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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九章 你死我活

  大車前,車前人和車內人,你的匕首插在我的胸膛,我的短劍沒入你脅下。

  維持著這樣的姿勢,很久很久。

  似乎是短短一刻,又似乎是一生那么漫長。

  平原上的風攜血氣和煙氣狂奔而來,啪地一聲甩開車簾。

  現出里頭人的一張臉。

  瓊姿玉貌,顏如渥丹。

  昔有少年,在水之濱,伴我風雪,共我云霞。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不喜。

  簡直,就是,驚嚇。

  猜到是他。

  也沒猜到是他。

  身后恭賀聲還在繼續,上沖云霄,每一聲都是一把刺向傷口的新刀。

  鐵慈深深地,慢慢地呼吸。

  哪怕此刻每一次呼吸都令胸口如被插刀一般劇痛,她也要先鎮定下來。

  不如此,不能將此刻亂如麻的大腦和心緒理清。

  無數的震驚詫異疑惑漲潮一般涌上來,最后卻都化為原來如此的恍然。

  原來如此。

  果然如此。

  大抵人都是有直覺,無數次指尖輕觸便能揭開那張紙,無數次最后一霎叫停,當時或許尚惘然,此刻卻終于明白,那不過是直覺的警告,潛意識的勸阻,內心深處的保護,勸阻自己莫要揭開真實,保護自己不必面對必將到來的戕心的決裂和告別。

  真的完全沒有想過某種可能么。

  在知道他是遼東人開始,其實就想過。

  在朝三來求救時,更是幾乎確認了。

  畢竟宮廷教給她的,就是人心叵測,人心多變,人心不可輕信。

  然而到最后她選擇相信自己,相信這一路同行的扶持,相信他所有不能言的難處,相信他看向自己的眼眸,那里便是冰封萬里,在迎向她的那一刻,都會冰消雪融,春風萬里,轉瞬開出最晶瑩剔透的花兒來。

  卻原來,地獄的妖花染紅了毒汁,掩飾了毒火,藏起了毒刺,妝扮心間蓮一朵,引她傻傻靠近,癡癡采擷。

  這一路的回奔,長夜無眠的定計,親自作餌的勇氣,和孤身闖軍,一路破關所灑下的血和汗。

  到如今,都化為刺胸的刀,剖骨的傷,和此刻似乎永遠流也流不盡的血。

  這一路的海上相遇,塔下一抱,青樓歷險,書院扶持,東明治水,鬼島御敵,永平練兵,大漠風沙…

  那不知不覺走過的長路,那無聲無息間刻印在心版上的印記。

  那寫在指尖上、眼眸里、笑唇中的少女的詩。

  那皎白如雪,卻內心里黑色怒濤翻滾的少年。

  都拋卻了罷!

  慕容翊手握著刺入脅下的短劍柄,也在怔怔仰頭看著面前的人。

  皇族金甲尊嚴華貴,一雙眸子黑而冷。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她。

  他眼里的她,簡素、瀟灑、從容而親切。

  看見他面容平靜,眼底卻總有微微的笑溢出來。

  像一朵重瓣疊蕊,天生高貴,卻色澤素樸,不事張揚的白色牡丹。

  此刻的她,熟悉又陌生。

  “恭賀十八王子陣斬大乾皇太女!”

  歡呼聲刺入耳膜,他竟猛然一個寒戰。

  想過是她。

  后來覺得不是她。

  最后卻還是她。

  曾結親于她。

  又戀慕于她。

  卻退婚了她。

  曾鄙棄著她。

  又追逐著她。

  到最后才知她是她。

  厭煩抵觸棄了她。

  心心念念想著她。

  到頭來沙場相見,彼此相殺。

  命運待他,如此殘忍,無數的玩笑疊加在他的生命中,將他一掀一個跟斗,跌在深淵泥濘之中。

  原來他無數次錯失,無數次陰錯陽差,無數次和世間最大的幸運擦肩而過。

  到后來便是能知,也不敢知了。

  這許久的不問不聽不愿揭開,真的都是因為無能為力嗎?

  或許也是恐懼著揭開一切后的恐懼吧。

  畢竟這世上,又有幾個女子,能有她這般的渾厚、光潤、堅實又強大。

  是那風雨中的巍巍高山,浩浩厚土,所在所及,便是人間庇佑。

  可是天意冷血,加減乘除,你所有逃避的,都會在更糟糕的那一刻,擊中你。

  所以臨到頭來,命運給了他更濃厚的恐懼,他在她眸中看見驚痛、失望、寂寥和無窮無盡的傷。

  他亦從未見過這樣的她。

  他的無堅不摧的她,萬眾仰慕的她,無所畏懼的她,定海神針般的她。

  為了他殫精竭慮,親自作餌親自沖陣來救他的她。

  在此刻,風沙撲面,積雪滲寒,熱血噴濺,搖搖欲墜。

  因他親手。

  徹骨的痛自心底起,閃電般貫穿全身。

  他想說什么,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發不了聲。

  解藥只得一刻,是計算好的出手時間,之后他重傷,連說話的能力都失去了。

  對面,鐵慈看見他眼底亦生驚濤駭浪般的痛與悔。

  然而她看不清。

  眼前晃動而模糊,一片黑無聲無息蔓延,身后呼喊聲也變得模糊不清,天地在此刻搖曳。

  她感覺到背后沖來的風。

  沒有一個遼東士兵會放過這樣的機會。

  而她已經沒有力氣再沖回去了。

  身后風聲銳響,她低頭,后腰射出飛箭,將出手的人射倒。

  身后有一霎安靜。

  慕容翊還在仰頭看著她,她的手還握著刺入他脅下的刀。

  十八王子…是嗎?

  你我,真的無緣啊。

  她看著那手那刀,刀雖然不是淵鐵,也很鋒利,她只要輕輕往上一提,就能割破他的心臟和肺臟。

  遼東王最厲害的一個兒子,就會死在她的手上。

  替自己報了仇,也替大乾解決了未來的隱患。

  她該這么做的。

  她的手指動了動。

  慕容翊沒動,只是那么深痛地看著她。

  她凝視著那一截刀柄。

  一根一根地。

  松開了手指。

  染血的雪白的手,自黑暗中收回。

  她轉身。

  背對慕容翊,面對著身后的大軍。

  淵鐵匕首還停留在胸口,她沒拔,拔出來大量失血就真的完了。

  遠處,狄一葦已經將要獲得勝利。

  丹霜和暫代副指揮使的劉琛也已經沖散了那支步兵,丹霜已經抓住了慕四,兩人一個笑容還沒來得及露出來,就看見了那邊的煙花,聽見了震耳欲聾的歡呼。

  雖然太遠聽不清說什么,但顯然不是好兆頭。

  之前的作戰計劃,鐵慈曾一再要求,如果出現遼東不止一處的伏兵,她出手了,那么剩下的大家分頭對付,一定要保證把自己對付的遼東兵解決,否則各路遼東軍匯合,一樣會給她帶來巨大的麻煩。

  這話很有道理,狄一葦也贊同,事實上果然如預測,她們固然以皇太女為餌,對方也以定安王為餌,彼此引誘著撞在一起,各有伏兵。狄一葦對付一支并總指揮,劉琛對付一支,丹霜的存在則是以超卓的眼力負責射殺遼東大將。鐵慈孤身去救飛羽。

  但總不能真讓皇太女孤身闖遼東大軍,因此劉琛還是命令一半血騎跟上,只是鐵慈速度太快,血騎也跟不上罷了。

  血騎開始沖擊遼東大軍隊伍,丹霜心急如焚,也顧不上沖殺了,撥馬就走,大喊:“都隨我去救殿下!”

  那邊卻有傳令兵飛馳而來,揮舞小旗,大喝:“指揮使有令,各安其位,務必全殲敵軍!”

  丹霜回頭看見狄一葦那邊果然沒有放棄即將到手的勝利,還在冰瀑上頭穩步推進。忍不住破口大罵:“放屁!沒看見太女陷入遼東軍中了嗎!”

  “指揮使自有安排!全殲敵軍才能保證太女那邊不受到更多圍困!”

  “狄一葦就是個沒良心的冷血狂夫!”

  劉琛:“所有人!繼續沖陣,不得出陣!”

  “滾!不稀罕你們!我自己去救!”丹霜逆向而行,沖出戰陣,劉琛嘆一口氣,示意麾下騎兵給她護航,送她安穩出亂戰的戰陣,卻不能離開這處交戰的區域。

  隊伍里又有騷動,劉琛轉頭,卻看見戚元思帶領著幾個上陣的書院學生,也奔出了陣外。

  劉琛依舊沒有阻攔,就像沒看見,還指揮軍隊攔下了一批射向他們的背后箭。

  那邊流瀑頂頭一陣歡呼,狄一葦的蝎子營占領了山頭,遼東軍的尸首順著冰瀑不斷滾落,將整片冰瀑染成血紅,遠看像個血瀑布。

  狄一葦爬上冰瀑,看見很多戰士也受了傷,遼東士兵戰斗得也很狠,臨死了還要給人掛上一刀,很多人衣甲破裂,露出棉衣里的棉絮來。

  日光照射,狄一葦忽然發現,一個士兵腰部破裂的棉絮處,隱約有銀光一閃。

  更遠處的一座山頭上,定安王放下手中千里眼,冷冷看著坐得遠遠的一個黑袍人。

  “戰斗已有許久,我的兒郎傷亡無數,你承諾的逆轉情勢的變數呢?”

  隨著他的話音,一群青甲侍衛涌上前,拉弓搭箭,圍住了黑袍人。

  黑袍人坐在一處高高的山石上,戴著蒼白的細眉細眼的面具,聲音聽來沒什么恐懼,道:“大王,想要控制這許多士兵,還要他們在指定的時間內發作,是很難的。我們想出的這個辦法,也需要貴軍的努力,破開棉襖,拉動鈴鐺,永平軍帶著鈴鐺縱躍,才能催動毒素。這只能怪對方太過兇悍,導致貴軍多犧牲了幾個人,但和您即將成就的偉業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定安王凝視著他,轉頭看向山下,淡淡道:“我遼東兒郎的血,不能白流。如果最后沒有起效,你便等著拿命補償。”

  “那是自然。”

  永平大營里,在后方等待并負責后勤清點的赤雪,忽然按住了心口。

  容溥也留在后勤營帳,做著大戰后的藥草準備,他心細,赤雪一個細微的動作,他立即察覺。

  “怎么了?”

  “沒什么,莫名心悸。”

  容溥的神情有點陰晴不定。

  赤雪臉色也不好看,她擔心皇太女。

  案上堆放著沒有發放完的新棉襖,赤雪原本要裁剪做幾套女子軍服,老申媳婦們要留下來當女兵,狄一葦同意了。

  老申媳婦們是被她們的漢子們給賣了的,那群男人沒經得住蕭常親軍的恩威并施,幾瓶酒幾塊肉幾個巴掌就賣了全村的女人,老申媳婦們被救下來之后,不肯回村里去,狄一葦向來是個蔑視規矩的,當即把年紀大的安置了,年輕的都收留下來,交給赤雪管理。

  赤雪心神不屬,剪刀無意識一滑,哧地一聲,棉襖側邊斜襟處被劃開一道口子。

  老申媳婦急忙來拿了針線要縫,忽然咦了一聲道:“怎么這里頭還縫了個鈴鐺?”

  她拽出那鈴鐺,扯出里頭壓住的棉絮,微微一晃。

  清脆的鈴鐺聲響起。

  赤雪忽然彎腰捂胸,噴出一口鮮血。

  容溥霍然站起。

  鐵慈轉身的那一刻,慕容翊霍然驚覺,猛地拉住了她的手。

  此刻不能讓她轉身!

  一轉身必定天涯長別!

  他咬牙運氣,沖破桎梏,鮮血長流,聲音卻終于清晰了些,“十…葉…鐵慈!”

  幾經改口,終于叫對了她的名字,鐵慈心間一震。

  他道:“你信我!我不知是你!我被喂了藥,聽不清也說不明!”

  鐵慈伸手去掰他手指,他用力極緊,而她竟然掰不動。

  慕容翊一手拉著她,一手拔了肋下的刀,撕開衣襟,飛快地緊緊捆扎傷口,他額頭沁出了汗,而眼眸極亮,神情獰狠。

  他就著鐵慈的手站了起來,站起來的時候車板微微一震。

  鐵慈下意識低頭看了一眼,正看見慕容翊腳下的那塊板似乎有異。

  此時慕容翊也已經感覺到腳下觸感不對,似乎什么東西,被他自身重量壓了下去,輕微的咔噠一聲。

  “不要有任何異動,不要離開馬車,否則先死的是你自己。”

  原來這腳下設置了機關,他只能坐著有動作,一旦站起來,壓力增大,機關便啟動了。

  與此同時車子一歪,而地面隱約有震動之聲。

  鐵慈眼角一掃,看見原本已經包圍而來的遼東士兵,不知何時竟然都已經退開好幾丈。

  她一抬頭,眼眸一縮。

  后面那輛和前車以鐵管連接的大車,不知何時鐵管斷裂,兩車之間失去平衡,后車正轟隆隆向前車沖來。

  車前板被前沖之勢撞開,有一箱一箱的東西翻滾而出,砸上前車,箱子里瀉出無數灰黑色的粉末,嘩啦啦轉眼淹了前車半車。

  遠處一支火箭,呼嘯落向那些箱子和粉末。

  原本緊緊拉住她的慕容翊,忽然將她往外很狠一推。

  “走!”

  鐵慈在被推開的那一霎,手臂一探,猛地抓住了慕容翊的手臂。

  一閃。

  “轟。”

  爆炸聲驚天動地,十幾丈外的士兵們齊齊撲倒。

  黑煙紅火沖天而起,騰騰灼灼,將那一片方圓一里都遮蔽。

  在外頭沖陣的戚元思和丹霜被震得險些落馬,再睜眼被熏得熱淚連連,丹霜聲音都快破音,“主子!”

  她縱馬就要沖,戚元思跟著她,在她耳邊大喊:“別怕,太女能瞬移!”

  丹霜神情稍好了些,跳上馬頭極目四顧,想要找到鐵慈的身影。

  砰一聲巨響,鐵慈帶著慕容翊撞入人群中,四面騎兵嚇了一跳,不明白何以面前忽然多了人。

  反應快的下意識出槍,鐵慈低頭喘息,極盡全力醞釀第二次瞬移,慕容翊閃電般出手,抓住槍尖,啪地一聲掰折。

  槍尖刺破手掌,他眼也不眨。

  本來全盛時期,能將這出手的家伙直接拖到馬蹄之下,奈何被擒受刑服毒受傷,種種磨折之下,早已傷了元氣,今日能出手也不過是靠藥物吊著,堅持不了多久。

  又有長槍游龍般刺來,鐵慈還在低頭喘息,慕容翊干脆上前一步,迎上自己的肩。

  忽然一柄長刀翻滾而來,如雪花萬點,半空中鏗然之聲不絕,將攢射來的槍尖削斷。

  見太女遇險,戚元思情急之下拋出武器。

  更多的騎兵涌來,黑甲層層,像攢動的烏云。

  有人在大聲喊叫,殺大乾皇太女者就地升職三級,享萬金獎賞。

  遼東騎兵都瘋了,能擠的擠進來,不能擠的在外頭擲矛,哪怕傷了同袍也在所不惜。

  這一處人頭攢動,如巨浪沖擊下的孤島。

  一聲大喊。丹霜放棄馬匹橫飛而至,硬生生用身體擋住了最外面一層投射的長矛。

  戚元思帶人提韁猛沖,撞向沖來的遼東騎兵。

  他撞散了三人,馬匹也挨了一槍,馬兒哀鳴倒地之前,他飛身而起,奪走一個騎兵的長槍,橫腰轉背,長槍旋出花一般的漩渦,丁零當啷之聲不絕,幾柄槍飛出戰圈。

  卻依舊有一柄槍,從膝下的角度刁鉆地冒出,隔著戚元思,刺向鐵慈的大腿。

  戚元思百忙之中只來得及提膝硬撞,箭矢在膝蓋上擦出深可見骨的傷口。

  他伸手去拽鐵慈。

  卻在此時,鐵慈將他向外一推,兩人的手正好錯過。

  下一瞬眼前失去了鐵慈的蹤影。

  戚元思撈了個空,轉頭四顧沒發現鐵慈身影,四周也沒有爆發發現皇太女的歡呼,顯然這回瞬移出陣了。

  他長長松口氣,下意識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空空如也的手。

  命運就像此刻的手一樣,錯過了,就撈不著了。

  不過沒關系,他還在她身后,還能為她戰斗。

  就像月在高天,而群星燦爛。

  也是很好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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