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梓看一眼站在百官前列的容首輔,老家伙今日沒裝病,來上朝了,可宛如一個聾子擺設,對這暗潮洶涌的爭斗視而不見。
賀梓并非沒有爭取過容首輔,畢竟容首輔三朝老臣,在朝中勢力深厚,便是蕭家如此勢大,內閣之中,容首輔都穩穩壓他一頭。若能得容首輔相助,情況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賀梓之前三次私下拜訪,和首輔談講其間利弊,他知道和首輔談太女英睿,若能繼承大統必成明君這種話是沒用的。首輔這種弄權老臣,并不希望頭頂出現鐵血英明君主,賀梓從容溥入手,談及了容家在當前情形下一力支持皇族能帶來的輿論和政治紅利,談及了容溥的態度和抱負,最后還隱隱暗示了,太女良配,非容溥莫屬。
而一旦容溥成為國父,容家自然榮寵不衰。
老容明明已經動心的,答應銷了病假,參加朝議。
如今朝議是來了,可是來了一個泥塑木雕有什么用?
再看看蕭次輔神情,唇角噙笑,從頭到尾沒看容首輔,顯然做過功夫,胸有成竹了。
會做什么功夫,也不難想象,大抵是打消容首輔對于容溥和皇太女結親的幻想,以及給容家分利益罷了。
賀梓想起當初書院的一些事,心中嘆息。
皇太女心有所屬,她屬意的那位還曾殺過容老夫人的身邊嬤嬤,和心胸狹窄的容老夫人結了仇。
雖說容首輔未必全聽枕頭風,但是皇太女獲得了狄一葦的效忠顯然也讓容家不滿。大抵容家眼里,永平軍是容家的,皇太女這是挖墻腳。
幾件事疊加,便讓容首輔選擇了再次旁觀。
可惜他在六部曲特意剔去了皇太女情事的那些細節,怕刺激到容家,如今看來,都是白搭功夫。
高臺上,太后非常習慣地接過了臨朝的權利,在簾后朗聲道:“宣讀起居注先高祖皇帝集卷。”
起居注是記載皇帝言行的皇家史冊,大乾每位皇帝都有一卷。封存在皇史宬之中,太后忽然要讀高祖皇帝的起居注,大家都有些詫異。
早已侍立在一邊的史官上前一步,展開手中黃絹,朗聲誦讀,“先,開泰十七年春甲子日,上撫膝云,昨夜偶得一夢,得見神子奉寶鼎,得大神通金剛身,馭萬物御萬物以御極天下…”
眾人恍然。
簡而言之就是從起居注中找到了高祖皇帝的言論,說他的天賦之能乃上天夢中所授,是真正的天命神通,因此能御極天下,統率萬方。
這是統治者慣用的伎倆,總愛為自己披上天命的神秘光輝外衣,蠱惑無知蟻民,鞏固皇權統治。其真實性無從考證,只是謊言說多了,自己大抵都信了。
百官們自然是不信的,但這不妨礙他們做出震驚敬畏之狀,帶頭磕頭,山呼萬歲。
底下那群有幸參與盛會的白丁們,卻顯然有幾分真信了,頭磕得邦邦響。
這意思很明顯了,高祖皇帝的天賦之能乃神靈夢中所授,鼎指江山,異能自鼎中來,得此天賦之能者得天下。
從理論角度上來夯實鐵凜的繼承權。
太后眼底露出滿意的笑容。
朝堂上的事就是這樣,其師出必也有名乎。
名正言順,才好辦事。
下一步,就是讓鐵凜走到臺前,當眾展示他的能力了。
鐵凜其實在鐵慈出京之前就已經出現了天賦之能,但是昭王讓他隱藏。
鐵慈出京之后,昭王和太后暗示了此事。太后一開始是有點猶豫的,畢竟鐵儼還算安分,鐵慈在她心底也不過是個廢物,犯不著驅狼吞虎。
誰知道鐵慈竟然那么能折騰,而鐵儼明顯也開始不安分。
不再安分甚至開始反噬的傀儡,那還能用嗎?
雖說昭王也未必可靠,但是畢竟是沒有軍權的親王,和已經獲得狄一葦支持的鐵慈相比,還是鏟除后者比較重要。
至于之后會不會帶來新的麻煩…至不濟她還有他。
太后目光微微流轉,她側后方站著黑袍的男子,明明身處光明之下,還穿一身格格不入的黑袍,但這人就是有一種令所有人忽視的能力,像一團黑云一抹黑羽,融入一切暗的底色中。
黑色的袍袖就垂在她身側,她寬袖下的指尖微動,慢慢靠近那抹黑色。
將要觸及的那一刻,那抹黑色忽然游云般蕩了開去。
太后指尖一僵,半晌,慢慢收回。
蕭家的車馬,在皇城門口停下,守城的軍士上前來,蘭仙兒胸有成竹地摸出蕭家的令牌。
守城軍士看一眼馬車上的族徽,揮揮手便要放行。
忽然有人道:“且慢。”
蘭仙兒詫異地看見一名青年將領走上前來。
她不認識這個人,馬車里偷看的丹霜卻忽然下了簾子。
“王然!”
鐵慈皺眉。
這位前未婚夫,被自己打斷腿的前兵部尚書之子,竟然掌管皇城守衛。
這下有點麻煩。
王然按劍走過來,盯著蘭仙兒,聽她說了來意,道:“宮中有令,除非太后有令且慈仁宮派人來接,否則任何人不許入皇城。世子妃要給世子送藥,交給本官,本官稍后令人送去便是。”
蘭仙兒道:“世子用的藥,如何能讓外人經手?出了事誰承擔的起?”
王然冷冷道:“本官又不認識你,誰知道你是不是假冒蕭家下人,給世子送毒藥?”
他一揮手,道:“瞧你眼神閃爍,當此時期,女子孤身送藥也極為不妥,來人,搜查馬車!”
前廷開萬人大會,內宮里風平浪靜。
瑞祥殿依舊大門緊閉。
里頭卻一片忙碌。
瑞祥殿的前殿和后殿之間的照壁被推翻,一群鶯鶯燕燕挽起袖子和褲腿,舉著鋤頭,揮汗如雨地開挖地面。
那些往日里嬌滴滴的姑娘們,很快就在顧小小和小蟲子的指揮下,挖了一條橫貫整個大殿的深深壕溝,然后砍掉園內的花樹,砍斷殿內的木器,搬出很多絲綢錦被,扔進壕溝,又搬來幾個鐵皮桶,嘩啦啦往柴堆上澆,濃烈的火油氣味彌散開來,姑娘們面無表情,紛紛點燃手中的火折子,往溝里一投。
火焰立即沖天而起,黑煙滾滾,小蟲子嗅嗅味道,滿意地道:“殿下師傅給的油就是好用。”
又問顧小小:“顧公子,這樣做能行嗎?燒宮是大罪,萬一…”
顧小小站得遠遠的,面無表情地道:“如果能拖到太女回來,什么樣的罪都不是罪;如果太女沒能及時趕回,將來你多喝一口水都是罪。燒宮算什么,沒命才是最要緊的。”
“我還沒干過這么光宗耀祖的事,覺得有點抖。”小蟲子顫抖著,往溝里又潑了一桶油。
大火熊熊,就在前后殿之間的壕溝里燃燒,但遠看去,就像整個瑞祥殿被燒著了一樣。
小蟲子又自言自語地道:“也不知道有沒有用,哎,拖一時是一時。”
然后他躥上屋頂,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頓時,銅鑼聲,警哨聲,腳步聲,亂成一團。
宮內有司水局,專門負責走火處理,當即扛著唧筒來救火,結果大門進不去,小蟲子把鐵門閂焊死了,在門背后一臉惶急地說門被火燒壞了。
救火的人只好轉戰墻頭,宮墻是很高的,而且無令不可攀登。事急從權,司水局監正命人去取梯子,結果說庫里的梯子都被工部借走了,去問工部要,工部說是戶部借的,戶部主事們借梯子去查糧倉了,問戶部怎么沒梯子,糧倉自己就有梯子,為什么非要從宮中借梯子,但戶部負責的是一位老眼昏花的吏員,還是個結巴,半天答不出一句話,眼看大火沖天,里頭的人在慘叫,試圖讓侍衛上墻,結果上一個就跌下去一個,說好像有人掀他們腳底,但里頭濃煙滾滾看不清,再說都在慘叫救命,誰還把救人的人掀下去,說了也沒人信。
里頭小蟲子等人避在上風處,濕汗巾捂住口鼻,姑娘們負責殺雞一般地慘叫,慘叫的內容已經變成了有人挾私報復,要毀掉太女和她的一切。
負責內宮守衛的白澤衛首領和司水局的人只好向前廷報信,請求毀墻。
皇太女的宮殿,內宮守衛無權破壞。
前廷,主持儀禮的李貴等待讀完了起居注,正揚聲道:“有請昭王世子…”
忽然他住口,注意到場上有些騷動。
有人抬頭,有人挪動身體,有人低聲說話,而空氣中隱約有種焦糊味。
他抬頭,正看見一道黑煙滾滾而上天際。
太后也看見了,霍然站起。
皇城門口,王然下令搜馬車。
蘭仙兒一急,卻不敢攔,往日蕭家出入皇城毫無阻礙,她也想不到今日竟然橫生枝節。
馬車里,鐵慈平靜地握緊了腰后的匕首。
這貨這么狗,當初就該連第三條腿也打斷,送到慈仁宮近身伺候,太后一定喜歡。
王然帶著一隊士兵走近來。
忽然馬蹄急響,向城門而來。
王然抬頭,看見當先一人,詫然道:“戚元思?你怎么回來了?”
沖在最前面的正是戚元思,面色冷峻地馳來,他和王然都屬于高官子弟,往日也算有幾分交情,然而此刻他神色冷峻,一指王然,道:“王然!有人向中軍左都督提告你冶游嫖宿,違反軍紀!左都督著令你立即卸職待勘!”
中軍都督府掌管盛都防衛,除了負責皇宮內外守衛的白澤衛朱雀衛無權管轄外,其余在盛都的武裝力量都有權管轄,盛都外有鐵甲、夔牛、飛騎三大營守衛京畿及附郭縣,內有五軍都督府、盛都府盛都衛,及巡捕負責盛都治安。王然是盛都衛的參領,自然也要受戚凌這位中軍都督府左都督的管轄。
王然震驚:“什么嫖宿?什么違反軍紀?戚元思你瘋了?”
隨即反應過來,“不對,戚元思你沒軍職,你憑什么拘押我?你是來整我的,你是皇…”
“砰。”堅硬的拳頭狠狠撞上他的鼻梁。
再次猝不及防的王然眼冒金星,仰天而倒。
“抬走!”
立即便有跟隨戚元思而來的士兵抬走王然。
戚元思轉頭看蕭家馬車,眼神里有不確定。
鐵慈掀開車簾,對他一笑。
戚元思眼神一亮,立即轉頭對還處于茫然之中的王然麾下士兵道:“中軍左都督有令,皇城城門兩個時辰換防一次,諸位還請先去休息。”
他亮出中軍都督府令牌,那些士兵不敢違抗,當即整隊離開。
戚元思帶著他的人在城門口布防,悄悄靠近馬車。
鐵慈道:“你這樣,太冒險了!”
這是將全部賭注都押在了她身上,萬一她失敗了,戚家面臨的就是抄家滅族的下場。
“我爹只讓我帶士兵來見機行事,必要時給你解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是我拿下了王然。并且外城一路向內傳令的傳令兵,我也給解決了。”戚元思目不斜視,“但我只能給您兩個時辰。”
城門守衛兩個時辰換防是常規,過了兩個時辰再不換責任就大了。
“只是宮城之前,亦有大軍把守,三大營的人我們無權調度…”
“不用換防。”鐵慈道,“也不用戚家擔這么大干系。等會我進皇城,隔一陣子你就點兵跟著,如果我這邊有不妥,你就出來追殺我,一路追,一直追到宮城。”
戚元思怔了怔,隨即明白了鐵慈的意思。
這是在給他留后路,他帶兵追殺鐵慈,一方面可以幫助鐵慈渾水摸魚,攪亂三大營的陣勢,降低對方警惕心,另一方面,戚家也好撇清干系。
他心底微微一熱。
皇太女任何時候都是一位善于為他人著想的人。
“好。”
蕭家的馬車進了皇城,皇城內到處都是三大營的士兵在巡邏,皇城街道非常冷清,因為住在皇城的大多都是皇親國戚和二品以上官員,今日大朝議,這些人及其家屬都去了宮門廣場,臨行前囑咐留守的下人閉門不出,街上幾乎看不見走動的人,也因此,任何出現在皇城街道上的人,都非常顯眼。
也多虧了蕭家的馬車,在此時擁有無與倫比的地位,三大營的士兵看見蕭家的族徽和蘭仙兒的令牌,都沒有攔下檢查。
冷清的皇城街道上,連店鋪都暫時關門,因此也就沒人注意到,路邊一座酒樓上一扇窗戶半掩。
有幾個人站在窗后,遠遠看著經過的馬車。
“師父,這東西真不給她們嗎?后頭可是有大軍呢。插翅難渡那種。”
緇衣青鞋的尼姑拎著酒壺對嘴灌了一口,笑容可掬,“熱氣球飛不高,現在就算給了,也未必能飄得過這十幾里的路程,萬一給箭射下來,反而落入大軍叢中。而且如今老衲瞧著,小五現在出息了,倒也不必咱們多事。”
“話說回來,師傅你為什么總在幫小五,卻不喜歡幫人幫到底?你明明有比熱氣球更厲害的東西,就好比你上次拿出來那長筒子,一頓掃射就能殺開血路了。”
“因為我的任務是要她自己成長,直到抵達她該抵達的位置,最終做成我們想要做到的事。生死關頭偶爾幫手也就罷了,如果我事事處處代勞,會被扣分的。”
“師傅你這話我不懂。”
“不懂就對了,給你懂了,我離被抹殺也不遠了。行了,這邊沒我們的事了,走,回去,寶貝徒兒最近表現很好,師傅又得了一件好東西,帶你們開開眼。”
“是上次那個方盒子所需要的什么移動基站嗎?”
“嗐!你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