該。
顧小小只得飛奔過去,果然看見沈謐和小武被綁在刑架上,露著上身的衙役,皮鞭子蘸了鹽水,在空中霍霍飛舞,盤旋著要抽下。
“住手!”
一向因為恐懼人群走路很慢的顧小小,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沖過去,擋在沈謐和小武身前,“住手!皇太女有令,沈謐等人有功名在身,不得以私刑審問!”
他轉頭看沈謐,看樣子已經挨了幾鞭,衣裳都破了,對方真是迫不及待,他這么快趕過來,都沒能完全阻止。
但是奇怪的事,沈謐和小武看樣子已經昏迷了,這才抽了幾鞭子,也不至于啊。
他不知道先前容溥借和沈謐他們說幾句話的機會,已經往他們掌心里塞了可以快速昏迷的藥。
一旦昏過去,刑訊的人只能收手,可以最大限度地保護自己。
也避免了熬不過刑訊招供的事發生。
負責審訊的刑曹和衙役卻根本不信這點子事也能招來個皇太女手諭,何況那什么一張爛紙!
當即就笑起來,道:“什么阿物兒,也敢到盛都府大牢里充人王!走開!”、
長鞭一揚,靈活地抽向顧小小。
倒不是要打他,技巧地趕人而已。
顧小小卻張開雙臂,站在兩人面前不動,道:“打!我是戶部尚書之子!打傷了我,明年你們盛都府所有支出都從嚴審核,所有入項都一律不批!”
刑曹一揮手,上下看了他幾眼,道:“戶部尚書之子這么威風!也不怕回頭我們大人彈劾你們公器私用,挾怨報復!”
“沒你們威風!”顧小小只覺得渾身難受,眼光在空中飄,額頭冒出微汗,“皇太女手諭也敢置之不理,對貢生擅自用刑逼供!”
“賄賂考官得來的貢生,保不準明兒就人頭落地了,你要陪著一起嗎!”
“是不是舞弊,得審過再說!你區區一個刑曹,用刑不得,還想一言定罪?”
刑曹冷笑,卻還真不敢再動了。
他是得了上官關照,也拿了銀子,要把這些人打廢了,打出供詞為止,但現在這么個貴公子擋在這里,既然能進來,說明上官的態度也比較含糊,還有那么個皇太女手諭在,他可犯不著為了點銀子,同時得罪皇太女和高官。
放在以前,皇太女的分量還在戶部尚書后面,但如今皇太女朝堂聽政,逐步掌權,他一個區區刑曹,太女舌頭一動,就能要了他命。
就像同樣被誣告,戚元思就沒被刑訊,只要戚凌還沒被拉下來,就沒人愿意往死里得罪一個有兵權的武將。
他退后一步,示意衙役收了鞭子,將那幾人解下來,送入監牢。
顧小小松了口氣。
但他不肯走,就坐在牢獄門口。
刑曹無奈,只得下令好好看守,帶著人走了。
圍在面前的人走了,顧小小才松口氣,摸摸背后,剛才濕了兩層,現在三層都濕了。
剛才護在沈謐他們面前時,那么緊張的時刻,都能感受到背后極近的人的氣息和血腥氣,叫他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硬撐到現在,他比嗑藥磕昏了的幾個人還要奄奄一息。
同為高門子弟,戚元思自然認得他,但也萬萬沒想到先趕到救人的是他,目光復雜地看了顧小小半晌,道:“你和他們熟?”
顧小小搖頭,當然不熟,他當初去追太女,去過書院,但和這些人都是草草見一面。
“那你…”
“他們這里不能出事,不僅僅是太女可能會被牽連,更重要的是太女會歉疚。”
戚元思沉默半晌,道:“我以為你最怕的是太女被牽連,所以才不顧一切。”
“這是你不了解太女。”顧小小有點驕傲地笑起來,“她啊,真被牽連了,未必沒有法子解決。但是如果好友因她受傷,才會真正傷到她吧。”
“…還是你了解她。”
“當然。畢竟從小一起長大的交情。”顧小小小心翼翼在地面上找了塊干凈點的地面盤坐下來,背對著所有人,這才舒服地吁口氣,“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她,是一次秋狩,當時和我差不多年紀的孩子們都開始拉弓,并且比誰射得的獵物多,我卻始終射不中,大家都笑我,父親也覺得沒面子,就訓斥了我,我躲在一條小溪邊哭,然后就遇見了她。”
“她在做什么?”戚元思聽得津津有味,并努力在記憶中搜尋幼時的秋狩經歷,他年紀和顧小小相差不大,應該也有參加的,為什么對幼時的皇太女一點印象都沒有呢?
“她在放生。拎了一大串野兔什么的,都只射穿了后腿,她給它們簡單包扎,然后放走。她問我為什么哭,然后分給我兩只兔子,讓我說是自己射的。我拎著兔子回去,靠這兩只兔子,還進了當日比試的前三甲,父親賞了我一塊硯臺,但是硯臺是小事,關鍵是我從此認識了她。”
戚元思有點沒聽懂,“她為什么要給兔子包扎,既然要放生,為什么要射?”
“因為她有比誰都強的射藝,卻不能在人前展示。”
戚元思愣住。
顧小小淡淡道,“后來還發生了一件事。我得了獎賞去找她,想謝謝她,卻看見一個宮女鉆入她的營帳,放入了什么東西。沒多久,一只豹子襲擊了她的營帳,卻因為我找她出去說話,逃過一劫。”
牢里有響動,幾個人都醒了過來,卻沒人說話,都在安靜聽著。
陰暗的大牢里暗沉無光,只遠處一點燭火的微光在斑駁的墻壁上游弋,連接著上頭一點青光,那是天明熹微,曦光將臨。
“后來我才知道,那就是她日常要過的生活。她處于監視和控制之中,只能平庸不可出眾,否則殺機便會如影隨形。”
“所以她只能偷偷練習射藝,所有獵物只射右腿,射完再放。人后她小小年紀百發百中,人前她射藝平平無人理會。”
“但就算這樣,太后依舊不放心她,覷著機會還是想殺了她。”
“她這樣年復一年地隱藏忍耐,直到今日。”
黑暗中不知道誰在輕輕嘆息。
躍鯉書院學生們認識鐵慈的時候,她已經寬廣又強大,溫潤如日月之光,有最配得上皇儲身份的高貴,人們在和她交往時,輕易被她的人格魅力所征服,從來想不起那個傀儡的傳說,更無法把顧小小嘴里的這個忍辱負重的小小少女和明朗溫醇的鐵慈重合。
此刻聽著,唏噓感嘆之余,也在驚嘆,這樣的多年壓抑和傷害,竟不曾令她陰郁無光,心生裂痕,她依舊明珠美玉,圓潤光華。
小武輕聲道:“其實容翰林不給我那藥,我也熬得住的。”
“她不會愿意出現任何不需要的犧牲。跟隨這樣的上位者是我們的幸運。”沈謐回答。
慕四在黑暗中沉默,想丹霜跟在這樣的主子身邊,應該也挺艱難的吧。
尤其她還是那樣孤拐的性子。
黑暗中忽然傳來腳步聲,眾人停了交談,警惕地看見兩個獄卒慢慢走了過來,手中挎了籃子,沙啞地道:“放飯了。”
大概是送早飯?只是送這么早?眾人都沒吃過牢飯,也沒經驗。戚元思心思還在剛才的故事上,伸手去接,顧小小忽然橫臂一攔,道:“拿回去吧,稍后我府里會來送飯。”
獄卒道:“不許外頭送飯,要吃只能吃我們的。”
“沒聽過不許外頭送衣食的規矩。”顧小小站起身,“那你們吃的什么,我們先瞧瞧。”
他旁邊一直抱臂假寐的慕四走了過來。
獄卒退后兩步,對看一眼,“你們怎么這么不懂規矩,既然如此,這飯也別吃了,餓著吧!”說完轉身便走。
等他們走掉,沈謐道:“不對勁。”
放飯也太早了,他們剛進牢獄,餓上幾天都正常,哪有這么好的待遇。
“這牢中一切食水都不要入口。”顧小小叮囑。
眾人都應了,牢里安靜下來,但不過片刻,腳步聲又起,這回人更多。
顧小小再次起身,看見這回擁進來一大堆人,人群后還有兩位豪門管家打扮的人。
當先的還是那兩名獄卒,粗聲喝道:“因罪囚昏迷,上官著令大夫前來看診。”
顧小小立即道:“已經醒了,不勞費心!”
沈謐等人也坐起身,以示無需看病。
獄卒這回卻沒先前對他的忌憚,伸手粗暴地將顧小小一拽,顧小小猝不及防,跌倒在地。
戚元思怒喝,赤手去劈獄門:“你們要做什么!”
獄卒不理他,自顧自開鎖,他身后兩個拎著箱子的寬袍人就要進入牢中。
顧小小從地上爬起來,撲上去一手抓一個抓住。
社恐和肢體接觸恐懼癥患者死死猴在兩個寬袍人身上,拼命把人往后拽,大喊慕四:“還不快來幫忙!”
慕四早就奔過來了,但那一大群衙役涌上來將他攔住。
顧小小一個人哪里攔得住兩人,何況旁邊還有兩個獄卒,兩人伸手抓住顧小小的衣領就把他往外拖,“給你臉別不要臉,再不識好歹咱們就不客氣了!”
顧小小大呼:“皇太女諭令——”
獄卒抬頭,接收到站在人群后那兩人的眼神,嗤笑一聲,一把拽出顧小小袖子里那張舊紙條:“什么破爛!也敢充作皇族諭令!”抬手嚓嚓便撕了。
另一只手揪住顧小小頭發,把他狠狠往后一搡。
顧小小跌出,后頭卻是一張用來審訊的鐵桌,他的后腦勺正對著鐵桌的尖角。
唯一看清楚的戚元思大喊聲已經變了調,“小顧!”
眾人援救不及,俱都變色。
忽然屋頂上方轟然一聲,天窗破裂,一條鞭子靈蛇般卷入,狠狠抽在鐵桌邊緣,生生將沉重的鐵桌抽得滑出好幾尺,和仰天倒下的顧小小擦身而過,砰一聲顧小小栽倒在地,而屋頂上有人輕巧地躍了下來。
人還沒落地,已經一腳踹上鐵桌,金屬摩擦地面長長一聲聽得人牙酸,鐵桌直沖那兩個正要進門的寬袍人撞去。
兩人還算靈活,扭身避開,手中箱子撞在獄門上,一股煙霧散開,有人大喝:“閉氣!”
沈謐等人都很靈活,早早捂住口鼻。
下一瞬巨響震耳,鐵桌撞上了牢柵欄,生生將孩子腰粗的木柱撞斷一根,牢門也被撞得變了形。
上頭跳下的人此刻才輕輕巧巧在人群中央站定,長袍垂落,點塵不驚。
打架的被這聲勢所驚,都罷了手,齊齊望去。
慕四道:“才來!”
喊完人他覺得沒自己事了,袖子一攏懶洋洋往柱子上一靠。
慕容翊橫他一眼,也不說話,上前將鐵桌踹開,示意沈謐等人出來。
沈謐等人還沒出來,獄卒和府兵們已經沖了過來,領頭之人喝道:“何人劫獄!來人,給我拿下!”
顧小小緩過一口氣來,看見掉落在地的蓋著太女私章的手諭,立即大聲道:“爾等踐踏太女手諭,罔顧王令,私設刑堂,暗害無辜,才該被拿下!”
有人冷笑道:“少拿雞毛當令箭!什么王令,什么太女手諭,在哪呢?我怎么沒看見!”一邊說一邊獰笑著伸腳,碾碎了地上的手諭,“拿下!”
話音未落轟然一聲,身后的牢門被撞開,又是一大群人沖入,三步兩步沖到發令的人身后,拽臂,掐肩,反手便將他壓跪在地,膝蓋撞擊地面咚地一聲,隱約骨裂聲響發脆。
那人慘叫一聲,“誰——救命——啊——”
后一批涌進來的人一言不發,出手又狠又絕又快,眾人只聽見慘叫砰然之聲不絕,轉眼盛都府連同那兩個管家模樣的人都被踹倒綁成了粽子,人群才分開兩邊,幾人大步走了進來。
慕容翊唇角一彎,靠著柱子的慕四驀然站直。
進來的自然是鐵慈,后面跟著丹霜赤雪夏侯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